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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九月:還是惡作劇

Chapter 4 九月:還是惡作劇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世紜張嘴想說什麼,他卻已經捧著文件轉身走掉了。
但無論如何,世紛的離去,是不爭的事實,她不願意承認這骨灰,卻無法不承認這個事實。只是她沒有去墓地看過她,一次也沒有,會不會在潛意識裡,還有著一些阻礙她的東西?
第二天早晨,世紜透過電梯的鏡牆看著自己以後身後面無表情地瞪著她的袁祖耘時,忽然很想大笑,然後像電視劇里的男主角那樣富有戲劇性地大叫一聲——Yeah!Panda!
說完,他擠到子默和項峰當中,問酒保要了一杯跟他們同樣的啤酒喝起來。
世紜歪著頭想了想,失笑地說:「也對。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對病人溫柔體貼的醫生卻不一定能以同樣的態度對待女朋友。」
世紜抬頭一看,項嶼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他們身邊,理所當然而面無表情地說:「別動手動腳的。」
世紜不由自主地冷哼了一聲。當那個聲音從她鼻腔里發出來的時候,她就有點後悔,因為那像是一個撒嬌的聲音。
於是這個周一,世紜第一次遲到了,而且遲得很離譜,足足有四十分鐘。
「聊得還不錯哦……」子默少見地發出一陣木訥中帶著竊喜的笑聲,彷彿辦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項嶼聳聳肩,把煙丟在煙缸里,對世紜揮了揮手:「你也喜歡看球嗎?」
「世紜……」蔣柏烈看著她的眼神,像是帶著心疼,也許,每一個在此時此刻看著她的人,都會覺得心疼。
也許因為喝了太多的緣故,第二天早晨世紜睜開眼睛的時候,床頭柜上的那隻鬧鐘安靜地躺著,時針指在「8」的位置,她努力睜大眼睛,長長的分針由模糊變得清晰,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真的是指在「45」嗎?
在同事面前,他們總是沒有表情,是不對盤的上司和下屬。但私底下,大概誰也不知道他們曾經一起看過電影、吃過飯,就像是多年的好友。可是實際上,世紜想,他們並不是好友,甚至於,連朋友也算不上。他們應該只是兩個互相認識的人,過去從來沒有熱絡過,今後也一樣不太可能——那麼他們這又算是什麼?
「啊……」她想要否認,但是疼痛的感覺傳來,讓她不得不倒吸了一口冷氣。
她覺得頭疼,疼得像要爆炸了。
電腦的揚聲器傳來熟悉的旋律以及歌聲,那是……世紛最愛的歌呢。
世紜恍然大悟地看著他,點頭示意。
回過神的時候,子默和項嶼都舉著酒杯一臉關注地看著她,她燦燦地笑了笑,裝作若無其事地喝起來。
「不頂嘴會死啊你?」他苦笑。
「哎,早知道就不點這麼多菜了。」
他正在收拾投影儀的各種電線,大概因為會議室冷氣不足的緣故,襯衫袖口已經被捲起,露出一截曬得很黑的手臂,但奇怪的是,他的臉上卻沒有那麼黑……
「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感覺變得越來越不真實,我慢慢發現,飄泊不定的生活非但沒有讓我看到希望,反而讓我心生恐懼。那些旅途中認識的面孔,漸漸變得模糊,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開始懷念小的時候,懷念我曾經生活的民風淳樸的小鎮,我好像終於有一點點明白……那些小鎮的人們為什麼甘願過如此平淡的生活。」
世紜看著蔣柏烈回憶著往事的臉龐,不禁被感動了,他的眼神常常充滿了魅力,那應該是一種……智慧的魅力。
她還是沒有說話,可是臉上的表情卻不再那麼彆扭。
世紜「砰」地放下電話,誰跟你老地方!
袁祖耘指了指世紜的腰和腿:「這裏,還有這裏。」
他眯起眼睛看著她,想了一會兒,說:「某些……我不確定的情況下。」
「……」
世紜愣了愣,才反應過來:Carol沒有看到站在後面的袁祖耘啊。
「你比我規定的時間遲到了兩分鐘。」袁祖耘一邊看著手腕上的表,一邊把爆米花筒塞到她手裡。
她忽然覺得自己騰空而起,穿越過驚訝的同事們,穿過過電梯、計程車,直到來到一個白晃晃的世界,她想,那是醫院。
那就是袁祖耘所說的「老地方」的招牌。
他笑了笑,表情有冷:「當然,我不確定你會不會來。」
「02:35:03:我剛才就已經說過——我睡著了!」
「就是,搞不懂他們為什麼喜歡來這裏看球,在家看不是也一樣嗎。」說完,他斜眼盯著子默。
「你還真是會開小差,我很懷疑當我說到在泰國新建倉庫的時候你就已經開始神遊了。」
「沒有沒有,」世紜擺手,「絕對沒有……」
「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提出來的。」他掏出煙盒,拿在手裡玩起來。
「……啊?」她心想,他該不會是撥錯號碼了吧。
「咦,世紜,」被人潮一起擠進來的Carol看到她之後欣喜地說,「好久沒看到你了,自從你去了那個可怕的男人那裡……」
「我也沒有……」世紜連忙附和。
九月的第二個星期,世紜變得有些煩躁不安,她從座位上悄悄看了袁祖耘一眼,他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腦,那張沒有表情的側臉彷彿充滿了心事。
「……」世紜強迫自己回憶著,手心裏冒出了汗,「不知道。」
他怎麼會知道她渴得想一口氣喝下去呢?是偵探小說家的直覺么?
世紜無奈地微笑,她也不想把自己弄成像重病傷員一般,可是她的上司很堅持那樣做,最後護士只能一臉嫌棄中帶著八卦地幫她包紮好,不過最幸運的,莫過於那個性格惡劣的上司竟然准了她一周的假,加上隨之而來的國慶節,她一下子有了兩周的假期。
「馬路上。」
「哦。」做他的秘書可真辛苦,她忽然有一股衝動,就是去申請一隻錄音筆,把他交代的話全部錄下來。不過,最後那個噘嘴是什麼意思……
世紜連忙收回腳,皺著眉頭瞪了他一眼,然後起身去幫他泡咖啡——這好像是他第一次支使她,他那身為「老闆」的劣根性終於忍不住暴露出來。
世紜停下手上的動作,愕然看著她:「他……不是男朋友……」
「所以有時候想想,不催你結婚也是對的,要是弄得不好……草草結婚又離婚,反而更不划算。」媽媽又開始老生常談。
「蔣醫生,」她第一次這樣叫他,「你說我還有救嗎?」
「不一樣,」木訥的聲音倔強地說,「氣氛不一樣。」
「不知道?」
「你這樣我當你不生氣嘍?」他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像是一個……可以容忍她任何事的男人。
也許,她在心裏苦笑,是那個滾燙的惡作劇的報應吧。她果然是一個,不太適合惡作劇的人。
「據說經常要加班?」Carol一臉同情。
蔣柏烈聳了聳肩:「但我的那些前女友們好像並不是這麼想的。」
周末的晚上,子默破天荒地約世紜去酒吧。她按照子默傳來的地址找到那裡,那是一條衡山路附近幽靜的馬路,酒吧門口的招牌既沒有霓虹閃爍也沒有鬼鬼祟祟,而是安靜地散發著金色的燈光,像是馬路邊上的某戶人家。
他不在意地瞥了瞥她:「怎麼了?」
他一臉的不意外:「你還真能開小差。」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剛才我忽然意識到,再怎麼假裝,那些我害怕和恐懼的東西,也仍然在我心裏。就像你說的,我的性格很堅強,所以我不願意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總是不由自主地逞強,想讓自己覺得自己過得很好,所有的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02:31:04:你很無聊,明天一早還要開會,早點睡吧。」
可是,他剛才「威脅」她的時候,語氣是那麼篤定。
為什麼呢?
當初不知道子默為什麼要推薦這間餐廳,她不禁想,如果她沒有來的話,就不會在這裏遇見袁祖耘,那麼他們之間會不會仍然只是普通的、見了面僅僅互相點頭示意的老同學?也許吧……
於是,整個上午,她就被這個問題困擾著,總是不自覺地透過一切可以反射的物體觀察自己的臉,像是玻璃幕牆、擦得光亮的桌面、印著花紋的大理石牆面……等等等等,但這張看了二十九年的臉上,除了黑眼圈和疲倦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的訊息。
她在窗前踱賴踱去,猶豫了一會兒,才回復道:「02:20:32:不睡覺還能幹嗎。」
「02:23:32:睡著了怎麼唱?」
她忽然覺得他們兩個,就像是兩條涌動在結了冰的湖面下的魚,掙扎著,卻毫無生氣。
她踩著微微發軟的腳步走進辦公室,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站起來:她是不是應該出現在袁祖耘門外的那張桌子上啊?!
「……」世紜錯愕著,說不出話來。
袁祖耘沒有看她,仍然看著電腦屏幕,但原本放在滑鼠上的左手此時卻拿著手邊的茶杯。
她舉著杯子,張著嘴,尷尬地笑了笑,然後淺抿了一口。
她幾乎以為,有那麼一瞬間,袁祖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伸手抱住她,但最後,她的這種奇怪的「以為」終於還是沒有化為現實。
「那你今天留下來加班吧,我有很多文件要打。」他的威脅聽上去是那麼單純。
「你想她嗎?」他忽然問,口吻是一貫的平靜自然,但眼神卻很尖銳。
她想:幸好,不然她真不知道要如何去裝出一張……快樂而燦爛的笑臉。
世紜終於忍不住哭了,這是一種,有點複雜的情緒。一方面是因為皮肉的痛苦,另一方面是因為……有一個看到你痛苦也會痛苦的人在身邊,好像不哭也對不起自己。
她垂下眼睛看到袁祖耘腳上那雙光亮的黑色皮鞋動了動,儘管沒有看到他的臉,但她可以肯定,那傢伙是在笑。
「你經常來這裏吃飯嗎?」服務生離開以後,世紜忍不住問。
袁祖耘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眼前,那麼安靜、那麼理所當然,就好像他從一開始就已經在這裏。
「會議已經結束了。」袁祖耘冷冰冰的聲音響起。
「那麼說……」子默歪了歪頭,依舊一臉的木訥,「袁祖耘變成了你的上司?」
屏幕上的足球運動員個個都一臉凝重,電視機前的人們也差不多,因為要罰點球了。
儘管最後那一句笑聲很憨厚,但其餘三人卻像是被雷劈到一樣地張嘴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還在生氣?」他忽然問。
「02:12:49:睡覺了?」
如果當初她能夠看到這樣的眼神的話,還會不會吵著鬧著要從家裡搬出來?
「哦,對了,」子默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似地,從高腳凳上爬下來,走到項峰面前,拉著他坐到世紜身旁那個她自己原先坐的位子上,「你們才剛認識吧,剛認識的人,要多交流……呵呵。」
「喂?」袁祖耘的聲音在電話聽起來,跟他本人的很不一樣。
「不行,」他們找到座位坐下,袁祖耘翹起腿,看著屏幕,並沒有看她,「你不見了怎麼辦。」
她定定地看著他,忘記了所有的快樂,也忘記了所有的疼痛,能夠記起的,只是很多年前,當他還是少年的時候,那張倔強卻溫暖的臉。
「?」
「02:21:58:嗯!」這個驚嘆號,她找了好久才找到。
「02:44:50:原來你對我有衝動啊?」
「點菜了沒?」他放下公文包,看著她。
「這樣一來,」木訥的聲音又說,「以後打牌你只能跟他分在一組……不然的話,你會不好意思壓他的牌……畢竟是上司。」
女孩拿出手機,在他面前晃了晃:「說『祝你幸福』。」
世紜推門進去,頭頂發出清脆的鈴聲,一瞬間,她彷彿回到了倫敦Wardour Street上那些傳統式的酒吧,可是……又跟那裡不同。正對著大門的地方是一排長長的吧台,沿著牆的地方擺滿了小圓桌和高腳凳,牆上是一個超大型的液晶電視——她終於知道是哪裡不同,就是這個價值不菲的電視吧。
「在這個有點特別的日子,書璐要播一首Karen Anne Carpenter演唱的《Close to you》,紀念一些我們懷念的人……」
他們才走進劇場,燈就暗了下來,黑暗中,袁祖耘停下腳步,伸出手按著她的肩,讓她走在前面。
「……」世紜悄悄地吸了一口冷氣,摸了摸自己的臉,那上面真的刻著「我8點45分才起床」這幾個字嗎?
「因為那時候她在國外讀書,沒回來。」
「那就是在追你嘍?」護士不知道袁祖耘還在門口,所以開始八卦起來。
放在枕頭旁邊的手機傳來陣陣提示音,那表明有簡訊進來,世紜走過去拿起來,她通常會在睡覺前關機,但是今天晚上可能是忘記了。
「我是說,出現在你腦海里的她,樣子改變了沒有?」
蔣柏烈點點頭:「你是一個愛旅行的人嗎?」
「想……」她頓了頓,才說,「起初的幾年,只要一空下來就會想。這幾年,好像慢慢習慣了似的,但有時候閉上眼睛,那張面孔還是會出現在我眼前。」
「?」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世紜不自覺地在腦中搜索剛才開會的內容——好像真的是……被他說中了。
「你……」九月的最後一個周末,當蔣柏烈看到世紜被包紮起來的整個手臂,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她,很久都沒有出聲,眼睛里有一種情緒,叫做疼痛,「以後別做這種蠢事了……」
「02:29:11:那麼你什麼時候唱歌?做夢的時候又干點什麼?」
「今天的對手很厲害……」項嶼一邊說一邊點起煙。
「哦……」蔣柏烈遲疑地點點頭,從冰箱里拿出啤酒,「傷病期間,特別優待。」
項峰跟酒保說了幾句,酒保會意地點點頭,拿了一杯冷水放到世紜面前。
她別過頭,用力忍著,直到濕意漸漸消失。
「你就是這樣報答你的救命恩人嗎?」她瞪他。
項峰轉頭看著世紜,舉了舉手裡的酒杯,親切而無奈地說:「我想我們都沒有想要成對方的那杯茶吧。」
蔣柏烈抿了抿嘴,不置可否,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坐到書桌前,打開厚重的筆記本開始寫起來,一旁的台曆被壓在一疊教科書下面。今天的他好像異常嚴肅,沒有說任何多餘的閑話,而是一臉平靜地看著她,等待著一切的開始。
蔣柏烈微笑著:「這些話我從第一次就想跟你說了。」
「你來了,」子默的語氣是一貫的木訥,「這個是,項峰——項嶼的哥哥。」
世紜接過爆米花,又瞪了他一眼:「說不定真的會——」
「什麼樣的情況下你會想不到要吃什麼?」她看著他,想起第一次在這裏遇到他的場景。
「——對你這種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可以自得其樂的『本領』。」
「哦……」護士開始幫她上藥,「那麼,就是你在追他嘍?」
世紜微笑著,沒有告訴他,自己也曾經很羡慕那樣的生活,就好像每一天、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是那麼充滿了希望,所有最美好的,都是發生在今天以後。
項峰想了想,說:「危險。」
晚上,她依約又去了蔣柏烈那裡,他從書櫃下面拿出一罐牛奶放在茶几上,笑容可掬地說:「這樣的天氣雖然還是很熱,但女生已經不適宜喝冰冷的東西了哦。」
「看到你的時候,我自己也有點驚訝,因為你的性格是這麼堅強,一點也不像是會感到困惑的人。可是聽了你的一些事之後,我覺得你需要幫助,只是任何幫助都比不過你內心的堅強來的有用——所以,你應該相信你自己,我也許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已。」
「嗯。」她抿了抿嘴,始終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電話。
她一臉無辜地撇了撇嘴,心想自己現在這個表情一定很討打吧,她轉身要離開,忽然有人像陣風似地衝進了辦公室。
她沒再說話,認真而謹慎地聽著媽媽把要說的話說完,她深深地理解那種沒有人可以傾訴的感覺,所以每一次跟父母見面的時候她都異常乖巧,她能做的……恐怕也只有這些了。
電梯一到三十層,她連忙拉著不明所以的Carol一路狂奔進了辦公室,才把背包放進柜子,袁祖耘就踱著步進來了。
她再一次尷尬地笑了一下,不客氣地全部倒進胃裡,那種夏末秋初特有的乾渴的感覺終於緩解了一些。
Wardour Street那些傳統式的酒吧里很少有電視機,即使有,也只是孤單而不顯眼地擺放在牆角,人們通常不會去看,不像這裏,所有的人都望著同一個方向——像是Piccadilly Circus附近那些聚集著瘋狂足球迷的運動酒吧。
「過去的幾年,我也是這麼做的,約了人去逛街、吃飯、喝酒,家裡沒有人會提起這個日子,如果運氣好的話,能夠睡上一整天,等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我假裝自己沒有經歷這一天,假裝自己一年只過364天。」
「02:28:44:我做夢的時候不唱歌……」
「……」
說完,他叫來服務生,點了幾個菜。他並沒有翻來覆去地看餐牌,而是直接翻到某一頁,把菜式指出來,像是很熟悉這裏。
她盯著屏幕,發信人顯示的是一串數字,但是她知道那是誰的數字。
「為什麼生氣?因為當了我的秘書?還是……」他沒有說下去,可是那個結束的音拖得很長,帶著些曖昧。
他放開手,看著她,一臉無奈地說:「算了,你以後還是生氣吧,生氣的時候比較好看。」
「你知道我並不是真心想要得到你的幫助,但你仍然對我伸出援手——對於這樣的你,我真的要說……謝謝。」她哽咽著,這個曾經對她來說只是想要嘗試著傾吐苦水的陌生人,不知不覺當中,已經變成了一個朋友。
直播間的後台傳來吹口哨、打銅鼓和響亮的喇叭聲,分不清那是現場「演奏」的還是事先已經錄製好的聲音,不過總之頗有些搞笑的意味。
世紜苦笑,已經忘記了自己原本是要離開的,他究竟是裝傻,還是真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祝福是會引來別人怨恨的。那就是,送給愛著自己、自己卻不愛的人的祝福啊。因為你無論再怎麼祝她找到幸福,但對她來說,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笑一笑。」他說。
世紜定睛一看,原來是那個Carol口中即將遠嫁義大利的女孩,她嬌小而白皙的臉上,此時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憤怒,那恐怕是只有女人對男人才會有的表情。
「嗯……」他點點頭,「那要看他們筆下的偵探是否一針見血了。」
護士撇了撇嘴,一邊等世紜脫衣服一邊說:「你男朋友還滿矜持的嘛……」
原本正在走神的蔣柏烈忽然看著她的眼睛,說:「不,你從來都沒有你自己想象中那麼軟弱,與其說是想要我來救你,還不如自己救自己來的快些。」
「我看到的……往往只是一個輪廓,或者只是一張臉,從來沒有注意過其他的。」
「謝謝你特地約了我今天見面。」
可是她找不到答案,或者,根本就沒有答案。會不會就像蔣柏烈說的,她能做的,只是相信自己而已。
「……」
她還是沒有說話,倔強地不看他,一臉彆扭。
「……施子默,你繞了我吧。」她哀叫。
他隔了五分鐘都沒有回復,他在幹什麼,笑么?還是決定不再打擾「已經睡著」的她?
這是八年以來,世紜第一次不再害怕這個日子——不,也許還是帶著一點害怕,但是至少,她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恐懼,也面對那個真實的自我。
「據說經常沒時間吃午飯?」
「我出去。」他不情願地起身,走了出去。但她還能從帘子下面看見他的黑色西褲以及皮鞋,因為他就站在外面,像是在……守門。
他沒有回答,只是報以溫柔的微笑。
不知道是因為想到了什麼,還是因為被袁祖耘捏得癢了,她不禁咧了咧嘴。
「你說的是真的嗎?」
「幹嗎要我做你秘書?」她直直地看著他,想要從那對善於掩藏的眼睛里看出什麼。
「出去玩嗎?」
世紜苦笑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這是她在短短的幾天以內,第二次被問到這樣的問題,不過也許,還有第三個人也問過同樣的問題。
她就聽著,點點頭,她甚至懷疑,父母會不會覺得她冷漠,因為她從來沒有去看過世紛的墓——也許,她認為那根本不是世紛的墓。
他點點頭,沒再說什麼,轉身走在她前面,整個人像是綳直了每一根神經,握著票的手也攥得那麼緊。世紜低下頭跟上去,忽然有想要伸手拉住他的衝動。
她想了幾秒鐘,大方地點點頭:「好啊。」
她想要抹掉臉頰上的淚水,但已經有人幫她拂去了,那是袁祖耘的手指,粗糙卻帶著溫柔,跟他臉上兇惡的表情完全對不上號。
項嶼把冰塊悉數倒進不鏽鋼的桶里,挑眉看著她們,忽然搖搖頭:「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死鴨子嘴硬』。」
「算是吧,只是出去玩的機會不多。」
子默喃喃道:「你說會不會罰進?」
手機忽然響了,她看著閃爍的屏幕,上面是一串數字,可是她知道那是誰。
周日的晚上,世紜回家跟媽媽吃了頓飯。
女孩咬著嘴唇,看得出來是真的很難過,世紜看著她的側臉,也不禁覺得心疼。忽然想起一句話:做人為什麼要太執著?
「但那只是自欺欺人,」她的口吻是那麼平靜,就好像說的並不是她自己,「我第一次來找你的時候,也並沒有指望你能幫我,或者就像子默說的,我只是想找一個陌生人訴說自己的事。這樣的我……不知道你看出來了沒有?也許早就看出來了,可是你卻不說——不是嗎?」
影片開場了,並不是喜劇片,所有的人都抬起頭看著大屏幕,臉上沒有表情。
就在世紜以為她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她忽地拿起桌上的杯子,向袁祖耘潑過去。
「你遲到了……」溫度絲毫沒有降低的九月,他還是一身襯衫西裝,雙手抱胸。
可是為什麼呢?她不住地想,大概是因為,想要趕走他眼中那一點點的悲切吧……
「……」世紜咬著牙,說不出話來。
「好。」他的表情不再嚴肅,不再是一個擔心病人的醫生,而是滿心釋懷的朋友。
「你還欠我一頓飯。」他的聲音鎮定而充滿了惡作劇的意味。
她看著他,覺得他們之間的談話越來越不像是醫生和病人,而有一點像偶然在聊天室撞見的網友。
「想不到要吃什麼的時候就會來這裏。」他回答。
「她變了么?」
這天晚上,世紜輾轉著無法入睡,她去冰箱取了一盒牛奶,倒在玻璃杯中,放進微波爐。一分鐘后,隨著「叮」的一聲,她取出微微溫熱的牛奶,慢慢喝起來。
她又看了看反射在鏡子里的他的表情,一邊的眉毛已經聳了起來。
大路考的那天,世紜特地請了一天假,終於順利地通過了。
世紜也看著他,笑了笑:「偵探小說家都是這麼一針見血么?」
他的口氣像是不確定,那是一個少年叛逆自負卻也疑惑不安的聲音,這聲音一句一句地敲打在她腦海里,她忽然有種快樂——難以言語的快樂。
世紜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沉默地等著上菜,她越來越不懂他在想什麼——不過也許,她從來就沒有懂得過。
世紜不自在地拉了拉頭髮,燦燦地說:「進去吧,要開場了……」
世紜很想笑,可是礙於這樣的氣氛,只能忍住。她強迫自己看著桌上的牙籤筒,那是一個白瓷的兔子造型的筒,在兔子的腦袋上有一個個的小洞,牙籤就從那裡面冒出來。她忽然覺得很殘忍,牙籤……為什麼要從那裡跑出來。
「謝謝你特地在今天對我說這樣的話。」
世紜接過來,微笑著道謝,淺淺地喝了一口,覺得那種苦澀中不知道為什麼也會有一點點的甜味。
「?」
「在哪裡?」他總是很直接,好像跟她有多熟悉一樣。
他說:「就在前面第三排……不是這裏,再前面一排,你數數只能數到二啊?」
不知道該無奈還是該欽佩的人是她吧——對他這種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可以開始惡劣的個性!
事後,世紜想,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愛嗎?或者也摻雜著恨?女人的愛與恨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複雜,可以一瞬間爆發,也可以一瞬間消失。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也許這個世界上,除了女人自己,就再也沒有別的生物可以理解她們了。但在那杯滾燙的咖啡灑出去的一瞬間,世紜並沒有想得那麼多,她幾乎是沒有思考、沒有遲疑地衝上去擋在袁祖耘前面。
世紜嘆了口氣,對著天花板無奈地撇著嘴。
「你好,」他沒有殷勤地伸出手,也沒有帶著審視的目光,而是親切地舉了舉手裡的啤酒杯,好像老朋友那樣問,「要不要也來一杯?」
「這樣怎麼去。」她舉了舉受傷的手。
「你的臉看上去就像是8點45分才從床上爬起來的。」說完,他走回去,再也沒出來。
不會吧!
「如果可以的話,」她又說,「你能繼續幫助我嗎——雖然堅強,但有時候也很軟弱的我。」
「所以世紜,」他繼續說,「我很想知道,在外面漂泊了那麼久的你,究竟是為了什麼才下定決心回來的?」
「02:44:10: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跟你講話超過五分鐘我就有一種殺人的衝動。」
一疊文件被「砰」地丟到她面前,走神的她被嚇得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她看了看牆上的鍾,兩點了,如果她再不睡的話,周一就要頂著兩個黑眼圈去上班。她不想這樣,至少不想讓袁祖耘看到她這樣。
但也許,有些事情是註定的。
世紜直覺地要走開,女孩卻毫不介意,她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盯著袁祖耘:
世紜走到電腦前,關了錄音文件,躺回床上。儘管睡不著,但她彷彿忽然安下了心,如果會變成「熊貓」的話,那麼也不止她一個人變吧?
「嗯,」她玩心大起,「沒辦法……」
「少喝點……這次不是廠家送的,是我自己買的。」子默一臉嚴肅。
「我沒有針對他……」木訥的小臉上有一對木訥的眼睛。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帶她回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他去,儘管基本上……什麼也沒發生,可是他們的關係變得很古怪——非常古怪。
她把攪拌勺丟進注滿了開水的咖啡杯里,清澈的液體立刻變得混濁起來,她沒有去攪拌,她忽然發現自己也有一種劣根性——那就是盡量做一個令人不滿意的秘書。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個傍晚,天也是像這樣半黑不亮的,有人在路燈下拍了拍她的肩,生硬地說:「喂,你這樣我就當你不生氣嘍……」
「只是小傷。」
「……」原來,只是打牌不方便啊……
「哦,」護士眼睛也沒有眨一下,「那把衣服都脫下來吧。」
世紜喝了一口啤酒,還是不太明白子默為什麼約自己到這裏來。
「我訂了七點的位子,你先去吧——老地方。」他的口吻是得逞后的不動聲色。
一盒藥片倏地丟在她桌上,她錯愕地看著那藥盒,上面寫著「阿司匹林」。
「袁祖耘……」
「嗯……」世紜點頭。
「02:25:05:一邊做夢一邊唱吧。」
她別過頭去,還是沒有說話。
「……」
「林寶淑。」世紜一邊吃著碗里的菜,一邊說。她們是世紛高中時很要好的朋友,她去了英國之後,就跟她們失去了聯絡。
「嗯,對不起。」世紜低著頭走到座位上坐下來。
「衣服脫下來。」護士拿著藥膏和一些器具走進來,拉上帘子。
「哦,對對,」媽媽恍然大悟,「追悼會她好像沒有來,所以我記不得她的名字。」
他又隔了很久沒有回復,直到世紜以為他廢話已經說完打算睡覺的時候,他忽然又傳來一條簡訊:「03:01:23: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回來?」
「有時候真不知道該無奈還是欽佩——」
「其實我本來想好了,要忘記今天的。」她看了看那被教科書壓在下面的台曆,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不讓她看到今天的日期——9月11日。
穿著格子襯衫和牛仔褲的子默遠遠看去就跟男生沒什麼兩樣,她翹著腿,和一個笑容親切的男人坐在一起,看到她來了就揮揮手,轉頭跟那個男人說了些什麼。世紜走過去,不禁覺得那個男人的輪廓很熟悉。
「不客氣。」他仍然微笑,輕輕搖了搖頭。
項嶼第一個笑起來,不過他看了項峰一眼,很識相地咬住嘴唇,把頭別過去。
「02:45:00:……」
媽媽一邊給她夾菜,一邊平靜地說前幾天去世紛的墓前祭拜了,墓場的管理人很細心,到處點了蚊香,除了綠化帶之外,墓地旁也沒有雜草。
「為什麼我好像覺得你心情很好?」蔣柏烈坐到老位子上,翻開筆記本,開始寫起來。
「我們經常來這裏看球。」子默盯著電視機,一邊往嘴裏塞花生米。
她搖搖頭,讓自己看上去很平靜。
「……」她不說話,悄悄地磨牙齒。
「嗯……」
「啊……」她失笑,學他點頭,舉起自己手裡的啤酒杯,「很高興認識你,如果不麻煩的話,送我幾本你寫的書吧——最好是一針見血的那種。」
「我買了四十分鐘以後的票,限你半小時內趕到。」他甚至沒有告訴她究竟是哪個電影院的票,就掛斷了電話。
旁邊座位上的觀眾竊笑起來,世紜有點窘迫,沒有發現他的手還沉沉地按在自己肩上:「我怎麼知道你說的第三排是從哪裡開始算起,早知道你帶路就好啦,幹嗎叫我走前面……」
男主角怔怔地點點頭,彷彿不覺得有任何地方出錯,難道送祝福也會引來別人的怨恨?
「我想現在你不是我的上司吧,我們也不是要去開會吧。」她瞪他。
「據說他還動不動就發脾氣?」
「但袁祖耘這個人……真的很惡劣……」世紜嘀咕著,想起他靠過來,伸出舌頭舔她的場景,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她茫然地搖搖頭。
話沒有說完,她不由地一愣,因為袁祖耘忽然沉下臉來,眼神中帶著稍縱即逝的悲切:「別胡說八道!」
下班的時間,袁祖耘正好走開了,世紜連忙收拾了細軟準備離開,才站起身,桌上的電話就響了。那個鈴聲像是特地被調整過似的,急促而響亮,還沒走的同事不禁疑惑地瞥了瞥她。
「那麼今天你也不確定么?」她一邊問,一邊想起那個將要遠嫁義大利的女孩。
「真丟臉……」他低聲呵斥著,但眼神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她忽然驚醒般地看著眼前的餐牌,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他們兩個——她和袁祖耘——不是早就不該有任何交集了么?
「啊……」子默哀叫起來,抓著項峰的手臂用力搖,「你這個烏鴉嘴——」
蔣柏烈:「我想,或許我們每個人都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是至少我們不會停止地捫心自問,這個過程其實並不能稱之為『痛苦』——完全不能。可是有一天……可能有一天當我回過頭看以前的自己,會驚訝自己竟然花了那麼多時間去做一些現在看來完全沒有意義是事,但我並不覺得後悔,一點也不,因為沒有過去的自己,就沒有今天的自己,也不會有將來的自己。」】
蔣柏烈說,睡前喝一杯溫牛奶,有定神的作用——可是為什麼她已經喝了三杯,卻除了不斷想去廁所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功效。
袁祖耘就坐在她身後,扶在她腰上的手收得很緊,她靠在他懷裡,甚至可以聞到他身上汗水混合著咖啡以及煙草的味道。不過也許,咖啡的味道不是他的,而是她的。
「十點開會,通知我已經發出去了,要複印的文件在你桌上的黃色文件夾里,印十份裝訂起來。提前十分鐘去會議室調投影儀,PPT在我電腦里,你一道拿過去。」他語速很快,說完以後,不自覺地噘了噘嘴。
「哦,好吧,在忙碌的一周即將開始之際,本周的節目可能會讓大家覺得傷感,因為昨天紐約迎來了本年度氣壓最低的一天——九月十一日。這個日子也許是全世界為之悲慟的日子,許多人在這一天失去了父母、孩子、愛人、朋友、同事……失去了對他們來說很重要的人以及感情,可是我希望,沒有失去的,是對生活的熱愛與渴望。
項峰不以為意地挪了個位子,說:「怎麼這麼晚?」
她背起包,跟陸續下班的同事一起搭電梯下樓,互相告了別之後,她拐到辦公樓後面的小路上,沿著這條小路走了二十分鐘,再向南走三個路口,就遠遠看到一塊黃色的招牌。
路燈那白色的光芒照在他臉上,看不清臉龐,但輪廓卻是熟悉的,還有他那個無論如何也改不掉的噘嘴的習慣。
她沒有見過這樣的袁祖耘,像是在發怒,在生氣,可是——該生氣的人應該是她吧?
「02:32:20:可是睡不著——你不也是嗎?」
這個臉孔跟她如此相似的人,在爆炸中消失了,父母去辦手續的時候,根本無法辨認哪一具是他們女兒的屍體,所以她有一個奇怪的想法:這捧骨灰,會不會不是世紛的?
「其實……書璐也算是親身經歷了這個悲慟的日子,非常幸運的是,我並沒有失去我愛的人,相反經歷了這一天的我們,能夠更堅定地一起走下去。但是在等待消息的二十四小時里,我也體會了所有的不安與難過,後來每每去參加紀念這一天的活動時,都告誡自己要珍惜我所擁有的一切。所以,不論電波那一頭的你們有沒有經歷過這一天,如果痛苦、悲傷,也都沒關係,可是要記得在這一天過去之後,帶著所有的懷念和笑容,繼續走下去。
她的手忽然被人抓著,錯愕地說不出話來。
她抬頭看著初秋的夜空,有時候,她也會迷惘,也會問自己:究竟這麼做,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才剛說完,飛起的球就彈在門框上落到了很遠的地方。
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轉過頭去跟子默一起看球,興起的時候,兩人還跟著店裡的其他人一起大聲叫喊。世紜對著吧台,一口一口喝著面前的啤酒,微笑地想,這才是她喜歡看到的那個快樂而沒有心事的子默。
「我以前是個很愛旅行的人,」他自顧自地說,「大概差不多……從十八歲開始,每年暑假都會到處去玩,一個人背上一個大包就出發了,在路上可以遇到各種各樣的人,有的可以成為朋友,有的只能當作是一場噩夢,可是我很喜歡那種感覺,好像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永遠不知道明天的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嗯……」她越發無奈地點點頭。
那就是她自己,那個,被收藏在心底的自己。
護士趁著袁祖耘幫她解紐扣的時候,先在她的額頭擦上藥膏,引來她一陣齜牙咧嘴。
世紜嘆了口氣,看著那微微泛黃的牆壁:「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
說完,他很紳士地幫她把易拉罐的邊緣擦乾淨,打開后遞給她。
袁祖耘轉身回自己的辦公室,然後又折回來丟了幾包速溶咖啡在她桌上。
她定定地看著手機屏幕,按下關機的按鈕,然後把手機塞到枕頭下面它原來應該在的位置,蒙上被子睡覺了。
袁祖耘皺了皺眉:「什麼?」
「02:21:01:睡著了?」
護士那平靜的聲音忽然響起:「還有哪裡燙傷的沒有?」
「02:22:45:那唱首歌給我聽吧。」
女孩定定地看著一臉不明所以的男主角,也許,是在做什麼決定。她點點頭,輕輕說了一句:「很好,再見……」
「謝謝。」喝完了,她才想起道謝,有點不好意思。
「好了……算我投降,這頓我請,好吧?」他舉起手示意,臉上的表情真的像一個惹惱了同桌的少年。
「哎……他簡直不是人。」Carol總結。
袁祖耘伸手解開她穿在外面的針織衫的紐扣,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臂抽出來,她有點出神地想,幸好她裏面穿的是無袖襯衫,如果有袖子的話,會不會要求她把袖子剪掉?
她藉著大屏幕上閃爍著的光芒,錯愕地看著他的側臉,忽然,很想哭。
啊?……
「?」
其餘三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決定就此忽略她的存在。
他伸出手去捏她的臉,他的手指很粗糙,也許是以前打球打出來的,但捏在她臉上,卻有點癢——異樣的癢。好像不是在捏她的臉,而是她的心。
吃過飯洗了碗,陪媽媽看了一會兒電視,世紜才離開。走的時候,媽媽送她到門口,眼神里有一點點擔憂,就像以前每一次送她去機場時一樣。
她遲疑地接起來,電話那頭是袁祖耘的的聲音:「我訂好位子了。」
「嗯……」他一手撐著下巴,眼神渙散,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她說的話。
劇烈的疼痛在她皮膚上燃燒著,腰上、腿上、額頭上,尤其是她整個左手臂,只覺得疼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但她沒有哭,儘管那個女孩哭了,儘管袁祖耘那錯愕的眼睛像是疼得想哭,但她沒有哭。在那一瞬間,她想到了隨著飛機直直地落在地上的那個女孩,她所經歷的疼痛,不知道要比這痛苦多少倍?
世紜一下子回過神來,看了看袁祖耘,臉上第一次出現可疑的紅暈。
她拿起茶几上的酒瓶一陣亂倒,然後「咕咚咕咚」地喝起來,才喝了幾口就被人抓住了手臂。
世紜把被子放在袁祖耘的桌上,他看了看杯子,又看看她,眼神里充滿了懷疑。
玩曖昧嗎?
「別抽了。」子默皺起眉頭,示意世紜也在。
「嗯!」她用力點頭。
世紜在心底嘆了口氣,吞下藥片,這樣的袁祖耘,究竟是應該感謝他,還是討厭他呢?
「沒問題。」他會意地笑了,然後跟她碰杯。
世紜透過鏡子,看著熊貓的臉漸漸變得鐵青,忍住笑,心裏有一股沒來由的快感。
「你知道嗎,梁見飛離婚了。」媽媽放下筷子,不知道是在感嘆呢,還是真的吃完了。
世紜苦笑,真的沒有催么?婚姻真的可以用划不划算來衡量嗎?
她抬起頭錯愕地看著他。
「你以為我想——啊……」她最後的那個音是尖叫著從她嘴裏發出來,因為護士忽然開始在她被燙得發紅的手臂上擦藥膏。
「那是你自己說的吧,我沒答應過。」說完,她打算掛電話。
「去幫我泡杯咖啡來。」他踢了下她伸在桌子外面的腳,有點咬牙切齒。
「……」世紜並沒有表現得很詫異,但她沒有說話,什麼也沒說。八年的時間,也許可以改變很多人、很多事情。幾年前輾轉聽到梁見飛結婚的消息時,她還以為姐姐的好友會就此過著幸福的生活——不過大家都是這麼想的,誰都想要看到快樂的結合,誰也不想看到悲傷的分離。
「對了,」媽媽說,「我走的時候,碰到她以前的女同學,她們一眼就認出我來了,不過我只記得一個叫梁見飛,還有一個姓林的女孩子不知道叫什麼。」
為什麼呢?不會因為她吧……
世紜搖頭:「怎麼可能,是子默約我來的,我本來以為是那種會有樂隊的酒吧呢。」
「……」蔣柏烈抿了抿嘴,有點無措。
「那就麻煩了……」子默一聲嘆息。
「後來有一次,我又夢見世紛,」世紜第一次自動自覺地開始訴說自己的心事,「可是還來不及跟她講話,夢就開始改變,我被拉到其他地方去……然後,就忘了。」
她坐到吧台前的高腳凳上,一杯跟項峰手裡的啤酒成色差不多的東西立刻推到她面前,她舉起來想喝,卻有一個聲音隔著子默親切地說:「不要喝太猛,這玩意兒儘管酒精含量不高,喝多了也會頭暈。」
世紜看著手機屏幕,忽然很有罵人的衝動。但她沒有,她只是走到路邊攔下一輛計程車,目的地是他們曾一起去過的電影院。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去,也許,她只是不忍拒絕罷了。
「你覺得自己很英勇嗎?」他皺起眉頭,低沉地說。
電視里是一群世紜不認識的男人,揮汗如雨地奔跑著,搶斷著,推搡著,嚎叫著——哦,也許嚎叫的是周圍看球的這些人。
可是馬上,她的手機又響了:「02:42:00:好吧,你已經睡著了,你是怎麼睡著的?數數嗎?可是我記得你只能數到二啊……」
「各位收音機前的聽眾,大家好,這裡是書璐在紐約中文電台為您帶來的節目。本周紐約的溫度還是居高不下,我們有兩位身形——嗯……比普通人大了幾號的同事最近開始變得無精打采起來,這種氣氛一直蔓延在整個辦公室,甚至有幾位無良的同仁集體飛去格陵蘭島度假,於是書璐從今天開始變得很忙碌,不得不代好幾個班。但是鑒於,同樣高居不下的是美國的失業率,因此書璐思前想後還是沒敢輕易罷工。」
她失神地喝下整杯牛奶,然後煩躁地走到電腦前,伸手敲了幾下,屏幕就亮了。打開網頁,進入常去的留學生網站,那裡也許有她需要的東西。
世紜看著他,久久沒有說話,書桌后那張一向溫柔的臉此時仍然顯得嚴肅,她不禁也微笑起來:「謝謝你。」
她連忙衝出去,遠遠的,已經看到袁祖耘一臉鐵青地站在自己辦公室門口,像在為什麼事情而生氣。
世紜看著手裡的酒杯,心情沒來由地煩躁起來,連子默這麼遲鈍的人也覺得事情麻煩了,那就真的是……很麻煩吧。
甚至於,淚水已經涌動在眼眶裡,只要眨一下眼睛就會掉落。
「為什麼你們總是要針對袁祖耘呢,」項嶼從子默的廚房走出來,手裡拿著一隻酒杯以及一盒冰塊,「我覺得他人不壞啊。」
「我想,或許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是至少我們會不停地捫心自問,這個過程其實並不能稱之為『痛苦』——完全不能,」他笑容可掬,「可能有一天當我回過頭看以前的自己,驚訝于竟然花了那麼多時間去做一些在現在看來完全沒有意義的事,但我並不覺得後悔,一點也不,因為沒有過去的自己,就沒有今天的自己,也不會有將來的自己。」
「因為可以放一個長假吧,雖然只有半個月。」
【袁世紜:「過去的幾年,我也是這麼做的,約了人去逛街、吃飯、喝酒,家裡沒有人會提起這個日子,如果運氣好的話,能夠睡上一整天,等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我假裝自己沒有經歷這一天,假裝自己一年只過364天。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剛才我忽然意識到,再怎麼假裝,那些我害怕和恐懼的東西,也還是在我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