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世花開香滿袖》目錄

第二十章 再而錯(一)

第二十章 再而錯(一)

三人在後院找到了正在花叢中看風景打瞌睡的南山君,是夜略備薄酒,就設在御花園中小聚。
原來那段一直空白的記憶承載是這樣一段往事,難怪她總是會陷入恐怖的夢境。聽著他的話,她突然很慶幸自己終究沒有再想起來。獨自一人一無所知的置身於一地屍骸滿目火海中,那樣的滋味,她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百里垚瞅了蘇嬴一眼,不懷好意的笑道:「那敢情好,我還沒娶老婆呢,你來,不用你服侍我,我找人服侍你,人人叫你一聲『王妃』,要多威風有多威風。」
她獃獃的低下頭,卻擋不住滿臉紅暈。
南山君看了蘇嬴一眼:「這一招破釜沉舟,倒是很符合韓燼的行事作風。自己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百里垚見了他,輕咳一聲,眨了眨眼:「花前月下,美人相伴,難捨難分啊。小嬴你也會有今天。」
蘇嬴正要推辭,百里垚卻拉了拉他的袖子,使了個眼色。蘇嬴頓時會意,「嗯」了一聲算是答應,隨後拉起桂兒:「陌陌,我先送你。」
「昨天公主府已經派人傳話入宮,要用盤龍大璽換我們手上的凰引圖和日月軍十六部的總調度令。否則就北上鳳羅城,將盤龍大璽交給紫旭景帝。」
「雖然狂妄了一些,倒也所言非虛。」南山君沉吟道,「盤龍大璽是梟陽的象徵,以雪山血玉鑄成,千年難得一枚。將國璽交給景帝,相當於承認整個梟陽歸順紫旭。景帝本就野心勃勃,屆時扶月侯一黨定會被景帝指為逆賊,正好給了他一個揮軍南下的絕好理由。」
此刻南山君的神色再無半點醉態,蘇嬴從他眼中讀出了事情的真相,沉聲道:「盤龍大璽已落在百里淼手中?」
蘇嬴瞥見她的笑意,目光中溫柔流轉,比醇酒更為醉人。看在早已半醉的南山君眼中,忍不住唇角微動,眼中閃過一絲不明深意的笑容來。
蘇嬴起身送她,南山君卻在一旁哼哼笑道:「先別走嘛三公子,我們再喝幾杯。在下還有許多體己話,呃……要與三公子說呢……」
「你明明說的『好』。」百里垚嘿嘿一笑:「這件事就麻煩你了,你那麼厲害,我絕對相信你!」
也許是她的微笑讓他稍稍心安,緊握的手一松,攬她入懷,臉頰蹭著她的鬢角,低聲道:「我很高興。從來沒有這樣高興。」
他並不善於表達情感,一段話說的磕磕絆絆,漆黑的眼瞳卻沒有躲閃。握著她的手微微有些汗濕,他很緊張,她感覺的到,他在害怕。
「紫旭兵強馬壯,國力雄厚,就算我們手裡握有麟王那裡得來的日月軍十六部調度令,也難以長久抗衡。到時候這場禍事就不是奪嫡之爭了,而是滅國之災。」
這幾日的局勢變化,風雲詭譎,南山君不過幾句笑語淡淡略過,席間光顧著從貌美舞姬的玉手中飲酒吃菜,低吟淺唱,一副醉生夢死的模樣,若不是四周燈火昏暗,花花草草有些破敗,桌上菜肴不夠精美,連宮女侍衛都沒幾個,到真會給人太平盛世的錯覺。氣得百里垚一個勁的拿鼻子出氣,恨不得掰開他的嘴把整罈子酒倒進他嘴裏醉死他才好。
他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五年前的新婚之夜,我聽見外面的動靜追出去,正看到叛教者和朱衣門門人混戰。我一路追著焦重和青龍進了朱衣門聖地,本想除掉這兩個最棘手的人再來找你,可是等我殺了焦重,毀掉青龍的刀之後再回來,到處是一片火海,你已經不見了。」
蘇嬴聞言,忍不住挑眉,哼了一聲道:「好大的口氣!」
無論如何,他都會幫他。沒有誰是生來的帝王,有些人不擇手段,有些人只求問心無愧。
他和百里淼最大的不同便是取捨之間的不同。一個只想站在權力頂峰,將眾人踩在腳下,哪怕國已不國,千瘡百孔;另一個,卻只是希望自己的國家能夠平安,百姓可以安康。
「等我們進了宮才發現,盤龍大璽已不在寶陽閣中。」南山君代替百里垚,緩緩將剩下的話說完。
這一開口,明亮的笑容從他唇角蔓延,牙齒雪白,一雙眼睛發亮,又回到了從前那個洒脫不羈的百里垚。
他蹙著眉望她:「陌陌,不要討厭我。」
何來原諒?相反,他救了她的命,應該她和他說報答才對。
百里垚從案上成堆的卷宗中抬起了頭,見到眼前怔神的女子,挑眉嘿嘿笑起來:「桂兒,許久不見,我是不是英俊瀟洒得讓你認不出來了?」
桂兒看著兩人打鬧,抿著嘴直笑。明知眼下大事未成,危機四伏,可是在這裏,在這幾個人面前,顛沛流離了多日的身心卻慢慢放鬆下來。
蘇嬴不以為意,拂袖坐下道:「什麼事?」
「我……我是想說……」百里垚撓了撓長發,有些為難,「原本你早已打點好了京城禁衛軍,聞雅又說服了麟王的余部,我們連夜趕回京城,以最快的速度佔領壽陽宮,一切都很順利,但是……」
「此身蜉蝣朝夕盡,萬里山河幾人催。何妨解劍換新酒,一笑盡付紅塵醉。」——這是多年前一個偶然闖入朱衣門聖地的中州遊俠留下的詩句,她一直很喜歡,也總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那樣不羈洒脫。卻直到現在才明白,真正的放下,是有多難。
「對不起可能已經沒什麼用,可還是……對不起。」
「我本以為你是他們的聖女,他們絕對不敢對你下手。可是我找遍廢墟,卻沒有你的蹤跡。後來錦容告訴我,你被一群叛教者圍堵,不甘受辱,跳下山崖。我下崖尋找,只找到一具面目全非的殘骸,身上穿著嫁衣。」
他越說越慢,聲音越來越低,終於停下腳步,看著她道:「陌陌,我並不是為自己辯解,只是希望你明白,我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就是那天晚上讓你一個人留下來。」
曾經自由不羈的鷹,如今卻不得不居於這金碧輝煌的牢籠中,她不知道這樣的改變是對是錯,不禁想起那次他面對至交好友的屍體時壓抑的哭泣聲。有很多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的雙手能改變命運,可最後,卻不知不覺中被命運磨礪的面目全非。
她輕輕嘆了口氣:「你既沒有給我下忘憂蠱,叛教之事也與你無關,你沒有錯,何必要道歉?」
還沒等桂兒說話,蘇嬴已淡淡道:「只怕你壽陽宮不夠大,住不下我們潛龍谷這麼多人。」
蘇嬴疑惑的望著他,這諂媚的口氣是怎麼回事?
如果硬說有錯的話,也只是那個時候他不夠愛她,僅此而已。
她本能的想要抽回來,他卻不讓,使力將她的手指一一攤開,然後扣在自己掌心,十指緊握。
「沒關係陌陌,我等你。只要你能回來,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不經意間漾著笑意的聲音微帶鼻音,聽在耳中仿若撒嬌。這樣的語氣,桂兒只在他喝醉的時候聽到過,一時間只覺得耳根發燙,心跳也不受控制的加快起來,一把推開他,結結巴巴道:「蘇……蘇嬴,我們……我們……」
不知不覺間月已中天,眾人都有些醉意,桂兒多喝了幾杯,被風一吹,不禁有些頭暈,百里垚便讓她先在宮裡歇下,明日一早再回居處。
百里垚甚是無趣的摸了摸鼻子:「其實就算你今天不來,我也要派人去找你。硯山峽谷一戰,王兄之死是我們的疏忽。總以為星羅即使要殺王兄,身邊的人也不夠多,至少要等回京之後,可是沒想到韓燼帶著南疆巫族士兵,這麼快就能埋伏阻殺,最後還害得你和錦容負傷。」
他俯身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好好休息。明天有事告訴你。」
再說,也不是沒有轉機。凰引圖倒是小事,比的不過是哪一方的行動更快而已;而日月軍十六部雖然是梟陽國人數最多的護國大軍,但如今各自分散在四方邊疆駐守,就算百里淼真的有意調度軍隊來圍攻壽陽城,也不是十天半個月就能辦到的,這期間任何可能都會發生。
桂兒臉上一紅,百里垚吐了吐舌頭,哼哼道:「算了,我還是老實一點,多娶幾個老婆來服侍我算了。」
百里垚此刻的臉色也沉凝了下來,緩緩道:「小嬴,我和聞雅初步商量過,決定答應他們的要求。但此事還是要經過你的同意。」
她搖了搖頭,想了想,又肯定似的朝他一笑。
桂兒笑得更歡了,拍了拍胸口:「哎呦,我好怕啊。侯爺您大人有大量,饒了小女子吧。」
很久以後,桂兒也時常會想,一輩子認識了那麼多人,為何獨獨對百里垚一見如故。短短的相處,便無條件的相信他,想盡辦法幫助他。
兩人並肩走在略顯冷清的壽陽宮中,兩三宮娥遠遠的提著燈籠引路,腳步聲落在平整的青石步道上,路兩邊都是盛開的錦葉草。
沉默讓人略覺尷尬,桂兒正想著說些什麼,掌心一暖,已被他握緊了手掌。
她一愣,抬起頭:「什麼?」
當桂兒在崇福殿中再次見到百里垚的時候,總覺得他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那個坐在寬大的檀木桌背後的年輕男子,穿著華貴的暗紫色長袍,繁複的襟扣一絲不苟,長長的黑髮整齊的披下,再不是從前浪跡江湖時狂放落拓的模樣,就連那對飛揚的濃眉,也似乎沉靜下來。
「確切的說,是韓燼的手裡。」南山君道,「在我們因為硯山峽谷一戰措手不及的時候,他已經暗中派人回到王城,從寶陽閣中取走了璽印。」
那麼她呢,是否也改變了?
蘇嬴愣了愣,臉色微變。
寶陽閣是宮中存放重要物件的地方,內外均為精鋼鑄就,四周由重兵把守,共有三道鎖匙,由掌印總管和帝王共同掌管,梟陽國璽盤龍大璽平常就存放在閣中。
她想說現如今不比從前,不應該如此親近,可是話還沒說話,便被他打斷,如月光般清麗的淺笑讓他原本就漂亮的五官彷彿鍍上了一層奇異的光暈:
善葉鎮上一別,各自經歷過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危險,克服了不足為外人道的磨難,如今重見,恍若隔世,情誼卻不曾改變。
桂兒不禁一笑:「我只是沒想到猴兒穿上了衣服竟也人模人樣的,好生驚訝。」
百里垚托著腮,咧著嘴道:「哪那麼容易饒了你。」
一旁的南山君聞雅慢悠悠的喝了一口酒,輕輕道:「對方指明,要蘇三公子親自帶凰引圖和總調度令去公主府交換盤龍大璽。」
見到元寶的第二天,蘇嬴和桂兒一同進宮去見百里垚。
蘇嬴皺了皺眉:「傷勢不重,沒有大礙。麟王之死雖然失算,卻對聞兄原本的計劃影響不大。阿垚,你到底要說什麼?」
也許是因為,他和曾經的自己很相像吧。看到他,就像看到過去的歸陌——熱情,單純,勇敢,堅定——而如今,時間的河已經將那個明朗的少女淹沒,那麼,她至少希望,他還可以做回最真實的自己。
蘇嬴一愣:「什麼?」
蘇嬴父親的這位故友退出江湖后一直隱居在梟陽王城,小輩們尊稱他一聲「笑老」。這些日子,元寶便是住在笑老的小院子里,和他豢養的三隻白獒犬玩耍練功。
百里垚眼中一亮,頓時握住蘇嬴的手:「小嬴,你答應了?」
桂兒轉了轉眼珠道:「那不如……從今往後,我進宮端茶倒水,鞍前馬後的服侍您老?」
是不是韓燼也已經算準,以百里垚的性格一定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是以劣勢之下,還能如此有恃無恐?交換條件看似荒謬,蘇嬴卻一句話也沒有反駁,只點頭道:「好。」
與這堅定的動作相反的,是他微帶忐忑的聲音:「陌陌,你是不是還沒有原諒我?」
說罷和桂兒對視一眼,都掌不住大笑起來。
他的手在桌上緊攢成拳,「做不做得成皇帝,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國不能亡。」
也許在恢復記憶的那段日子里是有怨的,卻從來也談不上恨,恨太沉重了。像朱雀那樣活著,她實在承擔不來。更何況那些怨懟也已經隨著他抱著她跳下懸崖的那一刻,慢慢消散。
「我真的以為你死了,我……」
百里垚將手裡的書卷一推,假意豎起眉毛道:「大胆,竟敢調戲本侯!」
蘇嬴將桂兒送回房間,再回到花園裡的時候,已經是大半個時辰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