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狼來也·第二日
蟄伏在她體內的野性正在慢慢蘇醒。鍾有初攥緊了拳頭，感覺自己全身每一塊的骨骼都在積聚力量，這種久違了的感覺真好，讓她覺得自己是如此的真實，無限接近自我。她發怒，他鎮定，看了看腕表：「鍾小姐可以慢慢思索我所提出的重點。接下來聊聊你的職業規劃吧，鍾小姐可有夢想？我相信你是懷揣夢想來到格陵的。」
「世道不好，我文憑低，現在滿街都是大學生找不到工作，我知足。」
但事實並非如此。蒙金超和技術部主管開完會後，即刻叫了大廈保安上來，將李歡押走。大家陷入更大的恐慌中。李歡能犯什麼事？他平時雖然寡言少語，但工作兢兢業業，是技術部骨幹，還拿過優秀員工獎。
這話立刻引起共鳴：「就是！不一樣的題目，想借鑒都難。一樣的題目，答案偏偏又該是五花八門。」
「可能『懵懂』的電腦又中毒了吧。」
何蓉誓死效忠百家信：「讓我醞釀最惡毒的回復，激死他！」她四肢百骸都已經被灌滿九流信仰，這種信仰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企業文化。
鍾有初昨天晚上又是噩夢連連，夢到無臉人鍥而不捨，舉一塊兒巨大提詞板，上書一個電話號碼：「給我打電話。」
蒙金超不露面，全由丁時英操持。
鍾有初坐的地方離會議室較遠，聽不見熙熙攘攘。和何蓉聊了大概十五分鐘，突然即時通上有個頭像暗了下去，好像被吹熄的蠟燭。
詳細解釋來聽，就是要和她簽臨時工作合約，從此降成臨時工待遇。
對於雷再暉，每個被他宣判人生失敗的弱者都恨不得用眼神將他千刀萬剮，別無其他可能。而對於鍾有初，這一生最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無臉人從噩夢中走了出來，活生生坐在她的面前。
梁安妮偏要插嘴：「我在總部的時候就聽過鍾有初是聞柏楨的左右手——也是，和『聞狐』玩過，怎麼看得上『懵懂』呢？唉，曾經滄海難為水。」
現在距離六點半的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計程車鬆動得很，竟然有一輛主動停到她面前：「小姐，去哪裡？」
他怎麼能理直氣壯地說出這麼無情的話？鍾有初仍然低著頭，接著有種輕微的嗤嗤聲突然在空蕩蕩的會議室里響起，慢慢地，那聲音由小變大。雷再暉才辨出是面前這女孩子在笑。
「想要腳踏實地，最好是坐電梯下去，跳樓雖然快，但是不安全。」
難怪沒有人能清楚描繪雙色瞳男人。他給每個人帶來的深刻震撼，是唯一的記憶。
「不為什麼。」鍾有初道，「既是我和……聞先生合寫的，我們都不在，就不會留給百家信。」
「對員工好，還是對生意好？這兩者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鍾有初將員工卡上的一寸照片揭下來，刷卡，交卡。來來往往的白領們竊竊私語：「百家信是不是不行了？一天之內裁了好多人，我手裡還有董氏的股票呢。」
屠宰場外的何蓉發消息給鍾有初：「靠！百家信有姦細！剛才求是科技給我發郵件，各種甜言蜜語引我共鳴，想挖我過去。這人真不要臉！我把信轉給你看。」
「鍾小姐，你是否願意和公司重新簽訂工作合同？適當的壓力對你對公司都有好處。」
「是。」
「有，我曾有夢想。」鍾有初反而冷靜下來，乾脆地回答，「我從小隻有一個夢想，就是走過長長的紅地毯，接過金葵影后的獎座。怎樣呢？不知雷先生聽說了我這個夢想后，會如何激勵我實現價值，還是覺得我在發白日夢方面一點兒也不失敗？」
「你覺得以我的歲數，還能捲土重來？」她冷冷地看向窗外的風景，「我現在是一個沒有夢想的人了。我們這些鄉巴佬兒在寸土寸金的格陵一窮二
丁時英道：「在公司里，和領導處不好關係還能繼續留下，一定處於一個不可取代的地位。但一旦一個人對一個企業來講不可取代時，這盤生意就很危險。」
雷再暉覺得她的畏畏縮縮也屬正常反應：「鍾小姐平時負責什麼工作？」
像何蓉這樣用直線的思維來解決每一件事情，那該多好。
談話正式開始：「鍾小姐，你好，敝姓雷，是貴公司聘請的營運顧問。為保障雙方權益，我們的談話會錄音，如非牽扯到法律事宜，錄音內容不會有第三者知道，可以嗎？」
「我啐他個鴛鴦眼！」何蓉大發牢騷，「當然是年資最短、人緣最差的成炮灰了。」
「請便。」
丁時英大驚：「這……為什麼？」
這冠冕堂皇的通知凍結了所有人的感官。惶惶人心，此刻反而安定下來，只盼最後一刻快點兒來臨。
雷再暉翻開花名冊——鍾有初，畢業於格陵第二專科學院電子商務專業，入職八年。名冊第一頁用樹狀圖展示出每個部門的員工分佈和職位，每個人都貼上一張登記照，除了鍾有初。她的姓名和職位上，只有一個大力撕下照片時留下的小洞。
「何蓉，你還是考慮考慮。楚求是開出來的條件很好，而且他酒量不錯，不會叫女孩子擋酒。」
鍾有初走進會議室時，雷再暉正站在窗邊，對著遠處的百麗灣發獃，似是累了，又像是想起什麼往事。聽見鍾有初進來的聲音，他轉身，禮貌地示意她坐下。
過了好半天，鍾有初才慢悠悠回一句過來。
結果可想而知。梁安妮還惱火得很：「我不是在即時通上喊過了，所有人上即時通嗎？」
「……算了。」
何蓉眼睜睜看著鍾有初走進會議室，眼眶泛紅。梁安妮嘲笑道：「哎呀，你流的是眼淚，還是酒精？」何蓉不理她，對丁時英道：「這下好了，蒙總那麼討厭有初姐，這次終於逮到機會了。」
他將失蹤的照片和昨天電梯里的相親小插曲聯繫起來。就連前台文員都能不經她允許將照片拿去送人情，還對她冷嘲熱諷，她繼續留在百家信有什麼意義？
那個號碼她在雷再暉收藏的糖紙上見過。因為送乾洗，照例要將口袋掏空，就這麼掏啊掏的，掏出一張寫了電話號碼的糖紙來。那種冷酷精英男怎麼有吃棒棒糖還收集糖紙這種癖好呢？事出無常必有妖。更何況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是人生大忌。她把糖紙放回原處，裝著乾洗店沒開門。可惜背劇本時曾練就一身過目不忘的絕學尚未生疏，區號加八位數字肯定是座機號碼，清清楚楚，醒過來還能背得出。
還有拿三十萬年薪、每年有二十天帶薪年假的主管級別人物被裁掉，在辦公室大罵雷再暉是吸血鬼，揚言要從樓頂跳下去。
鍾有初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回答：「對不起，我已經徹底刪除。」
司機又問了一句：「小姐，去哪裡？」
有人領了大信封出來，心情愉悅：「反正想考研，正好給我三個月時間靜心準備。山水有相逢，回見了各位！……喂，出來吃飯，我請客！」
「你知道什麼，人家請了雷再暉來做事。百家信要朝國際企業靠近了。」
「原來是土家特色。」
她這枚小卒子被車撞、被象踩、被馬踢都沒有回頭，最後還是被帥將死。
她起身，將座椅推回原位，掛上員工證，理好頭髮和衣服。每個人都照例對下一個上祭壇的犧牲者行注目禮。這傻女人，居然還還以微笑。
「下班路上伏擊他，拿
「雷再暉只和兩位主管談，再由主管傳達會議精神。」何蓉道，「大家心知肚明，企宣和營銷兩部只是照搬總部的部門規劃而設，在我們這樣一個小小的子公司里，很容易成為冗餘部門。但是……唉！大家都在討論席主管何去何從。」
「席老大是土家人？只知道他做菜有一手。」
保安指指門禁：「刷卡，然後把員工卡交出來。剛才你們公司一個叫李歡的，一點兒規矩也不懂，大吵大鬧，真是煩人。」
這些小年輕，炒掉了不過是幫百家信抓抓癢，還有年資長、工資高、本事差的；在外面接私活、炒外匯的；自己搞生意，假公濟私的；業績稀爛，尸位素餐的，不管隱藏得多好，也被火眼金睛的雷再暉痛下殺手。這人間慘劇中，有中年男人失魂落魄地飄到鍾有初旁邊：「如果聞總還在，就不會搞成這樣。」
龐大的會議桌兩端，分坐著高高在上的骨灰級企業營運顧問和螻蟻一般存在的橡皮白領。面對步步緊逼，她已左支右絀，狼狽不堪：「雷先生，哪個公司沒有邊緣人士？企業不存在完美體系。」回憶聞柏楨說過的每一句話，都令她心如刀絞，語氣飄忽：「哦，除了傳銷機構。」
何蓉沒有聽懂。丁時英只好換了個說法：「鍾有初是聞柏楨先生一手帶出來的，很有能力，但不肯為蒙總所用。兩人相看相厭，不如早死早超生。」
何蓉啐道：「我反正不會信你，有初姐絕不是那種人。」
長著標準鵝蛋臉的鍾美女便用她那微微斜視的眼睛貫注地看了他幾秒，突然親切地問道：「你幾時知道自己是孤兒？」
「什麼這樣可笑？」
「你聽說過有人和雷再暉打官司嗎？省點兒力氣吧，他裁掉的人湊一湊也夠開個五百強了。」
「蒙總不需要四個秘書。」丁時英道，「鍾有初，我知道聞柏楨先生曾指導你寫過一個後台程序用於檔案管理，一直運行得很好，而且這個程序是根據百家信特有規範編寫，你帶走也沒有用。」
何蓉在網上找到楚求是的照片，把頭圈起來，給鍾有初發過去。
這年紀再失業，不僅僅是被這公司淘汰，簡直是被世界淘汰，多麼令人絕望！
一個接一個頭像熄滅。對於走掉的人，時間過得很快；對於還在等待命運的員工，又很慢。相對論從未如此大張旗鼓地展示它的殘忍，一記記悶棍揮到所有人頭上，暈頭轉向。這一切都是因為會議室里坐著一個說不來，卻最終還是來了的雷再暉。
「民主的成本太高，他是獨裁者。獨裁對前期資本積累來說，是最可靠最穩定的領導方式。」
「梁安妮，你說夠了吧？」丁時英勃然大怒，「有你這樣的嗎？落井下石！」
鍾有初魂魄匆匆歸位：「檔案室中級秘書，負責文件歸檔、處理等事務。每年年終協助行政部做資料匯總和準備評估……」
雷再暉看完138份問卷，心中已經有一份人物譜。鍾有初這種橡皮白領他見過很多，專業分數很高，但對企業毫無歸屬感，這種隔閡往往來自於職位與訴求間的差距，現實和理想間的落差。如非必要，他不會對橡皮白領下手，但鍾有初不一樣：「你曾擔任前任總經理聞柏楨的第一助理，成績斐然。」
果然不出意料，由懷孕初期的談曉月接替鍾有初的工作。
「謝謝。」她端正坐下。雷再暉突然覺得有點目眩燥熱，於是解開了西服扣子：「鍾小姐不介意？」
愛恨情仇，商業競爭，各種猜測層出不窮。在何蓉鍥而不捨的調查下，終於叫她挖到這個秘密：李歡的同事兼租友將他晚晚在家對
何蓉依依不捨地將鍾有初送至電梯口：「有初姐，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技術部的卷子全英文，嘖嘖嘖……」
「最最惡毒的是，試卷最後還要求每人寫出所在部門最該被裁掉人員名單及原因。」
雨後初霽，他的完美側臉正被陽光親吻。這樣一張溫潤的臉龐，偏偏生了一對令人望而生畏的鴛鴦眼。
「人不可貌相。」
梁安妮最恨別人頂嘴：「話不要說得那麼滿！你有沒有見過鍾有初的大腿？我可是在洗手間見過的——良家婦女，會在腿側文把槍？」
「銷售手上沒有項目的肯定慘了。」
「好齊心！哼，小心抱著一起死。」
「這並不能證明你人際關係良好。四年來百家信員工每次出遊，從未見你在合照中出現過，這樣的例子，我還可以舉出許多。」
有人領了大信封出來，埋頭痛哭：「一年換了四份工作……份份做不長，不是211高校出來就這樣難嗎？問卷只拿了三十分。哪個王八蛋多嘴，說我的四級證是買來的？」
雖然知道他話不饒人是職業特徵，鍾有初還是感到了深深的羞辱。其實我們不是死敵，你不過是受雇來做企業體檢，我恨你怕你，因為你是夢裡那個糾纏我半世的無臉人——即使如此，我也一直好言相向。大家好聚好散豈不痛快？你羞辱我實在毫無道理！
「她現在還對你壞是好事。」
「雷再暉？哇，那個鼎鼎有名的雷再暉呀！聽說他是個駝背的老頭，養了十幾個男孩子……」
「說明你不可憐，名單上肯定沒有你。」
「你當我五行缺虐吧。」
四點二十九分，鍾有初接到梁安妮的通知：「鍾有初，請到會議室。」
原本她要立刻離開，但卻從匆匆跑來的何蓉處收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整個企宣和營銷部都被精簡掉，將來廣告和宣傳將全部外包給專業人士來做，成本減少百分之六十。
當眾除下外套，他要徵求女士同意，可見傳聞說他風度翩翩不是假話。
連悲情臉丁時英也變得毒辣起來，她望向雷再暉的眼裡有熊熊殺機。
「過兩天就好了，不理它好得快！」
何蓉發消息抱怨：「梁安妮太壞了，手裡拿著名單，不給我看，還翻我白眼。」
「聽保安說他昨天十點半才離開公司，你等不等？」
又聚在一起對答案。離了考場多年，個個大嘆寶刀已老。
「我怎麼落井下石了？這裁員名單上根本沒她的名字。」梁安妮將鍵盤一推，「雷先生臨時叫她進去，誰知道是不是她媚功了得，勾搭上這一個了呢？」
雷再暉手邊放著一支銀色的錄音筆，拿起來，又放下：「體系完美也好，不完美也罷，失敗者無論藏身何處都還是失敗者。而一個成功的企業，不需要失敗者。」
按照格陵勞工法例，鍾有初即刻離職，賠了八個月工資。因為人事部也動蕩不安，最後的交接都在丁時英監督下完成。
席主管的兒子在得州讀經濟，每個月刷兩三千美元的生活費，附屬信用卡單寄到公司來，觸目驚心，這還不算每年的學費和才買的跑車，花錢太厲害。席主管這一失業，整個家庭都要垮。
「今天是第二天，他的薪水按天結。」丁時英豎起大拇指，「他一小時工資，抵我們一個月。我沒有見過蒙總簽支票這樣痛快過。」
雖然是橡皮個性，鍾有初也不由得想，士可殺，不可辱。她站起來，主動結束這次談話：「我明白了，我會辭職，走之前，我有一個問題想問雷先生。」
「先休息一段時間。」何蓉的腳扭得很厲害，鍾有初見她腳背已經腫
誰不想考個好分數？可惜這幫白領的大腦早已在日復一日的程序化生活中枯竭了。
「鍾小姐，請你正視我。」雷再暉輕輕敲桌，「我接下來的話會很殘酷，但是事實——我的工作是讓企業高效運轉，在此前提下，個人的感受必須被犧牲。」
啊，這招接得妙！鍾有初心想。
他這份工作的精髓在於看人。她臉上一掠而過的痛苦也許可以理解為職場上的挫折，而雷再暉所敏銳捕捉到的，則是痛苦中的那一絲似有還無的曖昧。痛苦摻雜著曖昧，那就絕不僅僅局限於上司與下屬之間的關係。昨日的嘲弄，今日的痛苦，都不該是她這種年紀的女性應有的滄桑神情。她人生所有的閱歷、挫折和成長，僅僅來自於這五百平方米的百家信嗎？
「讓我們回到昨天的調查問卷上，你是否覺得在人際交往上存在一定的困難？」雖然隱晦，但鍾有初很快領會，是在說調查問卷的最後一題，每人選一個淘汰者，大多數行政人員選了她。
鍾有初看了信，回復何蓉：「楚求是做老闆很好。」
鍾有初上車。去哪裡？十二歲和母親離開雲澤時，好多街坊都說，雲澤人一旦離開家鄉，就是過河的卒子，永遠也不能回頭。
她不願看雷再暉的臉，看多了今晚的無臉人就會有五官。
下午剛上班，梁安妮就一個個蜂脾通知過來：「全部人上即時通！」
鍾有初如坐針氈，望著桌面，盡量不去看無臉人的臉。真虛偽，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卻要用謙卑的詞語來粉飾太平。
「為什麼？」
一群格陵中小企業主與投資銀行家在科技園園標前的合影，楚求是的臉只有指甲蓋大小，被何蓉用紅筆圈起來，身形頎長，鶴立雞群。
「丁姐，何蓉不知道，你也裝傻？」梁安妮冷笑，「你比我來得還早呢！聞狐當年可是有機會入董事局，結果鍾有初一到百家信，怎麼樣？不捨得走了！」
有人領了大信封出來，十分鬱悶：「煩死，到哪裡再找一家近海倫路，下班就可以shopping的公司呀？怪不得星座說我最近運氣差。不行了，去不丹旅遊轉轉運吧。」
「席老大的卷子上還有一題問他土家菜系的特點。你們該去看看他的臉色，哭笑不得。」
鍾有初聽見自己回答：「以前年紀輕，工作也拼搏，承蒙聞先生看得起，教會我不少東西。」
「是嗎？」
鍾有初說：「我的卷子上沒有這道題。」
鍾有初不知雷再暉已經給了她多少例外。他一向認為越對稱的臉越美，鍾有初例外；他從不接受個案的垂詢，鍾有初例外。於是在這樣一種說不清楚的微妙感覺里，雷再暉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你和他很熟？」
「企宣這題統一留白。」
「那你為什麼沒有想過跳槽到求是科技？」何蓉坦白道，「蒙總很憎恨你，有初姐，而且我也看不出來你喜歡這份工作，為什麼要折磨自己呢？」
鍾有初脫口而出：「精衛街138號。」
鍾有初上了即時通，立刻看到蒙金超的信件：「致百家信各位同仁：金融風暴來襲時，你我曾攜手共度時艱，蒙某銘感五內。現因董氏有全盤嶄新發展計劃，為免耽誤諸位的人生抱負，請收到單獨會晤消息的員工前往會議室。蒙某永遠記得與你共事的每一天。祝君有遠大前程。」
「行了，別說啦。」丁時英不耐煩道，「做秘書最忌多嘴，你又忘形。」
雷再暉脫下西服。他今天穿一件深紅色襯衫——何其相似！無臉人也是一模一樣的裝束！就連左胸上的三道明黃色條紋，好像老虎額上的王者標記，也是原封不動從噩夢中複製而來。等他將西服掛上衣帽鉤，轉過身來，就看
丁時英皺眉道：「梁安妮你亂說什麼？男未婚，女未嫁，被你說得這樣齷齪。」
她果然是伶牙俐齒，而且浸滿毒汁。不過這是被冒犯后的正常反應，雷再暉知道她並不是無藥可救，她天生不該泯然眾人：「既然你將成為金葵獎影後作為奮鬥目標，那現有職位豈不是已經限制了你的發展？」
「請便。」
「他離職，你調到檔案室，薪水少了三成。」
狼來了的第二天上午，雷再暉和銷售主管視察貨櫃去了。百家信同仁趁機好好八卦了一頓。
她喊得吃力，臉色便很不好看。剛到百家信的時候，梁安妮鬧過一個笑話。一些員工是沒有開即時通習慣的，一次她要通知所有人做一個緊急的戶籍調查，就在即時通上群發一個「全部人上即時通查看填表須知」的消息。
「算熟吧，畢竟同事四年。我還為他做過媒，沒成功，很可惜。」
「沒什麼，您請繼續。」
他從未隱瞞過自己的孤兒身份，但也沒有人這樣單刀直入地問他，鍾有初例外。穿著深紅色襯衣的雙色瞳男人很平靜地，用一種玩味的眼神看著這個例外的女人：「我一直都知道。」
鍾有初也很久沒有這感覺了，彷彿高考前夕，還在拚命啃書，恨不得六感全開，能記多少是多少。早上到了考點，領到准考證那一剎那，六感全閉，頭腦一片蒼茫。
談曉月譏諷道：「等於沒來的人請舉手！典型的靚女無大腦。」
「知不知道為什麼？」
鍾有初認得他是倉儲部的副部長。五十多歲的男人，下崗再就業，拒絕學電腦操作，用紙簿記錄，倉儲部至今未開展電子化。
「不至於太嚴重吧？」她訕笑，「每一項工作我都儘力完成，也避免和任何人交惡。」
若有所思的鍾有初突然道：「蒙總和技術主管也開了一上午的會。」
無論怎樣說雷再暉沒人性也於事無補。當你覺得自己好慘的時候，總有人比你更慘，這究竟是個人的福音，還是社會的不幸？
「小白臉獨裁者！我看他五官端正，比我還漂亮。」
「當然，鍾小姐若是從此離開，會有更好的發展。」雷再暉另有提議，「以鍾小姐的才智，不需要在百家信畫地為牢。」
「不知道。主管臉色很差，在辦公室大發脾氣。」
「這種人，沒人性，沒體溫。」
開始了。快刀斬亂麻，雷再暉將解僱這事集中放到一個下午來做，就是要讓百家信的員工看看，一架高速運轉的企業機器上，撬掉幾顆多餘螺絲釘，根本不影響齒輪轉動。
純屬胡扯。雷再暉看過她的檔案，認為這種心態很不好。她既然沒有勇氣離開百家信，即使強顏歡笑也該奉承新人，而不是對舊人念念不舍。
鍾有初懼怕他是無臉人不是沒有道理。她只記得無臉人說過的每一句話，而想不起雷再暉的模樣，也許現實真的已經和夢境交錯？是雷再暉在夢裡糾纏她多年，抑或是無臉人炒了她魷魚？
看來大家昨天下班后都突擊研究了《勞動合同法》，許多術語在齒間翻動，想要找到雷再暉的破綻。討論來討論去，結果還是徒勞無功。
何蓉問：「有初姐，『產品定位所存在的不足』這題你怎麼答的？」
有企宣和營銷做擋箭牌，鍾有初並沒有收到何蓉多少同情的眼光。五點半她抱著紙皮箱離開時，雷再暉還在會議室里奮力發大信封。她談了十五分鐘，已經覺得身心俱損，連軸轉的雷再暉真是超人，超人拿超人的工資，超人打敗普通人，理所當然。
鍾有初進了電梯，下到底層，在大門口被保安攔住：「百家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