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再而錯（二）
她想了想，伸手推門，于月色朦朧中輕道：「笑老，他找的人是我。」
迷迷糊糊中，窗外突然響起了輕微的響動。
念一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的語氣聽著輕鬆，可背後隱藏的擔憂和勉強她又怎麼會聽不出來？桂兒沉吟片刻，也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道：「說的也對，那我就回去和元寶一起等消息吧。」
「什麼？」
「侯爺正與南山先生商議要事，任何人不得打擾。」
桂兒心潮起伏，沉默不語，直到百里垚拍了拍他的肩膀：「桂兒，不用太擔心。月錦容那麼喜歡小嬴，怎麼會害他呢？而且小嬴那麼厲害，我們都很相信他，肯定過不了多久就能回來的。」
她看著元寶的清秀的小臉，甚至還想到，如果蘇嬴真的要帶她回潛龍谷見家人，她該怎麼辦？是若無其事還是堅定拒絕？既然決定不再丟下元寶，那和元寶的爹之間總該有個明明白白的說法才好……
想著想著，便又出了神。
進宮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桂兒細心的發現和第一次來的時候相比，整個皇宮的守備加強了許多。不光禁衛軍數量增多，連巡行的次數也多了起來。
屋子裡的人一齊轉過頭來，百里垚正要發火，看到來人卻一下子愣住了。
聽完交換盤龍大璽的來龍去脈，桂兒的目光不由落在了案桌那方血色玉印上。
走出宮殿，她抬頭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抿起唇淡淡一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身邊的女子突然停住了腳步，仰起頭道：「夜棠，有些事不如直說怎麼樣？」
心意已決，不安就更如萬蟻撓心，不得安寧。
她暗中皺了皺眉，一路來到崇福殿，
歸陌淺眠，立刻睜眼，飛快的閃到窗邊。
她的心裏一直有他，從未離開。
五年後重逢，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一起擁有了那麼多新的回憶。
老人的聲音依舊是笑呵呵的：「這位小哥，深夜來訪不知所為何事？」
南山君昨晚大醉，至今也沒有起床，百里垚倒是起得早，正在花園裡練拳。他笑眯眯的對著桂兒說道：「別擔心，俗話說，小別勝新婚嘛……」
按照慣例，白洛和青暉應當隔天來教元寶修習文武，可是這幾天卻沒有露面，甚至連一個口訊都沒有傳來。她翻來覆去的想了很久，終於決定再次進宮找百里垚。
很多真相其實很簡單，只是被虛無的表像掩蓋了，被紛雜心緒擾亂了。只有撥雲見日，直指心底最深的期盼，她才能明明白白的看清楚自己。
她沒有多想，點了點頭。
院門的柴扉外，一個淺藍的身影正背著雙手，目光波瀾不驚。
他遇到了危險，他不能全身而退。當她意識到這是事實的時候，眼前一瞬間空白。她忘不了硯山峽谷中的那一幕，韓燼手中的箭支從她鬢邊掠過，以雷霆之勢貫穿他的肩頭，迸裂的鮮血遮蔽了她的視線，她忘不掉那一刻徹骨的寒涼，幾乎連血液都為之凝固。
是的，她不是「莫桂兒」。那個名字是別人賦予她的新身份，是韓燼替她選擇了新的人生，想讓她成為他一個人的「桂兒」，可她不是，從來都不是，從出生那一刻起，她就註定了叫做歸陌。
他說的輕描淡寫，桂兒卻根本不信，伸手一指白洛：「什麼樣的內務，能讓他們受傷？」說完也不
天下誰都可能害蘇嬴，惟獨她不會！
面對她的質問，百里垚一時語塞，南山君卻挑了挑眉笑道：「我們正和阿垚討論梟陽內務，倒不是有意瞞著莫姑娘，只是這些事一點也不好玩，莫姑娘一定不愛聽的。」
對方十分禮貌：「在下是來找人的，叨擾前輩歇息了。」
桂兒一時回不過神來。月錦容，為什麼會是月錦容？
他吃了一驚，低下頭：「你叫我什麼？」
屋子裡的人提到了「三公子」「玉璽」幾個字眼，她頓時吃了一驚，這聲音分明正是久候不至的白洛。
硯山峽谷如是，這次亦如是。
在百里垚和南山君面前的鎮定，是她花了很大力氣才能偽裝出來的。但心裏那一瞬狂烈的風暴讓她突然間明白了一件事——她擔心他，擔心到可以連所有的委屈都忘掉。
「三公子他還有些事……」
第四天早晨，當桂兒一個人托著下巴獃獃的看著元寶舞劍的時候，終於發現心裏的不安源自何處——這四天里，一次都沒有看見白洛和青暉！
青暉搖頭：「不是他。四天前我們隨公子去公主府，只見過韓燼一次。帶人攔下我們的人並不是他，而是……月姑娘。」
回答她的人是青暉，低沉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懊惱，顯然是蘇嬴幫助他們逃脫，自己卻沒有脫身。桂兒心裏一緊：「阻攔你們的人是韓燼？」
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有天地為證，日月為憑，她已不想再逃避。
忽略不了，無法忘記。
「夜棠。」她重複，並不避諱她的目光，
剛要告辭，卻又停下腳步，道：「還有哦阿垚，其實我不叫莫桂兒。我的名字叫歸陌，歸來的歸，陌上花開的陌。以後你可以和蘇嬴一樣叫我陌陌。」
他竟然不想面對這樣的她。如此安靜卻又堅定的眼神，讓他覺得很遙遠。
韓燼轉頭看她，淡淡笑嘆道：「我好像總是在找你。找到了，又把你弄丟了，然後再找……桂兒，對不起，這一次是我太疏忽，以後再不會那樣了。你的傷如何了？給我看看……」
是夜，歸陌聽著兒子的夢囈，翻來覆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
語氣雖然和氣，歸陌卻清楚的看到他的手掌在身後一擺，幾條白獒慢慢的站立了身，背脊弓起，是準備攻擊的姿勢。
寂靜的夜色中，有兩人踏月而來，驚動滿地落葉。
桂兒驚呼出聲，白洛卻已經狠狠開口道：「呸，什麼月姑娘！月錦容就是個叛徒！枉公子對她那麼好，她竟然……她竟然……」
一時激動，傷口又汩汩流出血來，青暉滿臉焦急，顧不上再解釋，一邊急點白洛的穴道，一邊求助似的望向念一：「大師，她……」
她伸出手將門關上，幾步走到桌前，直截了當的說道：「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什麼？」
韓燼輕拍了一下手掌，一身勁裝的玄武從樹後走了出來，她的手掌按在一個人的肩頭，而那個人四肢被縛，衣服上血跡斑斑。只有一雙亮的刺人的黑眸，一眨不眨的盯在歸陌身上。
「四天前，他去公主府找韓燼了。
第二天醒來，桂兒被宮女們告知，蘇嬴有要事已先行離去。
「若不是有公子在，我們也不可能帶著盤龍大璽從那麼多南疆高手的圍攻中逃出來。」
「也就是說，如今璽印已經換回來了，蘇嬴卻沒有回來？」
「桂兒，你怎麼來了？」
笑老道：「找人？老朽可不認識你這般俊俏的小哥，小哥是不是找錯地方了？」
「起初我們也沒想到月姑娘會和公主府的人聯手，這才一時疏忽，中了他們的埋伏。」青暉見她的神情，又補充了一句。
出宮之後，桂兒回到住處，和元寶逗著白獒玩了一上午，心裏卻始終想著蘇嬴昨晚離別的話。他究竟要說些什麼呢？
眼前的一幕，說是沒事恐怕沒人會相信。一身夜行黑衣的白洛和青暉正坐在案桌對面的軟榻上，白洛斜靠在青暉肩頭，青暉的手正按在她的脖子上，傷口滲出的血跡打濕了他寬大的手掌。念一正在替白洛把脈，百里垚和南山君則眉目緊鎖，神情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等到第三天夜幕降臨的時候，桂兒終於有些坐不住了。
五年前初識的許多細節，她其實已經記不清了。如今刻在她記憶里的，是湮州月下的驚鴻一瞥；是紫泯江上醉酒後那句「陌陌，我很想你」；是筥爐堂中滿園招展的杜鵑；是土地廟裡翩然若仙的素白身影；是洗碧泉細雨中的親吻；是善葉鎮月色下的依偎；是他握著她的手共一起遠眺的夕陽；是他陪著她一同躍下的深淵……
她，依舊不能忘情。
不管是五年前的俊美少年還是五年後的蘇三公子，雖然一樣冷淡，卻絕對不是一個不靠譜的人。既然說了有事相告，就絕對不
她對他的困境一無所知。韓燼想要殺蘇嬴的心，她比誰都要清楚。可她甚至不能像上次那樣拉住韓燼的衣袖，說一聲「不要」。
她越發屏息凝神，卻只能聽到百里垚和南山君低聲細語，雖然聽不清楚，卻能感受到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沉思片刻，她運起身法，幾步躲過侍衛的阻攔，用力推開了門。
桂兒也不勉強，就近站在門外等待。彼時四周安靜，她的聽覺又比普通人敏銳，不經意間聽到了窗縫裡傳出的幾句斷斷續續的對話。
喜歡穿紅衣的歸陌，任性的歸陌，愛笑的歸陌……喜歡蘇嬴的，歸陌。
話沒說完，就被斜刺里飛來的桂花棗泥糕堵住了嘴。
可是一天過去，兩天過去，蘇嬴卻始終沒有回來。
從窗縫中看出去，溶溶月色下，敞衣執扇的笑老正站在院子里，身邊雪白的獒犬正虎視眈眈的盯著院子外面的不速之客。
「聞雅，別說了。」百里垚突然打斷南山君懶洋洋的語調，長眉一展，道：「桂兒，這件事本來是想瞞著你的，小嬴也是這個意思，但現在事情出了點差錯，再瞞下去恐怕你也不會相信。」他神情一肅，「你真的想知道他去做什麼了嗎？」
玉印放在一隻紫檀雕花鑲寶木盒裡，比手掌略大，通體血一樣的紅色，上方盤龍吐珠的透雕卻漸漸變淡，直至龍口那顆珠，已完全是通透的一點雪白。
片刻后，他刻意的忽略了她的問話，道：「陌陌，我是來給你送東西的。」
韓燼微微皺起眉，眼前的女子似乎和十天前不一樣了，可究竟哪裡不同卻又說不上來，或許是眼神？她坦然看著他，不躲閃，不害怕，不猶豫，就像……五年前的朱衣聖女歸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