第十二章 憶迢迢（二）
桂兒頓時大驚失色，她也算耳聰目明之人，竟然沒有察覺到這個女子使用了什麼方法，又是從哪裡進來的。
她一下站了起來，後背緊貼著桌角，凝神戒備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她發現，她的兒子說話的時候用的自稱是「我」，而不是「元寶」；他在叫她的時候說的是「你」，不再是「娘」……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小男孩的眼中已經有了一種沉默堅毅的眼色，不得不說，這孩子拉長臉的樣子真的很像他……
這話的語氣雖不熱絡，卻讓桂兒十分感動，正要說話，蘇嬴卻走到她面前，將手裡的一件東西遞了過去：「這個給你。」
桂兒不知道要怎麼解釋，咬著唇：「咱們別提他了好么？」
那麼熟悉的一聲呼喚，就這樣毫無預兆的鑽進了他的耳中。
起初元寶還在她懷裡扭動掙扎著，到了最後，小小的身軀終於放棄了抵抗，順從的伏在她懷中，半晌才別彆扭扭的「嗯」了一聲。
可剛坐下不久，耳邊突然聽到一聲輕微的「咔嚓」聲，她全身一緊，連忙回頭，赫然見到一個陌生高挑的女子正站在床背後的陰影中。
小鬼大清早就送給她一句很不客氣的問候，桂兒聽在耳中，卻感動的幾乎熱淚盈眶。這還是幾天里他第一次主動和她打招呼。
元寶繼續說道：「我想，不能因為我和你的事情連累了美人叔叔，所以就來跟你說清楚。你以後別喝那麼多啦，美人叔叔對你蠻不錯的，你卻這樣回報他，
「娘，你身上好臭。」
但她實在不敢問他昨晚的詳情，只好支支吾吾的抱著衣服去開門，蘇嬴跟在她身後，眼中閃過一抹淡淡的笑意，道：「先吃飯吧，已經中午了。」
桂兒的嘴越張越大，幾乎能塞進一個大包子。
元寶臉一沉，後半句「所以」就沒有說出來，撇了撇嘴，站起身就想離開。
「兒子……」
「元寶終於跟我和好了。」桂兒嘆道，「這次的事情，我真怕他會記一輩子，不肯原諒我。」
桂兒早就覺得飢腸轆轆，想必是昨晚全吐完了，急忙介面答了一聲「好」，剛推開門，門外突然響起一聲奇怪的顫音，眼前一個黑點破空而至，她下意識的朝門后一躲，已被緊隨其後的蘇嬴拉到了身側，探頭看時，只見一支黑色短尾羽箭牢牢的釘在了門板上。
桂兒頓時驚醒過來，臉色複雜的看著元寶手裡把玩的匕首，銷金吞口，黑鯊刀鞘，正是當初韓燼送給她的護身匕首。
「你待在這裏不要出來。」
可那個陌生的女子卻朝她笑了笑，聲音頗為溫柔：「桂兒，你還認得我么？」
不過，她昨晚真的有喝得如此失態嗎？她怔怔的回想著，卻只記得聽蘇嬴講起凰引圖的往事，講著講著，她想到了韓燼，想到了星羅公主，忍不住心痛如絞……可是後來
她總有辦法無視他的冷淡，挑戰他的常識。
那一夜捨棄了所有和他有關的東西，卻獨獨忘了將這把刀留下，可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把刀，她才能撐到蘇嬴趕來……桂兒心裏百感交集，勉勉強強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還有兒子，以後不要叫他爹爹了。」
這船上任何一個人的武功都比她高，若是只憑勇氣貿然衝出去，也許反倒要拖累蘇嬴。
元寶向來是個敏感的孩子，自從那天桂兒匆匆離家開始，便隱約覺得哪裡不對，此後也一直未見桂兒提起韓燼，眼下聽到她這樣說，急忙小心翼翼的放下了匕首，上前拽了拽她的裙子：「娘，他……韓叔叔是不是惹你傷心了？」
桂兒望著又一次緊閉的屋門，幾次三番伸出手，卻都收了回來。有白洛青暉在，元寶一定會很安全，這次不明所以的突然襲擊，也不知道是衝著誰來的。讓她不能不想到對凰引圖勢在必得的百里淼和韓燼，想到那天晚上朱雀的話……她不能離開，他們會趕盡殺絕……
作為一個酒量甚好的人，桂兒昨晚醉的實在有些丟臉。當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身上雖然已經換過了乾淨的衣服，卻仍然能聞到濃濃的酒味。
然而此時此刻聽到這聲呼喚，卻讓他倏然間覺得時光荏苒，心中湧起莫名的欣喜，忍不住答道：
下一瞬，數十支羽箭接連射來，甲板上也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蘇嬴臉色一沉，手掌一拂
他只留下這一句話，身影一閃，消失在門外。
蘇嬴一瞬間有些恍惚，彷彿時光倒流，她也曾這樣軟軟的倚在他的臂彎，嬌嗔的喚他：「嬴哥哥。」
他期望她能再說些什麼，證明她已經記起了他，可她卻只是皺著眉頭道：「我……我好難受……」
「為何？」
蘇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他會記一輩子，可他從來就沒有責怪過你。」
後來的事真的想不起來了，只模糊的記得似乎做了什麼美好的夢，以至於一覺睡到了天亮……
此時此景，桂兒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象往常一樣捏住他的臉頰，可是這一次元寶微一偏頭就躲了過去，還很不給面子的說道：「不準再捏我的臉。」
即使離開了鹿鳴城，元寶還是盡量躲著她。只是船上的空間不如筥爐堂那麼寬闊，難免有打照面的時候，她百般討好受了驚嚇的兒子，奈何原本乖巧的元寶卻突然轉了性子，對她的諂媚一概愛理不理，叫她十分傷心。
蘇嬴輕輕合上房門，屋子裡有一瞬間的沉默，隨後便聽桂兒道：「謝謝你。」
桂兒突然很不給面子的大笑起來。
她不可思議的看著眼前的女子，忍不住喚出了聲。
元寶一聽這話，頓時歡呼了一聲，再也顧不上和桂兒閑話，匆匆道別便出了門去。
這樣想著，她沉住氣從床上拿起了方才元寶把玩的匕首，緊緊握在掌中。然後在桌邊坐了下來，懷裡
桂兒手裡的布巾差點掉回水盆里。
「對不起。」
他曾經很不喜歡她那樣叫他，為此糾正了很多次，可她從來沒有當過真，依舊我行我素，人前人後的都只管叫他「嬴哥哥」。越不理她，她就叫的越親熱。
這樣的聲音，這樣的語調——雖然樣貌完全不同，年齡也不對，桂兒卻記得很清楚——
「你昨天喝了很多酒，吐了我一身，元寶說你要替我洗衣服。」他波瀾不驚的說了一句，桂兒不由自主的伸手接過了那件外袍，一股怪異的酸味夾雜著酒味撲鼻而來，頓時讓她目瞪口呆。
他……他居然把小孩子的話當真了？
「好，如果你不喜歡，我就不提他。」元寶十分善解人意又有些緊張的握緊小拳頭，好像怕她會一下子轉身走掉似的，「你喜歡說誰？我們換個人說。」
睜開眼睛，看到元寶扳著一張小臉坐在床頭。
突如其來的道歉讓桂兒愣了好久，直到元寶兩頰微紅的別開臉，含含糊糊的咕噥道：「我……我不是故意躲著你的，只是……只是我覺得自己很沒用，明明看著你為了保護我被那麼多人欺負，我卻只能躲起來。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快一點長大，想跟青暉叔叔白洛阿姨學武功，所以……那個，所以……」
「賈……賈大娘？」
如果真的如元寶所說吐了蘇嬴一身……她的臉都黑了。
一說到學武，元寶立刻兩眼放光，正準備好好彙報一番，誰知才起了個頭，房門就被推開
元寶伸出手在她臉前晃了晃：「娘，你又睡著了嗎？我一直想問你呢，這把刀是不是爹爹送你的？」
因為在韓燼出現之前，在她平淡的乏善可陳的生活里，這個聲音的主人是給過她最多幫助和友善的人！
桂兒回過頭驚詫的望著兒子，這小子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這說話的口氣，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看來那一晚受的刺激，比她想象的還要大。
桂兒與元寶一番嬉鬧，只覺得心情大好，一邊洗漱一邊笑問道：「兒子，前兩天都跟黑面神似的，怎麼今天這麼主動坦白？」
「陌陌……是我！」
桂兒強自按捺心神，伸出手指彈了彈他的額頭：「不如說說你最近跟白洛青暉學了些什麼？」
不等他接話，她一張口「哇」的一聲全吐在了他一塵不染的衣襟上。
「嬴哥哥……」
「乖兒子別走。」桂兒急忙一手將他撈進懷裡，肆無忌憚的揉著他的頭髮，低聲笑道：「娘好高興，元寶長大了！不過呢，就算兒子你有朝一日練成了武功天下第一，在娘眼裡，都是需要保護的小孩子。無論什麼時候，娘都會站在你前面的，所以……不要太為難自己了好不好？」
元寶坐在床上玩著她隨身攜帶的匕首，聞言抬頭，答道：「美人叔叔說，因為我一直不理你，所以你很不開心，昨晚喝酒喝得吐了他一身。」
桂兒不禁奇道：「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