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子欲養而親不待
「哥！」
「我不吃，我去電梯口等哥哥。」
「裝得倒挺像！我問你，你是不是和我哥串通好了，故意做場戲給我們看？」
「楚教授說爸爸可能撐不過農曆新年，」雷再暉良久才道，「一切事宜我們都心中有數。數日來，他最開心就是看見你。」
一部戲從開鏡到殺青的周期大約是三至四個月，若是嘔心瀝血的大製作，又更是打定一年半載的計劃。
雷暖容高聲反對：「哪有？至少我沒有。」深恐被看低了去。
「你聽到了很多安慰的話嗎？」她低沉開腔，「我媽……她是跳樓自殺，可沒有人來安慰過我，所以我也不會安慰人。我媽剛死的時候，我走在街上，看見那些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子，我就會想，她們的媽媽都在家裡為她們做飯洗衫，聽她們講心事，而我呢？和她們永遠也不會一樣了。即使到了現在，我走在街上，看見那些和我一樣的大齡未婚女青年，還是會想，她們的媽媽都在家裡為她們做飯洗衫，強迫她們相親結婚，而我呢？和她們依然是不一樣的。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我走在街上，每個人都在提醒我，我是不一樣的，永遠都不一樣。」
「我在。」
鍾有初又低下頭去，專註地搓著指尖的紙屑。其實早就搓不見了，但她仍然專註地搓著。搓著搓著，她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雷再暉道：「你不會用體溫計？」
「我爸讓我注意安全。」鍾有初大為感動，「我還以為他生氣，不理我，看來都是手機中毒產生的誤會。」
「鍾小姐，你過來。」艾玉棠拿出一條珍珠項鏈，「老雷叫我拿這顆琉璃去配一條項鏈，你看看，喜不喜歡？」
「你是不是糊塗了？」雷再暉並沒有猶豫，從櫃員殷勤擺出的數十種戒指中直接拿起一枚四爪鑲嵌的梨形鑽戒，「你該問我喜歡的類型是什麼。」
「我在醫院附近訂了酒店，這是房間電話。」他剛下機就已經在一家全球連鎖經營的商務酒店裡預定了行政套房，距離醫院十分鐘車程。一進房間，行李早已運到，整整齊齊放在床邊。雷再暉經常在世界各地跑，是這家酒店為數不多的白金卡客人之一。一入住，立刻有餐飲服務送到，從桌布顏色到香檳溫度，全面迎合他的喜好。因為攜女伴，餐具準備了兩份。演戲是勞心勞力的一件事，從醫院出來的兩人又累又餓，全無交流，此時雷再暉才對鍾有初說了四個字，就令她滿心歡喜。
服務生端來一小碟佐味的鹽味硬糖，表面彷彿沾滿了潔白細沙，發著粼粼的光澤。
收到這樣的消息，來探病的人重又多了起來。川流不息的人群引得楚漢雄教授數次大發雷霆：「病人需要休息！」
她收線，雷再暉的視線也從她的手機上離開，一言未發。
雷暖容鐵青著臉，大力塞了根香蕉在她手中：「吃吧，別客氣。」
不欲再做口舌之爭，鍾有初轉身就走。雷暖容又叫道：「你這種女人，無論真也好，假也好，都沒資格和我哥產生任何聯繫！」
即將失去親人的痛苦佔據了雷再暉的全部身心，但只要鍾有初在身邊時便輕鬆下來。他一直野心勃勃，追逐成功，家庭不美滿便要事業達到頂峰。因為曾經身不由己，所以現今他唯一的樂趣在於支配他人的人生。他從未重視生命中的小幸福——竟然會有人因為學會讀溫度計就開心，收到一條簡訊便感激涕零，看到一盒火花就讚美，真是令他百感交集。
她把衣服收進衣櫃，又幫他脫掉鞋子，不小心看到他的鞋碼是四十二碼半。
行李箱已經打開，但衣物還攤在床上。
他又彈了一下，鍾有初終於明白是要她收聲。
橫刺里突然伸過來一隻手，將她的手機打落在地，接連滾了幾滾，電池都摔了出來。雷暖容怒目圓瞪：「我喊你，你怎麼不答應！」
「我常常來不及倒時差就要通宵工作，生物鍾早已學會逆來順受。」
她定一定神，原來是收到一條簡訊，再看發信人署名，不由得訝一聲。
「不客氣。」雷再暉指指她臉上沾了魚鱗的那塊皮膚，「有點過敏，是否去醫院看看？」
「至於雷暖容，她做人確有很大缺陷，但並非無可救藥，只是我現在還沒精力與時間來管教她。」
「不可能！」
他斷斷續續報出幾個她曾扮演過的角色名字，又將骨瘦如柴的手強伸出來，鍾有初趕緊握住：「再暉說，他全家人都很喜歡看鍾晴演的戲，我本來還不相信，以為他是哄我開心呢。」
「哼，我問你，你怎麼和我哥認識的？」雷暖容盯著拾起手機零件的鍾有初，惡狠狠道，「你大概還不知道——因為我不許他回雷家，所以他已經十幾年沒有回過格陵。他這次回來是一月一日，一落機就到了醫院，整整四天三夜守在爸爸床邊，除
他倆執手的那一瞬間，雷暖容看見女孩子的左手上套著一隻簇新的梨形鑽戒——頓時臉色青白，大踏步跟上他們。
雷志恆恢復了每天上午收看英文台的習慣，半個小時的國際新聞全是雷暖容同聲翻譯。艾玉棠為彰顯虎父無犬女，特對鍾有初解釋：「暖容大學讀的是英語專業，她的導師曾經建議她去系統學習同聲傳譯。」
「就算你們真的訂婚——你知道我們雷家是什麼背景？我爸爸有兄弟五個，每個都是響噹噹的大人物！你知道我哥有多厲害嗎？十八歲離開家，完全沒有藉助雷家的一點兒資源，自己奮鬥到今天這樣的成就。你算什麼！小地方來的小明星一個，過氣的時候還爆出未成年援交事件！爸媽也許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閻經紀，司徒誠，惡不噁心啊你？像你這種缺乏家教的女人，連我哥的一根頭髮都配不上！」
怎麼能不再來？雷再暉的小時候他才講到五歲而已。
她突然想起了母親葉月賓，縱身一躍之前，又將女兒的世界託付給了誰呢？
好像是有人在她身後「喂」了幾聲。這驕縱的女孩子還未意識到一旦喪父，將有無窮無盡的痛苦相伴餘生，因此鍾有初並不打算較勁：「你有什麼事情？」
立刻想起以前拍過一部古裝戲，女主角為了給心上人做一雙靴子，偷偷用絹帕量他踩下的腳印。做演員的壞處就在此，總覺得人生處處皆是戲劇的神跡。
「不是不會用，只是不會看度數。」鍾有初道，「她們不說我還不知道，原來除了阿司匹林能鎮痛之外，還有一種副作用更小的栓劑。」
「你手機響了。」雷再暉提醒她。
「我請地理學家研究過，各洲各洋的比例和形狀，都是極精確的。你仔細看藍色與綠色交界處，是大陸架。一萬件裏面能燒出這麼一件來，真是很難得，算不算巧奪天工呢，鍾小姐？」
那天，雷再暉和鍾有初兩人一進病房，就聽見雷暖容桀桀冷笑：「……我是說爸爸不會這樣小氣。」
所以他沒有赴約……她瞬間就原諒了他。
她想起自己愛過聞柏楨，明知無理還趾高氣揚，不似這般滿心只有鬼祟狼狽。這狼狽竟使得她不願意老老實實回答雷暖容的問題，以致招來後患無窮：「只要讓你父親快樂，是不是演戲有什麼關係。」
「好，不一樣也沒什麼關係。」
「爸，媽，我和有初已經訂婚。」
兩人的眼神才交匯了一秒鐘，她的眼珠就開始骨碌碌地亂轉，像兩尾受驚的小蝌蚪。雷再暉並沒有再強迫她，而是看了看時間。
鍾有初腦中一轟，瞠目結舌。她雖然沒有身染沉痾的長輩，卻也經歷過失去親人的痛苦，也正是因為這樣，她無法輕鬆地對雷再暉說出安慰的話。面對可知卻無法衡量長短的未來，對病人和家屬都是痛苦，與他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向死神討價還價，費盡心思，最終還是要一次償還。
她的眼睛被滑稽放大，一閃一閃，恪盡職守，為這病房帶來重重生機。
鍾有初沉默枯坐，臉上過敏的那塊皮膚似乎抽搐了一下。
待雷志恆睡熟，艾玉棠一再讓雷再暉也去休息：「這是長線鬥爭，不要一開始就把你拖垮。」
「那也不需要這麼久。」
雷再暉伸出手抵在她的額頭上，慢慢地，一點點把她的腦袋扳正：「想看我，就抬起頭來，正大光明地看。」
艾玉棠忽想起一事，打斷道：「我竟然忘記了，這是繆鍾聯姻的請柬。」
雷再暉柔聲問她：「喜歡嗎？」
艾玉棠目不轉睛地望著丈夫和兒子：「老雷，不知道這位小姐怎麼稱呼？」
鍾汝意最得意的是收集了一整套的三毛流浪記，雖然比不上雷志恆的藏品金貴，但也自得其樂。
但凡心熱，對自己親人的態度都過於天真：「放心吧，我並不會和她起衝突。」
鍾有初心臟猛烈劇跳，幾乎不能思想，繼而驚覺剛才那番夸夸其談將自己逼到了無路可退，只得硬著頭皮問他：「呃……你過得怎麼樣？」
「那就好。」
雷再暉細想了一會兒說：「我竟沒注意今屆特首——你怎麼了？」
雷再暉哦了一聲，似已明白：「我看不需問，我不在，你怎麼可能過得好？」
「不好，我父親生病了。」
若憑艾玉棠的眼光，那個女孩子生得很好，白白凈凈，窈窕美麗，額高頸長，雙頰有肉，有福相。可是在雷暖容眼中，卻覺得她蒼白瘦弱，頭大頸細，笑容虛偽，面目可憎。
各種情緒塞滿鍾有初的胸腔，幾乎要爆裂而出，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艾玉棠輕聲道：「老雷，累了就躺下休息一會兒。鍾小姐既然和再暉
鍾有初極度為它著迷：「真的很漂亮！再暉，你的眼睛就是這種藍色。」
「家父和史蒂夫·喬布斯得了同樣的病。」
「媽媽的性格一貫是那樣，不冷不熱，不溫不火，並非針對。」
雷暖容輕蔑地嗤一聲。雷再暉知道鍾有初不會與她計較——喜歡就是喜歡，何必故作矜持？雷志恆聽她說喜歡，更是高興：「有初啊，你靠過來一些。」
「沒關係。」說完，她便低頭凝視面前水杯中舒展的茶葉。
蹲在地上的鍾有初一怔——雷再暉四天三夜沒有離開過醫院？
聞柏楨的前女友蔡娓娓可以作證，鍾有初的手指生得美，指肢細窄，關節圓潤，指甲粉紅。鍾有初蹺著小指將手機組裝好，又對雷暖容冰冷地一笑。
雷再暉亦覺奇怪：「你怎麼站在這裏？」
說到後來，她的聲音已經在抖。桌上的茶冷了。雷再暉的手覆上了她的手，一對異色的眼睛深深地望著她：「有初，不一樣也沒什麼關係。」
聽她一番厥詞，雷再暉只淡淡地說：「照你的理論，如果我們昨天見了面，這流程就應該是——你謝謝我的禮物，我表示謙遜並關切你檢疫局辦手續是否麻煩，接著你說沒關係，近況如何，我說託福還好，你呢？你說還是那樣，先走一步，保持電聯。」
不錯，她確實和雷再暉達成口頭協議，做一場戲給養父雷志恆看。
行走間，她緊緊盯著前方那一點明銳，直到走進病房，那枚鑽戒的模樣已經深深烙入她的心底。雷志恆已經醒了，正倚在床頭聽妻子念一篇《人民日報》的社論。
而且眾所周知，雷再暉從不接格陵的案子。換言之，他至少有十來年不曾承歡膝下，中國有句古話，父母在，不遠遊，不管有什麼苦衷，在疾病面前都蒼白無力，這樣的認知讓鍾有初不由得難過起來：「慢慢休養，總會好的——現在醫學昌明。」
「嗯，我吃了一盤薑汁通心粉。」
從來沒有人對她這樣寬容。
雷再暉足足睡了四個小時才醒來，一醒來就喊她的名字：「有初。」
後來利永貞再沒有出現在醫院里，聽說是因為工作繁忙，而工作繁忙的一大部分原因是因為封雅頌在北極的工作提前完成，即將返埠。
「中毒？」
艾玉棠輕斥：「雷暖容！別吵醒你爸。」
窩在沙發上的她披著自己的大衣，睡眼惺忪，連滾帶爬地挨到他身邊。她有職業道德，不會一走了之。冬夜已長，房間里光線昏暗，雷再暉仍能看出她一張紅紅白白的俏臉仰望過來，過敏的地方已經複原，不由得心中升起一絲溫存，摸著她的頭髮，柔聲問道：「吃過東西了嗎？」
鍾有初臉上發熱，她知道雷再暉從未特意要她難堪。從一開始他毫不留情揭穿她的謊言，到從李歡刀下救她回來——不管你是否能接受，他的鋒芒總是深刻而敏銳，他的態度總是剛正而坦蕩。
「謝謝你。」她終於輕鬆隨意地展露了笑容，「當街扔垃圾真是要不得，嚇我一跳。」
艾玉棠也似長長出了一口氣：「是你呀，鍾小姐！」但口氣並不如丈夫那般雀躍。
茶水氤氳的霧氣漾上來，熏得她兩頰暖和了許多。
女兒雷暖容的冷漠、任性、刁鑽、荒誕，艾玉棠已經習以為常。從雷再暉被迫離家那一日起，作為雷家掌上明珠的雷暖容就知道，並不需付出什麼代價，便能讓一切按照自己的意願運作。現在她已經是脫韁野馬，不顧一切，恣意踐踏所有，只為擴張疆土，佔領目的地。
雷再暉洗凈手后，並沒有立刻出去，而是雙手撐在台邊，低下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鍾有初怔了好一會兒，耳邊只聞沉沉的呼吸聲。
艾玉棠猛然想起，十幾年前，雷志恆確實曾經戲言將鍾晴討給雷再暉做新娘，不由得眼前一亮。最近雷志恆常常想當年，深悔對養子雷再暉不公，雖然事業有成，卻不見他成家立室，大概是被傷透了心。雷再暉此舉恰恰治到了養父的心裏去，叫他死而無憾。
一聞此言，鍾有初不由得一陣心悸。
「哥，她是誰？」雷暖容劈頭髮難，「爸爸現在還很虛弱，你不該隨便帶人來探他！」
這枚琉璃乍一看只是格外剔透，再細看藍綠之間就有了海洋和大陸的輪廓，精妙絕倫：「啊，一顆微型地球。」
他正要發作，突然感覺右手手心被「未婚妻」深深地捏了一捏。
「你什麼也不用說。」雷再暉望向窗外，天氣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我已經聽夠了安慰，陪我坐一會兒。」
鍾有初臉一沉，她今天見到了病痛纏身依然一絲不苟的雷志恆和即將孀居依然從容得體的艾玉棠，他們作為養父母，想必傾盡心血，才將雷再暉培養得如此出色。偏偏這樣一對兢兢業業的啟蒙者卻生出
「我……」
遇到閨蜜固然欣喜，看到雷再暉就是一臉驚訝了：「咦？發生了什麼？我發簡訊給你……」
「鍾小姐，不用這麼見外，拿出來看看。」
艾玉棠嘆了口氣：「可能路上有別的事情耽擱了吧，天氣不好。」
鍾有初把放大鏡舉到眼前：「你用這個看？」
艾玉棠持天真念頭，覺得丈夫可同死神角力，且贏到最後。連乖戾女雷暖容也態度軟化，不再處處頂心頂肺。她活到二十五歲，一場戀愛也沒有談過。她心志堅定，這一生只需要一雙強有力的臂彎為她擋風遮雨，之前是父親雷志恆，現在理所當然要哥哥雷再暉接力。父親既然能奇迹般康復，她就大發慈悲，饒過雷再暉。
鍾有初簡單交代了兩句，鍾汝意打她那一巴掌早已忘得一乾二淨，肯回簡訊已經是不小的進步，終有一天會開口和她說話的。方才滿心鬱郁的鍾有初這時才有心情打量盥洗台上的瓶瓶罐罐，池邊正放著一個刻著酒店徽標的玳瑁盒子，打開看居然是一盒綠頭火柴，不由得大喜：「好別緻！可以給我嗎？我爸他收集火花。」
「老人家高興就好。」我們雖然是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卻不應該空落落地走。
「暖容，在你爸面前多笑笑。」艾玉棠替她整理衣服，小聲哀求女兒。
一聲嘆息，這已經是他表示脆弱的最大限度。相信沒人聽過雷再暉嘆息。即使在百家信劫持事件中，整個公司的命運全繫於他一人之手，他也沒有皺過半點眉頭。原來不是這樣簡單，人生七苦，他也要樣樣經受。
雷再暉笑著回答：「是，我用這個看。你喜歡嗎？」
恰好鍾有初推門進來：「不好意思，我在護士站看她們如何使用體溫計。」
「天氣好不好和他回不回來有什麼關係？天上又沒有下刀子。」
她怎麼比得上當年的鍾晴？笑容譏諷，又帶挑釁。雷暖容渾身一顫，將手插入口袋。這個蹺手指的小動作，她迄今未能戒掉。她頭一次被揭爆青春期的自己原來十分猥瑣，不由得嘶喊：「你！恬不知恥！」
現今已經輪不到她來醫院輪班，她不過是跑腿送些東西，大驚之下，鍾有初尚未來得及開口，雷再暉就已經將手伸了出去：「你好，我是雷再暉。」
饒是鍾有初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乍一和病榻上形容枯槁的老人打上照面，背上還是立刻升起一股寒氣。
「暖容，你要講講道理……」
「洗手吃飯。」
有痰卡喉，他說話已經極度吃力，但精神並沒有塌下去：「她是鍾晴。」
面龐如玉，溫言軟語，她渾身源源不斷地湧出生機。雷志恆突然來了精神：「你是……難得，難得。」
艾玉棠解釋道：「老莊說琉璃顏色浮動，拿珍珠來鎮是最好，再說，我覺得鍾小姐很適合珍珠，典雅大方。」
精神力量對病人的影響竟是如此強悍。
他的睫毛還是那樣長，鬢角還是那樣短，兩隻眼睛也還是一棕一藍。
「怎麼？」
這條字斟句酌的回信花了她整整十分鐘，等她走出洗手間時，雷再暉的腦袋已經埋在鬆軟的枕頭裡，睡著了。
言下之意十分遺憾。雷暖容偏不：「我為什麼要成天飛來飛去，和一幫高高在上的人說話？有病！」只要能待在父親身邊，她寧可在格陵電力的總務處做一些瑣碎工作。
鍾有初滿心喜悅，並不掩飾：「很漂亮，很喜歡。」
鍾有初依言將琉璃珠拈出來，對住燈光。就連艾玉棠也不由得嘆了一聲，女孩子玉白的手指襯著琉璃，好像那顏色隨時隨地都會流淌下來。
「喜歡。」
雷暖容直愣愣地盯著他，突然冒出一句：「哥，你那隻藍色眼睛視力如何？我記得你以前戴眼鏡矯正弱視。」
意識到他接下來的話恐怕十分嚴肅，鍾有初坐正了身姿。
值得一提的是，當戲做到精彩時分，他們在醫院遇到了利永貞。
雷志恆情緒很好，由雷再暉接力，和他討論新聞內容：「雲澤稀土的私有化從表面上來看是普通的金融操作，實際上卻暗示了格陵有色的壟斷行為，五年之內，政府必有動作。」
鍾有初點頭。雷志恆也覺得倦了，便眯起眼睛蓄神。艾玉棠將床頭搖低，又拉上窗帘。鍾有初見狀，低聲對雷再暉道：「我出去打個電話。」
他並不知自己已經深深為她著迷，此時最直接的念頭是要將她留在身邊，久一點，再久一點。
「你看到了什麼？」雷志恆問她。他最愛收集古法正統的琉璃，但鮮少與外人分享。
「爸，看誰來看您。」
鍾有初抬頭望了她一眼。雷暖容直疑心那笑容中有挑釁，恨不得撲上去撕爛她的臉。艾玉棠嘆了口氣：「唉，初次見面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真是失禮。我並不知道再暉竟然請到了你來
她不禁動容道：「老人家住院了？好些了沒有？」
我們才是一家人，她想。
距離還是那樣長，緣分還是那樣短。
她是為了雷再暉的那句「不一樣也沒關係」，他是為了替垂死的老人穿上皇帝的新裝——於是前塵往事一併勾銷，重新開始。
她倒是不會失控到在父母面前和鍾有初鬧翻。差點撞破額頭的鍾有初索性折過身，緩衝一圈再進病房好了。
鍾有初恐怕是什麼貴重的東西，雙手沒有立刻伸出去。倒是雷再暉一看見便已經明白，接過來打開，原來是純白色的墊子上放著一顆桂圓大小的琉璃，旁邊還放著一柄放大鏡。
她感慨滿胸，語氣如夢：「我演這場戲，再暉要給我一輩子。」
「我知道你不至於和她一般計較，但她咄咄逼人——不要忍。」雷再暉道，「有初，絕不要再委屈自己。」
雷志恆附耳對妻子說了句什麼，艾玉棠點點頭，將琉璃重又收了起來。他們又陪著父親說了一會兒話，雷志恆到真的倦極了才肯躺下去：「有初啊，明天一定要再來看我這個老頭子。」
他還記得她臉頰過敏。雷志恆對妻子使了個眼色。艾玉棠起身，從立櫃中拿出一個梨木盒子：「鍾小姐，請你打開來。」
雷再暉愛屋及烏，頓覺鍾有初的朋友也那麼可愛：「一定！」
雷再暉對鍾有初柔聲道：「我給你拿了一支息敏藥膏。」
琉璃地球配上一對對由大到細的珍珠，潔白潤圓，十分端莊。雷志恆嫌老氣：「我說要時尚點，適合年輕人。」
雷志恆點點頭：「考慮到特首換屆，時間可能還會長一點兒。」
做戲的日子淡淡地流過，忽久忽短。久，久到鍾有初已記不清楚自己出入醫院了幾次；短，短又短到她覺得似乎還未聽夠雷志恆口中的少年雷再暉的故事。
這種針會令人精神好些，副作用是汗出如漿。艾玉棠在丈夫的後背和內衣之間塞上一條幹毛巾。她還清楚記得再暉小時候玩了一頭一身的汗，就用這個方法吸汗，避免感冒。自從雷志恆入院以來，艾玉棠變得非常饒舌，常常招致雷暖容不耐煩，今天她卻覺得母親的喋喋不休很親切。
禍不及家人，鍾有初勃然大怒：「連小角色的名字雷小姐都記得一清二楚，你怎麼敢說不關注我？怎麼，也和其他小姑娘一樣，留過我的髮型，穿過我喜歡的品牌，吃過我代言的食物，學過我的小動作？」
鍾有初說聲謝謝，在艾玉棠的位置坐下：「雷伯伯，我來看您。」
雷暖容嗤道：「在鍾小姐眼裡，恐怕嫌它太小啦，一般人都覺得，琉璃是越大越好。」
雷暖容感到一陣莫名急躁，低聲問：「媽，這人你認識嗎？你看她戴了鑽戒來對我示威。」
「可那並不代表是個好習慣啊。」艾玉棠微微笑著，轉向鍾有初尋求同一陣線，「是不是，鍾小姐？將來，還要請你照顧他。」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她和雷再暉有同樣的過人之處，那就是句句能切中要害，只不過雷再暉的鋒芒發人深省，雷暖容的尖刻令人痛不欲生。
他和半年前沒有什麼改變，就是曬得黑了，人也壯了些，左臂擱在碟邊，腕上還是那塊百達翡麗，袖扣上還是L字的燙金。她相信他公文包里也一定還放著半年前的那本記事簿。桌面上放著一袋護膚品，是本地明豐出的著名葯妝，專為有青春痘煩惱的女性研發，包裝簡約，大氣潔美。
她走到無人的樓梯間去發簡訊給父親，告知自己在格陵遇到舊同事，可能要耽誤幾天。
「哪兒的話，我早就應該來。」鍾有初抿嘴一笑，「雷伯伯，您心想事成。」
尷尬的是，由於沒人做過他會回家的準備，雷再暉的房間早已不復存在，變作雷暖容的活動室和衣帽間。想來也是，他當年離家的時候連那枚有特殊意義的琉璃地球也沒有帶上——這得是多殘酷的決裂。
現代醫院已經沒有來蘇水的味道，可是壓抑氣氛有增無減。過去，雷暖容上班總要經過醫院，看到的都是別人的痛苦，現在這痛苦一下子劈中了一帆風順的自己，讓她實在難以承受，哪怕住著單人病房，和外界的呼痛哀號完全隔離，也不能承受。
他看她一眼，將手上的殘水彈到她臉上，鍾有初猝不及防：「哎，我……」
雷志恆先是開口要求吃飯，過了兩日，又要求下床散步。
雷暖容搶先一步衝進病房，砰的一聲大力將門關上——以此表現她的示威並不僅僅局限於口頭，也會肢體威脅。
雷志恆疑惑。她微低了頭，只將眼波遞給雷再暉。兩人相視一笑，多少真情假意。
鍾有初「嗯」一聲，移到雷志恆床前，低下頭，雷志恆親自給未來兒媳戴上，又輕聲道：「有初啊，我把再暉的世界，就託付給你了。」
音響里放著一支不知名的外國歌曲，歌聲中充滿了
「我笑不出來。」雷暖容板著臉，快速地回答，「媽，你笑得出來嗎？你不是也一天到晚哭喪著臉，別要求我。哥呢？哥怎麼還沒回來？」
「怎麼？」
她就連扁嘴樣子也那麼可人。他走出去，又倚著門框對她說：「有初，我眼皮快睜不開，你先吃飯吧。」
「我回個簡訊。」
她竟能和護士打成一片，在醫院里找到樂趣。氣氛本是一片祥和，偏偏低頭看手機的雷暖容重重地哼了一聲，蹦出了「白痴」兩個字。
雷再暉雖是孤兒，卻不稀罕些微兄妹之情。他要給老父親一些臨終安慰，卻被深深冒犯。雷暖容的所作所為已不是任性囂張，而是自私冷酷。
箇中原因頗複雜，但利永貞那樣聰明伶俐的人，立刻明白了不過是一場無傷大雅的誤會。不由分說，她抓起兩人的手交疊在一起，聲音十分快樂：「有初，雷書記和艾阿姨都是好人。雷先生，我把有初交到你手上了，你要是不好好對她，我拿千萬伏高壓電死你啊。」
直到現在為止，天氣仍是灰濛濛的，因為怕刺眼，白熾燈也沒有開。鍾有初穿著暗色調的衣服，卻彷彿會發光一般，一隻手握著雷志恆，一隻手握著雷再暉，將雷家父子都罩在自己的光影中。
那新娘的名字引起了雷再暉的注意：「不，有初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這個決定如此倉促，買戒指只花了二十分鐘。出於職業操守，她問雷再暉：「你父親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雷再暉沒理她煞風景的插話，對鍾有初道：「這是我第一次建模競賽得獎時父親給我的禮物。他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把它當做地球儀來用。」
譏諷的語氣聽得她頭皮發麻：「差不多就是這樣。」
「我明白。」
鍾有初以為自己失言，不該在他面前談到自己的父親，令他語塞：「對不起……」
一直等到十點半，飢腸轆轆的雷暖容才在電梯口等到了哥哥——和他身後一位穿著墨綠色大衣的女孩子。
「鍾有初，做你自己就很好。」他親自取下鑽戒上的價簽，「做那個不一樣的你。」
「難道你忘了？他是去幫你買東西。」
「請叫我有初，這是我的本名。」
但有人氣炸了肺，也顧不上說出來的話有多滑稽：「胡扯！哥！你不能隨便拉來一個過氣明星就說她是未婚妻！你說！你演這場戲，我哥付你多少錢？」
「媽，你看她什麼態度！板著臉——以前哪裡輪得到她這種小角色來做！」雷暖容恨恨地看著利永貞退出房去，「巴不得她也生癌！」
雷暖容不愛在醫院醒來，更別提今天這狂風大作、飛沙走石的天氣。
他「哦」了一聲。艾玉棠不知道鍾有初是什麼來歷，但見她氣質沉穩，與雷再暉契合，心裏已覺奇怪，合起報紙起身迎客：「請坐！暖容——削個水果給客人。」
從他在珠寶櫃檯前為她戴上戒指，所有櫃員齊齊鼓掌那一刻，她便有了貪念。
「半年不上班，人都傻了，原來你還是趕時間。」鍾有初道，「既然謝謝、對不起、沒關係我們都說過了，再問問你最近好嗎，就差不多可以了——你好久沒回格陵，不知道現在見面聯絡就是這樣一套流程，因繁就簡，收放自如，絕不會失禮。」
雷再暉平心靜氣：「我視力很好，從未戴過眼鏡。」
病房裡，雷志恆已經又坐了起來。他肘上的PICC（一種外周導管）管孔有滲血現象，請護士過來處理了一番，重新開始輸液。
頭一個遇到的病人家屬已經氣勢洶洶，那女孩子腳步便有些遲滯。雷再暉知道雷暖容性格乖戾，也不和她廢話，當即將葯妝塞過去，挽起鍾有初的手向前走：「她不是不相干的人。」
她拿出一封燙金紅帖給丈夫。雷志恆隨意一翻，又遞給兒子：「你看新娘的名字。」
正說著，屈思危帶來的工程師小利敲門進來，輕輕將早餐放下。艾玉棠連忙招呼女兒吃飯。
對於一個慣於撒謊、慣於掩飾的人來說，留在雷再暉身邊分分鐘都會受致命傷。可是若有一個人總能經意不經意地令你感到難堪，感到卑微，即使如此，也很想和他一起演這齣戲——這是什麼原因？
「今晨剛從重症室轉出來，但還是不好。」關於養父的病情，他是實話實說，並非特為使她難堪。
死亡有其獨特的氣場，感受過一次就不會忘記。雷志恆瘦且浮腫，面上不正常的緋紅疹子，是低燒所致。
雷暖容頓時被這句話給釘在原地，動彈不得。雷再暉心中一動，也側臉望向鍾有初。她眼底一片似海深情，不斷湧上來，即將滿溢之時，卻對他促狹地眨一眨左眼。縱是雷志恆這樣的人物，也被騙了過去。他大感安慰，輕輕拍著鍾有初的手，一面笑一面咳出許多痰來：「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