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寧玉碎
這下鴛鴦眼呆住了，心底一陣抽疼。珠寶店裡戒指多得是，當初買的時候時間緊迫，並沒有仔細挑選，扔了重新買過是一樣的，但項鏈——那墜子獨一無二，有特殊含義。
他難道不希望那個吃了一鼻子一嘴雪的洋娃娃得到幸福？剛才父女間的齟齬大家有目共睹，她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家裡有何快樂可言？大不了，過兩年再把她搶回來。
這是繆家的雲澤，一旦看不順眼，繆盛夏隨時可以大打出手，百無禁忌。
雷再暉深深地看了兩頰越來越紅的鍾有初一眼，突然抓住了她的左手，很緊。鍾有初大驚，抽了兩下，沒有抽動——因為他這次並不打算鬆開。她也不敢看鍾汝意的臉色，低聲急道：「這麼用力，傷口不疼嗎？」
她眼神矇矓，語調如夢：「嗯？」
他在講解中會隨手畫出來一條條下劃線。有時候她會指著那條線裝模作樣：「咦，這個我不懂。」待他趨近，她的手指滑過，畫出一條虛擬的紅線，往他的心口上戳去——他一定是會敏捷地用手擋開的。打得好疼，可她還會拋個媚眼，管他接不接。
下一秒，她便被雷再暉大力擁入懷中：「有初！」他撫著她的頭髮，在耳邊低聲道，聲音亦有些顫抖，「我愛你！不要再哭了。」
繆盛夏突然哎喲一聲，訕訕道：「前天是我送她回來，怎麼沒人謝我？哦，只顧著吵架去了。昨天我也護花了呀，又光謝雷先生一個人，哦，他是單身，所以稀罕一些。」
他沉吟，並未著急出聲。但葉嫦娥急了，引起摩擦並不是她把畫拿出來的初衷。這套明信片一共發行了三萬張，雷再暉有一張並不出奇，但不是誰都能知道這棟房子里的公主是誰，遑論這棟房子的來歷——葉月賓為了保護家人私隱，從未將此作為噱頭攤在公眾面前。
何止如此，她連他的衣褲尺寸也都不由自主地記下——現在回想起來，真是膽大皮厚。
「我——」
不！他就是要看女兒的反應，不能只有他的傷口永生不能愈合，她也必須和他一起潰爛。
「這是家父留給我的明信片，」雷再暉對鍾汝意道，「昨天剛拿到，沒想到今天就能走進這個家，坐在這裏，和有初的家人見面。」
葉嫦娥只是想讓雷再暉多了解有初一點，那個無憂無慮、得到全部寵愛的有初，哪裡想過會引起連鎖風暴？她慌忙將畫收起來，為了緩解氣氛，又急急道：「雷先生，嫌我啰唆還是要再說一遍，真的要多謝你送有初回來。你不知道，前天有初受了好大的委屈，一聲不吭跑出去，簡直要把人急死，好容易回來了吧，一轉眼又跑掉了，原來是去格陵找你。她受了委屈，就去找你，這是緣分——」
葉嫦娥心裏一跳，說不出的歡喜。她記得姐姐教導過有初——打招呼的時候，最親近最不拘禮的人，是要放在最後的。
鍾有初掀開被子下床，幾張卷子飄落。
「對於有初的過去，我的確所知甚少。」雷再暉稍稍鬆開鍾有初，排山倒海般的眼神朝鐘汝意射來，「既然是她的過去，而我才是將和她過一世的人——那隻要我表明態度就足夠。」
足足有半分鐘，處於極度掙扎中的鍾有初一動不動。院子里有貓叫了一聲，她的指尖動了一動，握住了雷再暉的手，慢慢地，一根根地掰開無臉人的手指，拈起那顆琉璃。
鍾汝意立刻厲聲叫女兒把戒指拿出來：「你憑什麼收人家的戒指？還給他！」
這句話太具衝擊力了，鍾有初腦中轟的一聲，難以置信地望著雷再暉的側臉。他也側過臉來，對她微
葉嫦娥又對那眼睛像波斯貓的貴客道謝：「雷先生，多謝你送有初回家，這兩天可擔心死我們了。」
輕輕地走出卧室，她才下了三四級樓梯，便聽見繆盛夏不耐煩的聲音，從空蕩的客廳里飄上來：「……她？心懷天下，哪裡貧窮落後就去哪裡，天女散花地散錢。」
鍾汝意沒想到雷再暉會反將他一軍，滿腔怨氣被激得無法可施，只能瞪眼看著那男人執起女兒的手，輕輕地印下一個吻。
「前天，就是有初受到很大委屈的那天，她把戒指扔水庫里去了，包括你說的那條項鏈。」久未出聲的繆盛夏突然快速說出實情，「她說即使她不要了，也不想看到它們被送到另一個女人手上。」
這鴛鴦眼的男人，就坐在鍾家的沙發上，溫柔地抬起頭來，十分自然地同鍾家女兒說話：「醒了？過來坐。」
繆盛夏沒料想她原來也記得，倒是有些意外兼喜悅：「好記仇的性格！」
雷再暉沒有想到，鍾有初可以輕飄飄的一句扔了就完事，但現在不是追問的時候：「扔了就算了，有項鏈是一樣——」
饒是滿心不甘，繆盛夏也不得不面對這種種端倪，全部指向一個事實——鍾有初記得當年他欺負她又如何？她竟然知道雷再暉的鞋碼。
這一幕落在葉嫦娥眼內，滿心欣喜之餘又不免酸楚——千辛萬苦，姐姐的託付，她很快就可以完成了。
葉嫦娥便笑了，連鍾汝意都抽了抽嘴角。暫時融洽的氣氛中，雷再暉的右手輕輕覆上鍾有初合放于膝上的雙手，但是後者看了臉色捉摸不定的父親一眼，迅速抽開，轉過膝蓋。
「鍾汝意！你這是什麼態度？」葉嫦娥終於忍不下去了，破口大罵，「你瘋了不算，非要有初跟著你一起瘋嗎？」
「這是有初中學美術課的作業，」她先將其中一幅，遞給雷再暉，「最喜歡的動物。」
但原來他早已經把她身上最重要的情感拿走了。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秋日同學婚宴上的荒誕一幕：「鍾有初從來都是這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真心喜歡的東西，即使不要了，寧可砸碎也不便宜第二個。」
可他從未覺得這樣愛恨交織過。
鍾家父女間的隔閡自有初下樓之際他就已經敏銳察覺到，但沒有想到是這樣的水火不容。
她雖然沒有回答，可緊緊貼在他背上的手臂說明了一切。
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大怒，會發飆，可是這些狂躁的情緒在氣定神閑的雷再暉面前，全部黯然失色，雷再暉馬上要做的事情，他繆盛夏在兩年內絕對不可能做到。
鍾有初嗯了一聲，如坐針氈。
這曾是鍾家人最快樂的秘密，不與外人分享。繆盛夏只是見過那幅花豹，另外一幅《家》也是頭一回見。
鍾有初記得自己在商務酒店替他整理時見過的外套大多是深藍與黑色，而今天他穿的是一件她從未見過的棕褐色雙排扣羊絨長大衣。
這幅畫無論用色還是筆觸都比花豹更加精緻，更令人驚奇的是，畫中的晚霞、院子、陽台、藤花和現實中的鍾家幾乎一模一樣！
繆盛夏一挑眉，原來她扔的戒指是雷再暉送的。
這是雷再暉從未認識過的鍾有初：「……有初，原來你是神筆馬良。」
「聽說令尊剛剛過世。」鍾汝意搶在激動的葉嫦娥前面開口了，陰惻惻的語氣，「這，不太合適吧。」
「但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為什
「對，有初的母親覺得她能對『家』有這樣一個細膩的概念，是一件好事，所以支持它變成現實。這個家，一磚一瓦，一梁一棟，都是我們親自去挑選的。」鍾汝意陰沉地盯著鍾有初，字字句句從牙縫中迸出，「這個家，是她十六歲的生日禮物——雷先生，現在你知道了，我和我的妻子，曾經是非常非常寵愛這個女兒的。」
聞柏楨做家教時留下的資料和試卷她全部收藏在床下的一個盒子里。
梳妝鏡里映出一張浮腫的臉，眼皮發澀，鼻翼發緊。
「所以我現在不能做出絕對的保證，將來是否能給她與之相媲美的愛，但我會盡我最大的力量，令她受到傷害與委屈越來越少，直至消失。」
鍾有初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此事：「所以你從隔壁班跑過來，飛起一腳，將我踹倒。」
鍾有初躊躇了一下，依次喊過了繆先生、爸爸、小姨和雷先生。
縱然心內百般煎熬，繆盛夏仍點了點頭，拿出雲澤稀土主持者的氣度來：「好，我為你做這個見證。」
「我們都誇她畫得好，於是她又畫了這個。」葉嫦娥把第二幅水彩畫和明信片擺在一起，「雷先生，先有這幅畫，才有這棟房子；有了這棟房子，才有明信片。」
「不客氣。」雷再暉亦笑著回答，「這是我應該做的。」
是的，只要一走進這個家，方方面面，角角落落，都有母親留下的痕迹。
雷再暉坐直身體，牽著鍾有初冰涼的小手，開口了：「伯父，葉姨，不知有初有沒有在你們面前提起過我？」
雷再暉單獨坐在一邊，對他們的談話並不熱衷，而是出神地把玩著一隻小小茶杯。
這也許就是它的寓意所在。鍾汝意從女兒手中拿起明信片，淡淡掃了一眼，扔回茶几。
「姐夫！別再傷害有初了！」葉嫦娥哭道，「你知不知道，你這也是在傷害姐姐啊！姐姐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就是希望有初得到幸福啊！」
「有初，我要說的都說完了。」雷再暉轉身對鍾有初道，「如果你願意，就把琉璃收回去；如果你不願意，就把它摔碎，反正我也不會要。」
鍾有初的手立刻變得僵硬冰涼，任憑雷再暉怎樣貼緊也溫暖不了。
彩霞滿天，映得牆上的各種藤花都很歡喜。
衣服雖然莊重正式，但顏色並不嚴肅疏離，尤其是十分襯他其中的一隻瞳孔。
可是他從來沒有把她的愛當一回事，從來沒有，即使如此，她總覺自己沒有愛錯這位正直高傲的君子。聞柏楨是司徒誠的兒子不假，但他何其無辜。
鍾有初整個人抖得厲害極了，那種冷是從心底升起來的，直侵入四肢百骸：「我扔了。」
雷再暉用行動來回答——摩挲她的指尖，分開她的指縫，兩隻手終於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十指交纏。她心如小鹿，左奔右突，可就是逃不脫，綠豆糕也失去滋味，甜甜糯糯都跑到兩人相對的掌心裏去了。
雷再暉原以為這種默契不須再提——兩個人在一起，免不了有爭吵矛盾，那都可以溝通。
「伯父，請讓我把話說完。」雷再暉望向鍾汝意。鍾汝意驚覺他的雙色瞳中有自己不能抗拒的力量，頓時住嘴。
鍾汝意打斷了雷再暉的話頭兒，得意道：「別被她的外表蒙蔽，她一旦絕情起來，非常可怕……」
女兒越過戀人的肩頭，看了癲狂的父親一眼。
她隱隱有些女性的直覺，知道雷再暉要說什麼了，她固然不會有任何意見，但鍾汝意呢？他會不會發
葉嫦娥嗚咽了一聲。「雷先生，你知道她的過去嗎？」鍾汝意冷冷的聲音響起，「你知道她是怎麼害死她母親的嗎？她永遠說不出口！」
好，十年後補上一刀，她的信念終於崩塌。
「妻子的過去，只需要對丈夫一個人交代——您不反對吧。」
雷再暉又客客氣氣地轉向繆盛夏：「正好雲澤稀土的繆先生在這裏，請做個見證。」
鍾家的客廳並不大，正對著電視的沙發擺成凵型。鍾汝意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葉嫦娥陪著繆盛夏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鍾有初聽得難受，突然掙脫了雷再暉，沖回房間，拿下來一個小小錦囊，打開：「你的琉璃在這裏，我沒有扔。」
「有初，快過來。」葉嫦娥亦喊她，聲音難得溫柔，不似平時那樣管束得緊，一見她醒得遲了就要啰唆。繆盛夏也難得客氣：「過來吃點東西，有你喜歡的綠豆糕。」
「我不認為她絕情，也不認為她可怕。有初只是一個很矛盾的女孩子，她有時候很機靈，有時候又很遲鈍；有時候很溫柔，有時候又很冷酷；有時候很乾脆，有時候又很掙扎；有時候很自信，有時候又拚命退縮。一直以來，我愛她的笑容，心疼她的眼淚；我愛她的堅強，心疼她的委屈；我愛她的一切完美，心疼她的一切不完美。」
鍾汝意粗暴打斷：「什麼戒指？什麼項鏈？再好的東西你也不能留！還給他！」
他又看看整個呆住的戀人：「有初已經收下了我的戒指。」
難得鍾汝意也拿起茶壺：「雲澤不僅有稀土，富硒茶葉也很出名，雷先生，請試試。」
「還給他！」
鍾汝意不置可否。葉嫦娥一愣，外甥女現在長大了，在這方面十分含蓄：「她提起過你，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但她從來沒有在我們面前提起過其他人。」
並不是那樣！若不是愛，不會在他提出一起離開的要求時，放他自由。若不是愛，不會在百家信畫地為牢，只因那曾是離他最近的地方——直到雷再暉陰差陽錯趕她離開。
「伯父，葉姨，我希望能有這樣的運氣，可以照顧鍾有初一生一世。」
鍾有初忍不住揶揄：「吃了一鼻子一嘴的雪，真正難忘。」
他素來不喜豆沙類甜食的口感，但鍾有初喜歡，令他也想試一下。
「就是眼睛有點兒腫，我煮點薏米水給你。」葉嫦娥立刻替有初開脫兼推銷，「我們家有初可是靚絕雲澤一枝花，從小就漂亮，又聽話。」
繆盛夏立刻明白他要說什麼了。鍾有初你這個傻丫頭，這個男人想要得到一輩子牽著你的許可，你卻在為父親的瘋言瘋語受傷難過，渾然不覺。
見他們幾欲翻臉，鍾汝意連連冷笑：「雷先生，你根本不了解有初。」
繆盛夏仔細端詳著她：「你昨天回來，蒼白得跟死人一樣，睡了一覺還是差不多。」
連繆盛夏也忍不住道：「鍾叔，婚姻自由。」
溫暖從紗布中透出來，這種親密給了她莫大的勇氣，令她敢於直面父親愈來愈陰沉的臉色，甚至還朝雷再暉靠近了一點。
她曾對利永貞說過，對聞柏楨的感情是一時意氣。
其實，這張明信片並沒有什麼出奇。雲澤曾經發行過一套十張的旅遊明信片，具有當地特色的風景都被囊括在內：人文、地理、自然、建築——黃梅戲台、湖上晚霞、稀土體育館、鍾晴的家。
豈料她現在竟然要親手加註最深的傷害，將琉璃還給他，顧不得客廳里還有其他人，他啞聲對鍾有初道：「好，我問你，戒指扔了，珍珠也扔了——你想看著我，把這顆琉璃送到另一個女人手上？
原來如此！「太可惜了。」雷再暉笑笑道，「不是戒指和項鏈可惜——早知道你喜歡畫畫，有一幅琉璃畫應該留下來給你，可惜也被我摔碎了。」
「鍾叔！別說了！死者已矣！」
雷再暉握著鍾有初的手，不捨得放開，於是柔聲道：「有初，幫我一個忙。」
天氣仍然很冷，但屋內的溫度始終比室外稍微高一些，大衣扣子已經解開了，露出裏面的同色系三件式西裝。
「有初，你一世不說，我一世不問。」
只吃了小半塊兒，他便皺起眉頭，再看鍾有初，她已經愜意地蜷起一條腿來。
看他臉色遽變，鍾有初強忍著心疼，錦袋一傾，琉璃骨碌碌滾進雷再暉的手心：「拿去。」
他們一開始對雷再暉並無惡意甚至頗有好感，不僅僅因為他的身份，還因為他將鍾有初完整無缺地送了回來。
雷再暉緊緊握住那顆琉璃地球，他本來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現在卻因為這跌宕起伏的再三變化而心如油煎。雷志恆當初把琉璃地球戴在鍾有初脖頸上的用意十分明白——現在的雷再暉再強大再無敵，在父親眼中仍是躺在廢墟中的嬰兒，拿著第一名仍然很乖的男孩子，被迫背井離鄉的少年，他的世界需要他愛的人來守護。
鍾有初的繪畫技巧平平，但勝在構思巧妙。甚少有女孩子會將豹作為繪畫主題，而且不是睡卧或者奔跑中的獵豹——畫中是一頭剛剛醒過來的花豹，色彩斑斕，自嶙峋怪石上跳下，眼皮半垂，眼神倦怠，卻已經亮出了鋒利的前爪。
「好啊，大家都幫你說話。」孤立無援的鍾汝意只得連連冷笑，惡狠狠地拍拍手，「好個婚姻自由！鍾有初，你自己看著辦吧！」
葉嫦娥一口氣噎住，訕訕道：「大倌，不要拿我們小老百姓開玩笑。」
注意到她視線所及，是他重新包紮過的手掌，雷再暉活動了一下手指：「好多了。睡得好嗎？」
這是鍾家的客廳，一旦看不順眼，鍾汝意可以將這個男人掃地出門，永不準再踏入半步。
即使如此，他甚至捨不得說她輕率，雖然她的舉動確實傷到了他，他仍先找自身原因：「有初，是不是我光顧著工作，冷落了你，所以你生氣了？」
繆盛夏似乎非常抗拒這個話題，蹺起腿，摸著左手的戒指：「不提也罷。」
時至今日，鍾有初總算能心平氣和地回憶恣意張狂的過去。
鍾有初別過臉，聲音飄忽冰冷：「也扔了。」
葉嫦娥霍然站起，跑上樓去，過一會兒，下來的時候手中已經多了兩幅畫框。
一說完她立刻呆掉。她看到過一次雷再暉的鞋碼，便再沒有忘記。
不，她並不願意，甚至只要一想到這顆琉璃會閃爍在另一個女人的頸間，那女人也會抱他，親他，她便覺得有激烈情緒在胸口翻滾。
她不知道睡與醒之間的界限。天地間的聲光影電，組成一部長長的黑白默劇，醒來的那一刻，被射入眼帘的陽光毀掉所有底片。
昨天回來后，她再次翻出來看。聞柏楨的中文和英文都寫得很漂亮，流暢自然，每個字，每條線，在她心底永不褪色。
這鄰家女孩兒看了一圈兒，沒有多餘座位，於是在雷再暉身邊坐下。
雷再暉握著冰冷的琉璃，平靜而緩慢地說出一番話來。
「漂亮是漂亮，聽話可算不上。」繆盛夏支頜輕笑，「有一年冬天，她穿件帶帽子的紅外套被老師罰站，大家都以為是個洋娃娃站在雪地里。」
但這一眼中再沒有畏縮與悲慟——這男人令她哭泣之餘，竟然還給了她對抗的力量。
鍾有初又嗯了一聲，繼續如坐針氈。為什麼一覺醒來
琉璃地球被小心地收進錦囊，收緊繫繩，緊緊地貼在胸口，鍾有初帶著哭腔，惡狠狠地宣告：「它和你，這輩子都是我的。」
「家父生前就已經有這樣的打算。」雷再暉預料到他會反對，「我不清楚雲澤的風俗，如果有冒犯之處，具體細節我們可以再商議，但是我想和她結婚的心意不會變。」
繆盛夏本是好心想令氣氛輕鬆些，紆尊降貴來插科打諢，沒想到葉嫦娥心中本來就忐忑，經不起他的刺激，再不敢說話。和那個傻婆娘「結婚」還沒幾天，他也變得愚不可及：「算了，當我沒說。」
他大衣口袋裡有一樣東西，要鍾有初幫忙拿出來。那是一張發黃泛舊的明信片，她先看到背面沒寫完的字句，才翻到正面的風景：「這……這是我家！」
鍾有初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綠豆糕，聽小姨問自己，脫口回答：「四十二碼半。」
再家常不過的打扮，光線亦由弱變強，映著這舊式電影中走出來的鄰家女孩，款款走下水磨石的樓梯。
葉嫦娥笑道：「這孩子，坐直升機和坐飛機不一樣吧，顛得慌。」
聽了這番話，葉嫦娥轉過身去，擦擦眼角，澀聲道：「姐夫，算我求你了，有初的事情，讓她自己拿主意吧。」
葉嫦娥心靈手巧，暖鞋上有豹頭圖案，雷再暉覺得很有意思，不免多看了兩眼。葉嫦娥以為他是留意那手工，不知道他是喜歡那腳踝，急忙要投桃報李：「雷先生喜歡？我給你也打一雙。」
他以為她是在長輩面前羞怯，更覺憐惜，探身拿起整碟綠豆糕，遞給她：「吃吧！」
雷再暉表示心領了，葉嫦娥以為他是怕麻煩：「很快的，兩集電視就打完了，不費時間，也不麻煩。我經常打鞋子送人，雷先生你不要客氣——有初，雷先生穿多大碼的鞋子？」
「謝謝。」她捧著瓷碟，雷再暉也拈了一塊來吃。
但另外兩個人不高興了。
雖然在場的人除了鍾有初都已經預料到他會說什麼，但真說出口了，大家難免還是有些震撼。這一刻他並不是那個令白領們聞風喪膽的骨灰級企業營運顧問，只不過是一個在心愛的姑娘家中求今生姻緣的普通男人。
「那我接下來說的話就不會那麼唐突了。」雷再暉道，「伯父，葉姨，你們是有初至親的親人，我有一件事情必須要徵得你們的同意。」
雷再暉正雙手去接，一抬眼看到了樓梯上呆立著的鍾有初。
風景攝於黃昏，畫面中央是一棟小小的三層洋房，不是十分奢華的那種獨棟別墅，典雅的中式院子，浪漫的歐式陽台，很多建築元素夾雜在一起，卻奇異地和諧著。
鍾家女兒雙膝一軟，差點兒摔倒，幸虧抓住了欄杆。雷再暉和繆盛夏齊齊起身，可鍾有初已經重新站穩，拍了拍裙角。一條咖啡色的過膝毛呢裙，風琴褶的裙擺；一件米色的針織長開衫，腰帶鬆鬆地在左側打了一個結；一雙葉嫦娥手打的毛線暖鞋，鞋口比腳踝大了整整一圈。
鍾汝意突然冷笑了一聲，客廳的氣溫霎時降至冰點。
鍾汝意緊緊攥著拳頭不發表意見，但葉嫦娥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有些發顫：「請講。」
「大倌，娶這樣的老婆才好啊。」說話的是葉嫦娥，「老公聚財，老婆散財，銀錢流通，家庭和睦，況且還是做慈善。」
鍾有初記得這兩幅畫一直收在書房，不知小姨為什麼突然拿了出來，但她心中並沒有歡喜，而是惶然：「我不是……」
可他從未覺得戒指箍得這樣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