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遲到了許多年》目錄

第十八章 它在你眼裡

第十八章 它在你眼裡

北極一草一木均不可帶回現代都市,只有明信片。收到了明信片的同事個個笑逐顏開。封工多有人情味兒,每張明信片都附著不同字句。只有蘭寧「啊」了一聲。
利永貞立時決定恨他一世,並且要將這決定和鍾有初分享。
「因為他是頭一次打的,他很擔心司機因為行李重多收錢。」
利益驅使,利永貞嗯了一聲。在車上,封雅頌問她:「怎麼出外勤出了七日那麼久?」
「……不知道,你公布答案吧!」
封雅頌繼續說:「還沒完。他已經做好了跟司機力爭到底的準備,必要的時候就拿公交車跟他打比方……」
她舉著自己那張明信片,臉一直紅到脖子:「我這張寫的是電站防火守則十二字口訣。」
她不知他要說什麼,便等了一下。直到感應燈熄滅,兩人都站在黑暗中,利永貞的心才猛烈跳動起來。不知為何,她突然想通了。
直到下班,兩人不得不走同一條路線回家的時候,封雅頌出聲了:「利工,等一下。」
她從未做過胃鏡——一根管子從嘴巴伸進胃裡去,光聽聽就不寒而慄。
利永貞立刻疑心他在指桑罵槐:「什麼意思?」
過兩日封雅頌果然將照片連相框一併送了過來,而利永貞連水也沒給一杯。
他們已經駛過電力大廈,匯入都市的夜歸車流中。
「封工脾氣收斂了許多,至少兩人進電梯,他會按鍵;利工罵人,他會圓場。」
利永貞一字一句咀嚼,如醍醐灌頂:「有初,你說得對。」
「去過北極的胸襟就是不一樣。」
有誰緊緊攥住了她的手:「永貞,堅持住。」
可一時的醒悟並不能長久,在工作中看到封雅頌,利永貞依然不知道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緒,與他抬杠,鬥嘴,針鋒相對。
利永貞看得痴了,目光久久不能離開。她稍後才知道一共兩百一十九張照片,從封雅頌離開到回來,每天一張。
怎麼可能不怕?疼痛最能折磨人的意志。她心底一片悲涼,以為短暫一生就此結束,可又不甘心。大約半小時后,在社區衛生站內,利永貞才從那些消極負面中恢復神智,頭依然有些暈,但胃已經完全不疼。
鍾有初撫著額頭說:「我不知道。」
聽聞自己竟有這麼多醜態落在他眼裡,利永貞愈發不聽勸:「馬上就是年度體檢,為什麼要現在花錢?錢是浪打來的嗎?」
話雖這樣說,他們卻大大方方地圍了上來。
「默契從來都有,只是利工嘴上不饒人。」
沒有經歷過的人不會知道,痛后餘生的感覺真是快樂極了,充滿感恩:「謝謝,我現在好多了。」
鍾有初勸解她:「你如果想知道相冊原本的主人,就直接去問他。」
利永貞憤然:「我去創造世界了,不行嗎?」
林芳菲當然比女兒更加牙尖嘴利:「哦?是嗎?我不見你玩單反,可也窮得叮噹響。」
「生理期,不行嗎?」
北極是她和封雅頌共同的夢想,從來都是,她不會和別人分享,封雅頌也不會,這和愛情無關。
到了家,她正要開門進去,封雅頌喊她的名字:「永貞。」
利永貞拿起水杯快速走了出去。這姿態告訴大家,近七個月的合作之後,封雅頌和利永貞依然水火不容。
封雅頌從未見過她疼成這個樣子,認真問她:「利永貞,你上次做檢查是什麼時候?」
「哦,晚安。」
利永貞頓感驚慌:「我可一五一十都告訴你了,你要對我的感情負責。」
「沒有。他就拿出筆寫了個地址,說那司機麻煩你幫我送過去,我坐公交去了。」
「謝謝。」
待她回來時,將一大沓明信片甩在桌上:「為什麼電力一課的信箱里塞滿了這個?」
這句話說到利永貞心上了。
無一不是提醒他,這些家常事多虧芳鄰不計前嫌來幫忙,可芳鄰並沒有給他道謝的機會。從工作表上來看,她連著下了兩天電站,值了倆夜班,又馬不停蹄帶著徒弟去工業區檢修。
利永貞:
封雅頌
他立刻對司機說:「師傅,請你開去最近的醫院。」
「最後猜錯了!」利永貞大為懊惱,「我覺得我的想法也很有意思!不應該有標準答案。」
「為什麼利工和封工還是水火不容?我以為他們合作了這麼久,至少會有些默契。」
利永貞立刻打電話給封雅頌:「二月八號這張我要放大,方不方便把底片傳給我?」
鍾有初輕聲呵斥道:「你們已在曖昧,何苦傷害無辜的人。」
等他述完職回到家中,母親陳禮梅噓寒問暖之餘,不停告訴他許多瑣碎的事情。
「你是不是覺得封雅頌曾經和佟櫻彩在一起,所以他愛你,沒有你愛他那麼深?」
「利永貞,你最近情緒波動很大。」
一部黑色別克從窗外駛過,封雅頌突然道:「利工,你覺得剛才那車怎麼樣?我打算買車,以後上下班方便許多。」
封雅頌大為震驚:「你是不是疼傻了?做胃鏡能比你今天痛苦?」
封雅頌柔聲答道:「好。」
封雅頌說:「晚安。」
鍾有初輕輕道:「我不信利永貞會愛上這樣一個輕佻的人。看輕你愛的人,等於看輕你自己。」
利永貞坐在電腦前將鍵盤按得啪啪作響——她已經逐張看過,唯獨沒有利永貞,蘭寧還要在她傷口上多插一刀。
「怎樣問——封雅頌,這相冊是不是原本準備送給佟櫻彩的?她現在要不著了,才送給我?」利永貞搖頭,「只怕什麼答案我都不相信。」
雪龍號無比威風的紅色船尖似要撕裂天空;直升機內的儀錶盤;黃河科考站上飄揚的五星紅旗;北極熊扭頭看著鏡頭;黃色小花簌簌在風中站立;冰川的姿勢如同鯤鵬齊齊展翅高飛;極小的灰色蜘蛛爬在暖氣管上;世界最北電站……
封雅頌還來不及阻止她,她便一口將隔了七夜的茶喝了下去,還嚷著好渴好渴。
若還有遺憾便是回到公司后沒有見到利永貞。他料到她不會夾道歡迎,但不見人影也實在抗議得太明顯。
「怎麼?」利永貞拿眼角瞥他,不咸不淡的,「大家怎麼還不來拿明信片?封工千里寄鵝毛,禮輕情意重。」
毫無徵兆,一陣疼痛自胃部傳來,利永貞疼得蜷起身子,完全沒有聽見封雅頌在說什麼。
「貞貞替我換了雜物間的燈泡和微波爐的插座。梅雨天氣,我胳膊疼得舉不起來,她買藥膏給我塗……實話告訴你,我的手機快捷鍵第一位換成了她。」
「怕你堅持不住,所以先在衛生站掛了葯。」封雅頌拿熱水過來,「喝下去。」
封雅頌轉著方向盤將車拐到主幹道上:「有一天財迷提著很重的箱子出門,實在沒力氣了,決定打一回的士,結果和司機吵起來,你說為什麼?」
這提議真差勁!
「真不愧是從北極回來的精英,連笑話都冷得徹骨。」
她記得月初才放了一盒奧美拉唑在包里,但顫抖著手翻出來只有空空的錫板,不知何時已經吃完。恍惚間,她突然想起母親數落她吃藥如同吃糖,不由得一陣氣餒加驚懼。
利永貞揭開盒蓋,裏面放著一本銀色相冊,哎呀,實在重得很,兩隻胳膊環過來恰恰能抱住。她翻開厚重的牛皮封面,扉頁上寫著簡簡單單幾個字。
她一頁頁翻開來——是封雅頌拍的北極照片。
她突然想起佟櫻彩的騏達男,實在對封雅頌罵不出口:「好像還不錯。」
利永貞足足愣了三秒。
「幹什麼?」
「利永貞!」
「那是相機好,他上船前帶了一整套的鏡頭。」利永貞反駁,「還有,單反窮三代。」
她問鍾有初:「他這樣,是在追我嗎?」
利存義贊道:「沒想到他的攝影水平如此高。」
「永貞,不要把曾經的情史當做瑕疵,把它當做疫苗,以後封雅頌就有抗體了,明白嗎?」
她已經完全忘記楚求是曾經天天早上打電話騷擾她,可見此人在她心裏並沒有地位。
封雅頌只得搖搖頭,嘆口氣。她渾然不覺自己這樣疑神疑鬼、患得患失的樣子,在旁人眼內已經十分可疑。
利永貞一怔,不曉得自己怎麼突然說了一句:「專心開車,不要說話。」
鍾有初無奈道:「我也只有倒追的經驗而已——啊,你可以看他是否受你追。」
「你怎麼了?」封雅頌察覺到她有異樣,一張桃心臉已經煞白煞白。
「一起拼車回去怎麼樣?」
「可是一旦疼起來就不成人形。」封雅頌句句尖銳,「額頭全是冷汗,一張臉煞白,胡言亂語,哭爹喊娘。利永貞,你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結果司機很友好地說,先生,行李絕對免費,不收錢……」
怎麼還有下集?利永貞問:「你在哪裡看到這個笑話的?我剛才沒有查到。」
利永貞覺得有道理,可畢竟不甘心:「那,我也去打個疫苗怎麼樣?」
甫一踏上格陵的土地,封雅頌便深深吸了一口這令人眷戀的污濁空氣。他的靈魂和肉身自北極滌盪一圈回來,更覺開闊。世外桃源固然令人嚮往,襯得世俗都市一切分外可愛。唯一可惜的是,他剛到北極便寄了明信片回來,至今同事們都還沒收到。
林芳菲終於忍不住發問:「這些都是雅頌拍的?」
不僅是胸襟開闊,出手也很闊綽。封雅頌很快買了車,頭一位乘客是利永貞。她卻十分不禮貌,當成的士往後車廂坐。
它在你眼裡。
利存義說:「我們尊重你的隱私。」
封雅頌知道她氣來得快也消得快:「我送給你。」
話音未落,利永貞已大力將相冊合上,推到一邊去。她已經想歪了方向,還越想越歪。
利永貞仍在嘴硬:「我並不是常常這樣疼。」
後來封雅頌每次接她回家都會給她講個笑話。有聽過的,有沒聽過的;有好笑的,有不好笑的,但利永貞再也沒有插過嘴。
和他較勁半輩子的利永貞立刻開始搜腸刮肚:「你這是腦筋急轉彎?猜人名?地名?歌名?成語?歇後語?這得有個提示才行……」
屈思危這麼器重她,真是工作多到百手千腿都做不完。整天不見人影,只有一張凌亂的辦公桌,杯子里剩著半杯殘茶。她也許喝了一半,收到工作信息,立刻起身便走,頭也不回。
話中帶刺,還是和從前一樣。
他們聽見女兒輕聲嘟噥:「早點拿出來,我也不至於氣得胃疼。」
利永貞大為嫉妒。才從北極回來,拿了高額津貼,就做出這副暴發戶嘴臉——不,平心而論,封雅頌一直有理財計劃。
就連晨跑也要爭。咦?封雅頌幾時也有了晨跑習慣?不管,不給他說話機會,要跑到他前面去。
後來她就坐到副駕駛座上去了。
她如釋重負地溜進門去,兩頰燒得如同烈火燎原。
利永貞嬉笑:「我開玩笑。有初,和你聊天好愉快,晚安!」
坐診大夫過來建議:「小姐,你經常胃疼?最好還是定期檢查。」
她偷偷摸出手機來搜索,封雅頌從後視鏡里看了一眼忙忙碌碌的她,不由得笑著搖了搖頭。
都說北極風景單一,可是張張照片都有獨特取景之處,一幅北極風光在利永貞眼前徐徐展開。
利永貞哼了一聲:「沒什麼印象,總歸是送送花,吃吃飯。」
「要多大?」
利永貞雀躍:「我要將北極熊的糞便和小黃花掛在床頭。」
封雅頌也沒在意她的臭臉,發動了車子。他這輛車有全景倒車系統,但認真的他從來不用,仍是從駕校學的姿勢,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扶椅背看車后的障礙物:「我給你講個笑話——以前有一個財迷,從來不打的士。」
哈,明信片和利永貞一起姍姍來遲。
「楚求是怎麼追你的?」
她隨即就把臉轉向了窗外,彷彿外面有很值得凝視的風景,過兩秒看厭了,又轉頭看另一邊,最後開始認真翻手機上的通訊簿,從A翻到Z,又從Z翻到A。
利永貞已經痛得渾身無力,雙耳閉塞,病痛如同蠶蟲沙沙啃食光明,眼前皆是黑暗一片。
到家了他才說:「利永貞,氣消了?」
林芳菲感嘆道:「雅頌真是個有心的孩子,送給貞貞的禮物這樣精緻,送給他女朋友的又該多……」
「敢和你比小氣?每個人都有明信片,獨獨缺了我!」利永貞存心要將話題岔開,豈料越說越氣,「封雅頌,你有什麼資格批評我?你走了七個月,只要禮梅阿姨一個電話,燈火水電都是我去修,你女朋友被撬牆腳,我狂追七條街……」
「封工,給女朋友帶了什麼呀?」有人如此問他。
「那以後……」
「我知道!他一定是說那就把我也裝進箱子里去!」
「怎麼了?」
一陣甚過一陣的疼痛不斷升級,擴散到四肢百骸,利永貞緊緊捂著腹部彎下腰去:「哎,我的胃很疼……」
前方的信號燈變成了紅色。封雅頌停下車,轉頭深深地看她。
「好,那我問你,如果封雅頌追你,你怎麼辦?」
等進到家門,林芳菲不由分說遞過來一個紙盒:「哎呀,你可算回來了,雅頌的禮物早就送到,我和你爸都好奇得很。」
「平時不見你這樣吝嗇。」
「永貞,我真的只是想讓你笑一笑而已,你能不能不要總想著和我爭,就安安靜靜地聽完這個笑話呢?不好笑你可以不笑。」
他應當在利永貞痛的時候命令,那時候叫她做牛做馬也願意,現在她只覺得這話過耳即忘。面對醫生她唯唯諾諾,但對著封雅頌又恢復強硬:「今天的事情不必告訴我媽。」
渾渾噩噩不知道挨了多久,又聽見鳴笛聲響成一片,誰在罵路況一塌糊塗,好似前方出了什麼交通事故,寸步難行。利永貞疼得輕聲哭了起來。砰的一聲,鳴笛聲和叫罵聲灌向耳中,車門被打開。她身體一輕,已經被封雅頌抱了起來:「永貞,不要怕。」
可憐人家也是青年才俊,敵不過封雅頌才接送幾天,利永貞已經一顆芳心急急地要交付出去。
拋開種種恩怨,難道她不值得一張明信片?利永貞越想越委屈,返家全程不再和封雅頌說話。封雅頌也沒有解釋,眼內平靜疏離,若有所思。
利永貞聲如蚊叫:「不知道,大概會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