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遲到了許多年》目錄

第十九章 逝

第十九章 逝

彼時他們坐在行政套房的起居間內,牆角點一盞彎頸白熾燈,溫暖燈光撒下來,映得他一頭黑髮如鴉羽,手中的記事簿正翻到嶄新一頁,上面工整寫著幾行工作安排。
「對。」艾玉棠微笑,報出一個門牌號,「精衛街138號,我永遠也忘不掉。再暉,你自該從廢墟中存活下來。」
雷再暉雙肩有些塌下來。他們都將醫生奉若神明,說一不二,不願深思。
被他這樣突兀一邀,鍾有初腦中詩詞完全忘光,一時只拾起兩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艾玉棠雖也傷心欲絕,但還曉得阻止女兒放肆。雷暖容又去追打正在填寫死亡證明的醫生,一邊掄拳一邊嚎叫:「繼續搶救,繼續搶救啊!你們為什麼要給我希望,最後又奪走他?為什麼?為什麼?」
鍾有初並不是聖人:「我一直覺得它很脆弱。」
「蠢啊你,這是個驚喜。」
雷暖容此時情緒又天翻地覆,十分厭惡鍾有初與雷再暉親近,可之前已經為此鬧過,被兄長強勢制止,如今只剩萬分心酸:「我要你幫我剪。」
他將水杯放在窗台上,朝她走過來。因為暖氣足,鍾有初在房內只穿了薄薄的駝色羊毛開衫,鏈墜正好落在鎖骨處。雷再暉伸手輕輕拈起那顆價值不菲的琉璃:「至少現在不要摘下。」
「什麼?」鄺萌貪婪地望向他的臉,在她印象中,雷再暉穿過銀灰、深紅、明黃、藏青,可原來他穿黑色才是最好看的,除了原先的逼人氣質之外,喪父之痛令他更多添了一分肅穆冷俊。她就是愛煞雷再暉這副冷冰冰的無情模樣,她還不明白,雷再暉的無情,只適合欣賞,不適合接觸。
「再暉,這是你的身份證明以及領養檔案,以後由你自己保管。」
鍾有初?她怎麼會在這裏?鄺萌頓時想起自己曾經阻撓他們見面,刻意製造誤會,如今看來卻是白白出醜了!她獃獃地看著鍾有初走到雷再暉身邊,對他低聲說了幾句,雷再暉點點頭,俯下身來。
她有一份如假包換的孝心。
「抱歉,我已經不接低於五十萬的案子,三個月後,我不會接一百五十萬以下的案子,以此類推。」
可他的記憶顯然沒有為鄺萌留下個好位置:「鄺小姐?」
「長兄如父。」
哥哥也覺得妹妹難纏。鍾有初折回來,他正站在窗邊喝水,杯中的冰塊兒叮噹作響,顯然是動了些氣。鍾有初摸著項鏈,輕輕走過他身後,冷不防一個嚴厲的聲音響起:「覺得它很臟?」
雷再暉道:「雷暖容,你想清楚,父親並不是實業家,為何會有價值千萬的收藏品?」
她與一般母親不同,一生的信條是「無為」二字,雖然態度淡漠,可也不妄加干涉,因此從未想過要憑一己之力拆散雷鍾。她只希望女兒別受到傷害,及早抽身,總好過雷再暉親手將羞辱加至妹妹身上,鬧至家不成家。
「雷再暉,幾時輪到你教訓我!」
鍾有初婉轉道:「那個人讓你踏雪來訪,好為你說的話加重幾分籌碼,可見並不關心你。」
心情一糟,鄺萌便口不擇言:「我出到五十萬以上的價格!一百五十萬以上也可以商量!請你留下來!」
霎時間兄友妹乖,艾玉棠心下安慰之餘又顧慮重重。她太了解女兒,女兒的情感不是找寄託,而是找寄生,這種感情觀是扭曲的、狹隘的、錯誤的。現在雷志恆去世了,哀思未過,女兒已經用熱烈的眼神鎖定下一個寄生者——雷再暉。
死後極盡尊榮,與生前孤寂形成強烈對比。
這話中的意思簡直呼之欲出——我已經將一顆熱乎乎、撲騰騰的心挖了出來,捧到你面前。可是雷再暉並不多看一眼,他色彩迥異的眼睛,並沒有在鄺萌身上多停留一刻,他乾淨利落的話語,並沒有半點兒猶豫:「我不會接你的案子。」
慈祥和藹的雷志恆不是完人,不,遠不是完人,而是濁人。
她知道雷再暉是個極能控制情緒的高人,更何況他與養父十幾載未見,只怕感情有限,再見雷再暉一身喪服,佇立遺照旁,身形瘦削,我見猶憐,恨不得立刻衝上前去替他分擔。無論怎樣,他現在也應該十分脆弱,正需要一襟溫柔胸懷。她一直逗留到黃昏賓客稀少的時候,才鼓足勇氣湊上前去和雷再暉寒暄:「雷先生,我是鄺萌。」
「父母已經教了你快樂、洒脫、自在和高傲,現在開始,你要從我這裏學會否定、挫折、沮喪和反思。」
雷再暉沒有回答她,鍾有初發覺自己失言:「對不起。」
從頭至尾,艾玉棠和雷暖容都在說病人恢復得很好,但雷再暉沒有說一句話,只有雷暖容試探地喊他哥哥,他應了一聲。吃完飯後,雷志恆和雷再暉在陽台上喝了杯茶。說他們兩個不是親生父子吧,好多姿勢和語氣都很相似。
雷志恆身體愈來愈好,頭腦愈來愈清醒,可是雷再暉並沒有多高興。
雷再暉這才將前因後果一併記起,他並不欲在靈前談論工作,於是便輕輕走開。鄺萌立刻會錯意,心潮澎湃,快步跟上。
雷暖容亂了陣腳:「父親現在穩步康復,你不要咒他。」
他對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再清楚不過,他說:「鄺小姐,百家信不養富貴閑人,你被解僱了。」
「老雷,我一直衣不解帶地照顧你,實在問心無愧。」艾玉棠深感疲倦,只對一雙兒女說實話,「我記得你們父親生前總愛說『順天之時,隨地之性,因人之心』,那我就真的不悲傷了。」
從鄺萌這個角度,看得非常清楚,雷再暉俯下身來的時候,才真正露出了疲態,將額頭輕輕擱在鍾有初頭頂,借一點兒她的力量。鍾有初將他的衣領扯出來,剪下一角,復又整理好。
她一陣風似的卷出去,落下外套也渾然不覺,鍾有初趕緊給她送出去。
她忽覺鎖骨間的琉璃地球有千斤重。
街上並沒有什麼人,零下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割著肺,呼出來的白氣一縷又一縷。兩人又見有流星隕向東南角的大海方向,心裏有說不出的迷茫和空洞。
哎呀,原來她想錯了,鍾有初暗怪自己孟浪,起初還以為是雷暖容的異性朋友。
雷再暉拒絕了:「不行。」雷暖容作好和他爭辯的準備,立刻高聲呵斥他:「出一本書又不要很多錢!就算加上宣傳費,對你來說也是九牛一毛!快點兒拿支票簿出來!現在是你表現孝心的時候了。」
鍾有初一下子坐直,這個門牌號她也永生難忘——無臉人的家啊!
他抱得很緊,好像一鬆開她就會飛走似的,他的臉埋在她的髮絲間:「他總希望我惹出個爛攤子,讓他收拾,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做——來不及了。」
「你只有小臂那麼長,渾身血污。從來沒有見過在颱風中還能毫髮無傷的嬰孩,再暉,你福大命大。」
「這……」
雷再暉一直不肯鬆開她,她沒有睡到客房去,而是和衣躺在他身邊,想睡卻又睡不著,腦袋昏昏沉沉的。凌晨兩點三十七分,電話響了。
雷暖容滔滔不絕說了一堆,雷再暉沉穩聽著。鍾有初坐在他身邊,只見他長長的睫羽凝然不動,如同一尊雕像。
她轉身欲走,雷再暉突然從背後抱住她,低聲道:「有初!不要走……」
雷志恆書記的病已經拖了這麼久,誰都知道這樣的結局避免不了。格陵電力所出的訃告,是定於停靈的第三日集體去弔唁。利永貞和封雅頌也在列,但未來得及與鍾有初說兩句話便要匆匆離開,為絡繹不絕的弔唁者騰出位置。
不,從來沒有人給過她希望,她只是一廂情願。雷再暉走到已安息的老人床邊坐下,凝視了他的面容幾秒。燈光下雷志恆的臉頰消瘦但不凹陷,嘴角甚至還噙著一絲笑容。這段時間的快樂和營養,使他走的時候維持了尊嚴。
「可是楚教授肯簽字讓他出院,他在好轉。」
「你只有倒追的經驗?」
「我一開始並不知道雷再暉是領養兒。他是長子,令人驕傲無可厚非,可是一旦知道他的身份——鵲巢鳩占你明不明白?你怎麼受得了他?自大,冷酷,專斷……」
「如果不是生病,只怕已經被請去談話。」陌生的那個雷再暉說,「國人的觀念自古如此,再嚴重的罪,都可以用死來贖。」
雷暖容嗔道:「爸,你這是幹什麼?不要急急忙忙立遺囑。」
他呵呵笑:「你的耐性不假,謝謝你,孩子。」
雷暖容一肚子晦氣,猛地起身:「就當我沒來過。」
還未走進雷家,便聽見哭聲透牆而來。一進門更是不得了,雷暖容在地上不住打滾,看到鍾有初,突然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又把她往門外推:「外人滾出去!」
雷暖容這種無腦人居然一套一套說得好不流利。鍾有初心一直提到胸口,知道背後一定有人慫恿,趁這一家人病的病,老的老,弱的弱,要揩油水。
雷再暉又道出嚴酷事實:「父親已經交代我,身後所有藏品匿名分批捐給美術館、博物館,低調處理。」
格陵是移民城市,各種殯儀禮節由五湖四海帶入,一旦攀比起來,非常鋪張浪費。光花圈就已經全是鮮花與富貴竹編織,每三個小時必須清理一次,否則便擺不下。輓聯上,寫著許多如雷貫耳的大名,也一起丟掉。
負責收帛金的會計第一日便受到極大挑戰,不得不在下午四點急召銀行的押運車來取款。雷再暉採取新式做法,令來賓只鞠躬不用跪,但仍有不少人堅持將頭磕得梆梆響。
那天並無特別,只是雷志恆特別通透,雷暖容特別溫順,艾玉棠特別慈愛,雷再暉特別沉默。
這股氣勢令她不自在,雷再暉在她面前展開了陌生的一面。
這位不合時宜的嫉妒者眼睜睜看著雷再暉接過鍾有初手中的剪刀,走到雷暖容身邊,將剪刀遞給她:「暖容,剪一塊兒你的衣服,去陪父親。」
「鍾有初,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蠢?」
「快回去吧,明天再來。」
回到酒店,鍾有初鼻尖已經凍得通紅:「既然……是不是該謝幕了?」
艾玉棠與成年後的雷再暉接觸不多,不知道他的感情事,但剛才那位拉著他說話的時髦女郎,相貌裝扮很是亮麗,雷再暉看都沒有多看一眼,可見他並不多情。再看鍾有初,雖然已經承認和雷再暉是假扮情侶,但觀兩人眼神動作,情深內斂,騙不了別人,遲早也騙不了彼此。
除開在片場,鍾有初從未見過一個人的情緒可以變得那樣快。她剛到醫院時,雷暖容還將雷再暉看作唯一救星,死命纏著他;雷志恆稍稍好一點,立刻將雷再暉視為鵲巢鳩占的敵人。變心如此之快,只有一個原因——她並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
雷暖容不知何故,選在一個雪夜來訪:「雷再暉,你看,一搬回去住,父親的身體和精神都好多了,總說閑得發慌。我和媽媽打算為他出一本彩繪冊,展示他一生所收集的琉璃,父親一定笑得合不攏嘴。我們出力,你出錢!」說得好不理所當然。
「喂!說話!」
雷再暉即刻叫醫生給雷暖容打鎮靜劑。
雷志恆正色道:「我們是尋常人家,沒有遺囑,一切交給再暉處理。」
可是,我和鍾有初一樣,也曾是百家信的員工,同樣因你失去飯碗,為什麼她就不同?鄺萌只能在心中默默說下去,因為雷再暉已經走出十來米遠,顯然對她的糾纏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丟她一個人演獨角戲。她怎麼說也是富家千金,怎麼會將自己推向這樣尷尬的境地,跑到喪禮上來剖明心跡,還無人喝彩?
「媽,衣服在哪裡?」
「好。」
如同一桶冰水從頭灌到尾,鄺萌微張著嘴,一顆心直墜到腳底。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他要退休?他要消失?他的世界是七大洲五大洋,而她的世界只有海倫街和鼎力大廈!前半生,她已經和雷再暉擦肩而過了一次,難道這次又要錯過?
他對鄺萌鞠了一躬,是標準的家屬答禮,正欲走開,鄺萌哀哀的聲音又在他背後響起:「雷再暉,難道你真的不記得我?我明明記得你穿一件深紅帶明黃條紋的襯衫,對我說——」
當然,這些事不是雷家遺孀來做,自有治喪小組接待和打理。
「虧我還敬重他是父親的老部下。」雷暖容冷冷道,「用心險惡。」
雷再暉突然感興趣:「說兩句來聽聽。」
鄺萌只得談起自己那樁消遣用的小生意:「你不記得了?我,我本來要請你工作,只是,現在……」
「令尊沒有和你說過?」
鍾有初也覺得一股寒氣慢慢爬上脊骨。
夜色美好,繁星滿天,閃耀了千千萬萬年。
雷暖容臉色一變,咬住嘴唇不說話,面上慢慢顯出懊悔和害怕交織的神色。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最通俗最淺顯,三歲小兒都會吟誦的唐詩,完完全全寫出雷再暉顛沛流離的人生。幸好現在身在故鄉,雖然是住在酒店裡。
「我知道你是假的,」雷志恆突然對鍾有初說,「但你和再暉哄得我很開心。」
「父親知道你們的計劃?」
那明天鍾有初還要不要來做戲?兩人自雷家出來,慢慢走回酒店。
雷暖容只曉得哭,但凡有人和她說上兩句,她便號啕,於是再沒有人去惹她。直到鄺萌出現,她去安慰家屬,沒有說上兩句,雷暖容已經涕淚交流,大哭之餘,還不忘控告家兄冷血,一滴眼淚也未掉。可她控訴的方式十分奇怪,極像是得不到兄長關愛的孩子,轉而誇張詆毀。鄺萌原想套些話出來,奈何不得要領。
他好像來了興緻,整個晚上兩人並沒有說什麼話,此時又加一句:「你教訓起人來頭頭是道,老氣橫秋。」
「切勿晚節不保。」
「死的是我爸啊!為什麼你們還要霸佔他?你們都去死!我不要他死!」
一瞬間,鄺萌有一種大勢已去的嫉妒感。
「其實很晚了,天氣又差,不如留下來。」哎喲,還不是雷家人,已經擺出大嫂口吻。雷暖容一邊憤憤地想著,一邊戴好帽子手套,又纏好圍巾:「爸爸每天晚上要起來三四次,我得回去。」
突然一隻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他不必回頭也知道是誰。那手雖然小巧,雖然柔軟,卻令人鎮定。
她的胡言亂語漸漸變弱。一切都安靜了,一如雷志恆在那一邊的感覺,一切都安靜了。
雷再暉望向收了線的鍾有初,一對鴛鴦眼似笑非笑。
「他恐怕不適合這樣勞累。」
現在這種結局反而好。人生如此,只得殘酷。
「那你不用管,我和媽會操作。父親寫的心得有一大摞,你拿錢出來,我找人潤色。找頂級攝影師來拍照的話,要提前一個星期預約。孟國泰那種商賈都能出自傳,父親一生奉獻給格陵電力,寫本隨筆有什麼不可以!」
不知是褒是貶,鍾有初只得說:「我很喜歡偷偷看女主角的劇本,以前的台詞寫得很精緻,引經據典,所有詩詞都應景應物,美得不像話。」
艾玉棠將壽衣拿出,想替丈夫換上,但不知為何,雙手抖得如同篩糠一般。鍾有初過來幫忙,雷暖容又衝上來想打她:「關你什麼事!不許你碰我爸!誰也不許碰他!」
一生中最大挫折不過是被百家信開除的鄺萌,並不明白人在傷心到極致時會耳目閉塞,更何況傷心的表達方式並非只有雷暖容那一種淋漓盡致。心情糟到不能再糟的時候,她見一襲黑衣從場外進來。那黑衣女子束著一個馬尾辮,頸間戴著一彎珍珠項鏈,右手裡拿著一柄剪刀,匆匆地朝雷再暉走去。
他們沒有見到第一日的盛況,據說這次雷家的眾多親戚全部到齊,場面頗為壯觀。生的時候沒空看他,只有死了才濟濟一堂,個個痛哭流涕,悲慟不已。
這句話中的每一個字都不應該令人魂牽夢縈,因為那僅僅是他的工作。
事後鍾有初想起來,那時候雷再暉已經隱隱感到,這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