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替身》目錄

chapter 12 四月:我不愛你了么?

chapter 12 四月:我不愛你了么?

「我認識的袁祖耘,驕傲、自滿、眼神犀利、沒有耐性,可是同時,他又有一種男孩般的可愛,他可以笑得很燦爛,可是一轉眼又默默地躲在角落裡抽煙。我不知道他發生過什麼,——也許我先生知道,但他不肯告訴我——我想說的是,沒錯他有很多缺點,很多時候會讓人覺得他這個人性格很惡劣,但他是個好人,一個值得好好對待的人。」
「……」
「為什麼要單獨跟他出去吃飯?」
究竟,子默會怎樣看待她,會不會原諒她?
然而,她只是勉強笑了笑,搖搖頭說:「沒什麼,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世紛看著他,最後無奈地露出微笑:「被你喜歡的女孩一定很幸福吧?」
「我可以理解失去親兄弟姐妹的痛苦,因為我本身也有一個弟弟,如果他發生了什麼事,我想我的痛苦不會比你少,但你的痛苦……好像並不只是失去親人這麼簡單。就像是,你在失去了姐姐的同時,也失去了你自己。」
「謝謝……」她坐到那張所謂的「弗洛伊德椅」上,準備開始又一次的心理治療。
她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
「……什麼?」她眨了眨眼睛,有點不敢相信。
「……」
「是啊,都沒有把電話告訴過你,」他溫柔地說,「你隨時可以打給我。」
他還是那個不准她說他髮型難看的「黃毛」,還是那個陪她一起看星星、叫她不準離開的男孩,還是那個喜歡帶她去看恐怖電影然後趁機摟住她的袁祖耘……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嗯……我還遇到以前的好朋友。」
「如果——我只是說,如果,」見飛的目光忽然變得虛無縹緲起來,「反過來,離開的那個人是你,世紜,而不是世紛的話,也許她會很難過,傷心地無法再活下去……」
「那你就把我當作是他好了。」
「——不用回答。」樂曲被切斷了,取而代之的,是項峰那溫柔的聲音。
「還記得,我曾經跟你說,很高興離開大家的,是你姐姐而不是你嗎?」
「啊,那就好。」子默的臉上終於又出現了笑容,儘管有點木訥,儘管有點僵硬,可是她知道,那是子默釋然的笑容。
「……」
她從紙箱里拿出一件件物品,仔細辨認著,然後放在它們該在的地方。一隻藍色的紙盒被放在紙箱的最下面,她拿起來,看了又看,忽然驚訝地瞪大眼睛。
如果她看到這樣一個石樹辰,會不會也覺得很高興呢?
他坐起來,飛快地脫了自己的上衣,不費吹灰之力地把想趁機逃脫的她重新按在床上。
「啊……那麼,你要說話算話。」
蔣柏烈像是被她的問題吸引了,久久地思考著,最後才說:「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會理解的……」
「她什麼地方吸引你?」
「不、不是的,那不是笨,而是……坦誠。」
「我生日的時候,你不是也趕來了嗎?」
「……一個朋友。」她看著他腳邊那個方形的盒子,訝然地想,原來他是來質問她的。
「……」
他的手指撫上她胸前,於是她忍不住顫抖起來,他沉默著,從頭到尾沉默著,可是眼睛卻像在毫不客氣地說:我要你。
「……」世紛久久說不出話來,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到了嘴邊,卻發現自己早已瞭然於心。
她看著一座座刻著陌生名字的墓碑,心跳地沉重,彷彿每一下都將是她最後的心跳。
「……」
「哦……」
她很想說,袁祖耘,你別鬧了。
還是因為……很多年前那不告而別的愧疚?
「見飛,」世紛雙手插袋,定定地看著石板上那束鮮艷的向日葵,「如果我告訴你,這下面躺著的,並不是世紛……你會相信嗎?」
她失笑:「希望還可以挽回……」
「可是……我也好、所有的家人也好,或者任何其他人,都不想看到這樣的袁祖耘。有時候我覺得他就像是一隻鷹……不過是被鎖在籠子里的鷹。」
「見飛……」世紛緩緩站起身,悲傷地說不出話來。
「我很抱歉,」項峰悄悄地遞了一塊手帕給她,「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哭的。」
「如果……」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我是世紛,而不是世紜,你還會覺得高興嗎?」
世紛帶他去附近的一家西式餐廳,總覺得像他這樣的人,比較適合正式而精緻的地方。可是走到門口,項峰卻忽然拉著她去了街對面的茶餐廳。
他一邊脫衣服一邊吻她,她掙扎著,卻忍不住笑起來。
Shelly又笑了:「你知道嗎,你是公司里唯一敢跟我承認你是這麼想的人。」
說完,見飛從外套口袋裡拿出墨鏡戴上,轉身離開,她並沒有說「再見」,只是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就消失在深綠色的灌木叢的另一頭。
她一直在笑,笑得咧開嘴,因為他竟然一臉的認真,彷彿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多麼重要、多麼神聖的事。
「啊……
蔣柏烈:「所以,很多事情發生的當時,我們並不會認為它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影響,可是最後回過頭來的時候,卻往往發現,如果當時『怎樣怎樣』,或者當時沒有『怎樣怎樣』就好了。可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事情已經發生的時候,我們該如何去面對它。」】
「……你上次那塊牛排後來怎麼樣了?」
「啊!」
「小袁那傢伙很難伺候吧?」
子默原本木訥的臉上此時卻泛著微紅,眼神有點游移不定:「有酒嗎?我的喝完了……」
世紛倒在椅背上,覺得自己開始變得茫然,好像每一個人都認為那沒什麼,可是如果真的遇到這樣的事,他們又會如何呢?
「你該死的別再跟我說那些鬼話,我不相信,也不想聽!」
「我想我……差一點就要對她說了,不過最後還是沒有……」
「……」
他挑了挑眉:「到底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
袁祖耘瞪她,然後移動腳步走到她面前:「我怎麼能不來?」
世紛倏地站起身,椅子因為拖動得厲害,「砰」地倒在地上。周圍的人,包括Shelly在內,都訝然看著她。
「袁世紛,」他像是努力在讓自己平靜下來,「你這樣我可以理解為你在玩弄我嗎?」
手機在大理石窗台上震動著,發出惡劣的響聲,幾下之後就停了,她知道是簡訊而不是電話,於是過了很久才拿起來看。
「你玩弄我沒關係,但你為什麼要把自己也玩進去?你為什麼不能誠實地面對自己?」
她坐進車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知道……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跟她說什麼,我覺得無論說什麼,都無法挽回了,她不會原諒我的。」
Shelly一臉神秘地湊過來,說:「我跟袁祖耘的關係……確實非比尋常。」
「你就開門見山吧。」服務員走後,她忽然說。
「又沒人叫你來……」她賭氣地說。
「……不會。」她艱難地回答。
「抱歉,」他抓了抓頭髮,「並不是親兄妹,沒有血緣關係的那種,她的哥哥是被領養的。」
溫柔也好,兇狠也好,她知道他們都是想要幫助她,想幫助一個倔強的女孩走出困境。
他們沉默著,直到袁祖耘忽然懊惱地冷笑一聲:「虧我還帶著蛋糕來要給你過生日……」
她失神地走進電梯,隨著電子提示板上數字的跳動,強烈的向下墜落的感覺襲來。
「……」
原來,他還是他。
「你呢?」他不答反問。
「……」
她嘆了口氣,忽然覺得無奈,獨立而固執的她,唯獨對眼前這個男人毫無辦法。是因為他的霸道嗎?
「……」
「啊!」子默像是忽然領悟到了什麼,指著她,說不出話來。
是一對沒有波瀾的夫婦?還是早就各奔東西的怨侶?
「當然……」他笑容可掬,「這裡有我喜歡的人、食物、城市,也有喜歡我的病人們,我想我一定會回來的。」
子默遲疑了一會兒,才說:「我覺得……自己好像,總是無法,知道別人在想什麼……尤其是項嶼……」
「媽……」她流下眼淚,為了母親那顆偉大的心。
「啊……」她輕輕張開嘴,想說什麼,卻只是訝然地低叫著。
「嗯?」
屏幕上跳動的數字不用看,她就知道是誰的了。關上辦公室的門,她定了定心神,才接起來。
「那麼……我要掛電話了。」
子默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不可以!」他瞪她,像是已經到了忍耐的邊緣。
子默可疑地沉默著,別過頭去,沒有看她。
「會,為什麼不會?其他同事只會在背後議論,卻從來不當面問我。」
「因為你又可以像最初一樣,做一個真實、坦誠、沒有絲毫掩飾的袁世紛啊。」
過了很久,她幾乎以為這一次的談話就會這樣不歡而散的時候,他說:
媽媽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收到噩耗的那天晚上,你就受不了打擊暈倒了。還記得我叫你的名字嗎?」
「?」
「她那個人,就是這樣,」見飛溫柔地笑著,低下頭,說,「儘管總是面帶微笑,儘管總是那麼開朗,可是每當遇到傷心的事,都脆弱地、軟弱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反而是你這樣內向卻沉穩的個性,會堅強地出乎人們的意料呢……」
說完,兩人都沉默地看著墓碑上紅色的字,以及那塊,蒼白而無力的米白色瓷磚,此時此刻,彷彿不用說任何一個字,石板下的人也能夠明白所有的一切。
「碰到你這樣的軟柿子,還不乘機擺擺老闆的威風。」
電梯到了,她試著挪開腳步,卻被後面的人群推搡著進了電梯。
「……好吧,如果你真的覺得彆扭的話,我也可以宣布治療結束。」
他也沒有打開。
「我嚇壞了,連忙把你送到醫院,又給你爸爸打了電話。你爸趕來的時候,你還是睜著眼睛,但是醫生說你其實昏迷了,神志不清。在那段時間里,你一直重複喃喃自語,好像在說,死的那個應該是你……」
「……」
「……」
「……好。」她傷感地回答,腦海里出現了一個內向而羞澀的女孩,那個曾經愛著石樹辰的女孩。
「21:14:02發獃。」
「你是想說雖然你幸運地活下來卻比死還痛苦嗎,」他的聲音變得有點冷,「你難道不覺得這種想法是毫無意義的嗎?難道你一定要帶著這種所謂的痛苦活下去嗎?你覺得世紜喜歡看到你這樣?」
「我是你們的媽媽啊,只要看一看你們的眼神,我就知道誰是誰。」
她要去一個八年來她從沒去過的地方,在那裡,有一塊石碑上刻著「袁世紛」三個字,可是躺在那下面的,卻是另一個女孩。
「這樣……」他忽然放開她,微笑著說,「你還敢說你不愛我嗎?」
「?」
「……」
但他卻沒有給她機會,而是依舊一臉認真地繼續著,直到她忍不住叫起來……
世紛早晨出門之前,在陽台上看到子默晾在外面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濕了,於是她去敲她的門,但卻沒有人應。
「可是等我們從美國回來,卻發現你變了個人,你真的變得像世紜了,沉默、安靜、卻滿懷心事……於是我決定尊重你的意思,如果你想替妹妹活下去,我不會阻止你,既然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那麼我想剩下的那個,我一定要讓她快樂、讓她自由自在地活……」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儘管眼裡都是淚水,她卻倔強地還是不看他。
「……」
「她跟我說,有一個很多年沒見的好朋友,雖然每天都掛著笑臉,可是她卻覺得對方並不快樂,甚至於很痛苦。於是她來找我,想請我幫她看看,這個好朋友究竟是不是像她所說的那樣,如果是的話,她說……」
「哦,」蔣柏烈點點頭,說道,「因為你還好好地活著,可以快樂地活下去,當你忘記了那種傷痛的時候,不是已經挽回了一切嗎?」
「……」
「你看上去已經喝了很多了。」世紛關上門,察覺出她的異樣,連忙走上去奪過啤酒。
她可以感覺到他溫暖的唇舌,以及自己那顆跳地涌動的心。
「……當我走在路上的時候,朋友們都叫我『世紜』,我想我是快樂的,」她說,「我站在最喜歡的百貨公司前,從玻璃櫥窗上看自己,發現那個融合了櫥窗擺設的景象中的我,竟然那麼像世紜,甚至於,我覺得那就是世紜……」
她想到了子默,那個木訥的、默默關心著「世紜」的女孩,她也是這樣想的嗎?她也認為不論是姐姐還是妹妹活著,都無所謂嗎?
「不知道,」他一手撐著頭,滿臉坦率,「也許就像你曾經說過的,我會喜歡跟自己同一類型的人,她恰巧就是這樣的人。」
「?」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哭喊著,不善言辭卻內心善良的妹妹彷彿就在眼前,那蒼白而無力的瓷磚上是她溫柔的笑臉,灰色的石板下埋葬的,是她那顆最純真的心。
「現在我宣布本次治療開始。」
「21:15:00如果我不找你,你打算就這樣一輩子跟我做陌生人嗎?」
「……」
Shelly卻沒有再說下去,而是繼續吃著餐盤裡的食物,直到所有的黑椒牛肉都被吃完:
她快步走向電梯,正好有一部載滿了下樓吃飯的人們,「叮」地打開了門,人群從電梯中湧出,最後只剩下一個人,那人兩手插袋,靠在鑲著鏡面的牆上,黑色金屬邊框的眼鏡後面,是慵懶而犀利的眼神。
Shelly像是很滿意這樣的效果,於是又開始自顧自地吃起東西來:「袁祖耘的媽媽是我先生最大的堂姐,但我先生跟他只相差六歲,幾乎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只不過他從來不叫我先生『舅舅』,所以也從沒叫我『舅媽』。」
「那麼你為什麼要困惑,為什麼要難過,為什麼非要求得原諒呢?」
她把車停在車庫,拎著紅酒坐上電梯,其實還缺了一些東西,可是她沒有去買,她只想一個人坐在客廳的窗台上喝酒,如果可以的話,一邊聽著書璐的節目一邊看著遠處的霓虹燈,那麼這會是一個她最喜歡的、安靜的夜晚。
「?」
「醫生說,如果你醒了,最好不要說任何刺激你的話,怕你會崩潰。所以我跟你爸商量之後,決定先不跟你提這件事,想等你病情穩定了,再跟你談心。」
世紛走進電梯,按下「31」,然後怔怔地靠在牆上,有點無法相信自己剛才做了什麼。
「你真的是……世紛?」
「那麼妹妹呢,想說的話都對她說了?」
「那麼去我家吧。」說完,他裝作不經意地牽起她的手,向地面走去。
他連忙從背後抱住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知道他在害怕著,也許是怕她生氣了,也許是怕她要走。
「也許你說得對……」子默輕聲說,原本皺起的眉頭慢慢放鬆了。
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夜空,她可以騙他說自己並不愛他,卻無法欺騙自己的心——那顆,溢滿了他每一個微笑的心。
「他一定高興死了。」
「這真是一個……相當充滿青春朝氣的問題,真的,書璐看到你的疑問的時候,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時代,可是我記憶中的十六、七歲,都是在小說、漫畫、雜誌、磁帶等等當中度過。那時的我根本沒有今後的問題,我想要做什麼、想要成為怎樣的人、想要考上什麼大學……等等等等,這些問題我都完全沒有想過。有的只是『明天的作業無法完成該怎麼辦』之類的煩惱,可是馬上我又會把這些都拋到腦後,因為只要一進入書中的世界,我就能忘了一切——或許,這就是我的力量以及勇氣。
「對不起,」她很想走上去從後面抱住媽媽,可是腳步卻無法移動,「在那種時候……還要你們為我的事擔心……」
「這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到的方法,為了接近你,卻又不傷害你,我只能使出渾身解數去做自己不擅長的事……」
「起初我很害怕,」他抓了抓頭髮,「如果你真的不是世紛,而是世紜,如果我愚蠢地愛上了你,那麼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我會離開你,在你覺得痛苦之前,遠遠地離開你,然後就可以死心地變成另一個袁祖耘……」
紙盒裡是一頂藍色的棒球帽,那是……袁祖耘的生日禮物。那份從來沒有機會送出去的生日禮物。
「我覺得你對他來說很特別,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用看著你的那種眼神看別人,儘管他什麼也沒說,但我覺得他很在意、非常在意跟你有關的一切。」
他微微一笑,用一種平靜的口吻說:「跟你在一起……多一秒也是好的。」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異口同聲道:「我有話想跟你說……」
她放下手閘,重新上路,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
「電台節目說的。」
「說到挽回,」他說,「我並不同意你剛才的說法,我不認為你已經什麼都無法挽回了。」
她也笑了,帶著無奈和釋然,接著如願地點了自己想吃的「海南雞飯」。
說完,她打開門,沖了出去。
她把插在口袋裡的雙手拿出來,發現它們是顫抖的,也許,連她的心也在跟著顫抖。
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意見,供參考。
天空雖然沒有飄雨,但卻是陰沉沉的,彷彿隨時都會翻臉的小嬰兒。
她抿著嘴,眼前變得模糊起來,他的問題她無法回答,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門鈴不期然地響起,她起身洗了個手,遲疑地走到貓眼前向外張望——原來是子默。
「如果有什麼話要說的話,就試著去跟子默說吧。」
「……」這是蔣柏烈第一次罵她,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卻並不難過,有的只是嘴角那淺淺的苦笑,就像看著見飛的背影時一樣。
世紛並沒有把握他究竟對子默了解多少,可是既然他這樣說,她心裏就像是放下了一塊大石,忽然生出一些些的勇氣。
她開始掙扎,心裏沒來由地慌張,但越是掙扎,就越覺得心慌。他扳過她的肩,把她按在牆上,眼神渙散,她知道那通常代表他心裏燃起了慾望。
「……」
「?」
她沒有看他,裝作面無表情地停好車,下車向他走去。
「醫生,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她點點頭。
另外,不知道為什麼,我對你總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們曾經見過嗎?
蔣柏烈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他像是走到另一個安靜的地方,用一種溫暖的口吻說:「聽我說,如果,所有的一切都調換過來,代替孿生姐妹死的那個是你的話,你會恨她嗎?」
她別過頭去,很久才憋出一句:「……我很自然啊。」
袁祖耘愣了愣,說:「我發現自己無法再忍受下去了……這種,所謂的『曖昧』。」
「……」
四月的最後一個星期,被淅淅瀝瀝的雨水填滿,幾乎所有的人都穿著黑色、藏青色或者卡其色的外套,好像只有這樣的顏色才能配青灰的天空。
世紛沒有想到她會這麼說,一時之間有點不自在起來,眼神遊移著卻始終不敢看對面的這個人。
電梯停在31樓,她低著頭走出來,抬頭的時候,卻不期然地看著正靠在她房門上的袁祖耘。頭頂的聲控燈是白色的,照得他嘴角那惡劣的微笑看上去很蒼白:
會不會,冥冥之中,世紜也在看著她?
「……」
走出墓園的時候,她拿出手機給蔣柏烈打了個電話。
車子駛上高速公路,因為正在修整的關係,只有窄窄的兩條車道,她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地踩著剎車和油門,心卻不由自主地飛到別的地方。
「嗯……」她輕輕地拉上手閘,靠在椅背上,「還好,你也不用擔心。」
那沒有使父母、使親人、使朋友、使愛人高興,反而另他們更痛苦。
「啊……你好。」她點了點頭。
「那是……」她很想說出個所以然來,但腦海里是一片空白。
她看著他,一瞬間,像是又看到那個喜歡惡作劇的大男孩,還有那張得逞后快樂的笑臉,她推開他,並不費力,然後轉身要走。
「……也許吧。」
是難過嗎?不是。
是的,她在心底說,我贊同。
「我離婚的那一陣子,很不開心,每天都哭哭啼啼的,但又要在別人面前逞強,我強迫自己笑,不過很難,對一個傷心的人來說很難……可是我做到了。」
這麼多年來,借用她的名字活著,想要變成她,卻又無法抑制內心的自我,剝奪了所有人對她的思念,甚至於,剝奪了人們對她的愛——所以,她應該要恨她的吧?
電梯門終於關上,她在心底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才想起身後的項峰,連忙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剛才說到哪裡了?」
「各位聽眾晚上好,又到了書璐與大家在電波中相會的時間,紐約這周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變得很熱,氣象局說是幾十年來的罕見天氣,不過大家好像都並不在意就是了。
她跪倒在石碑前,她無法代替她,無法用這樣的一個「世紜」去代替她。
「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她沒有縱容她,而是把啤酒放進更高的柜子里。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叫我那麼做的……」她揮了揮手,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她是上海人,在這裏找了一份工作,我們也時常見面,不過只是作為好朋友,她喜歡的其實是她的哥哥。」
媽媽還是背對世紛站著,看不到臉上的表情,但說話的口吻卻是異常的從容。
「紐約最近天氣很反常,熱的要命……」
「我下個月可能會回紐約呆一陣,很久沒有回家,家人好像很生氣。」
你好嗎?
他家還是老樣子,所有的色調都顯得灰暗,只有沙發上一隻紅色的靠枕很搶眼,像是他新買的。
「……沒關係,」她沒有去接他遞過來的手帕,而是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那麼後來你有什麼發現嗎?」
對於子默來說,世紜也許是她最喜歡的一個朋友,這個朋友被奪走了,另一個人拙劣地想要替代——所以她才會說她是「騙子」吧,一個不可原諒的騙子。
「……」
關於你提的那個問題,我的回答是:我會傷心、會難過,可是沒關係,只要活著的人認為自己的生命有意義就好啦。生或死,很多時候不是由我們自己決定,既然如此,何必執著于究竟是誰生、誰死?
世紛抬眼看著那墜滿了星形吊燈的天花,終於還是沒有讓眼淚流下來。
是惱怒嗎?不是。
「啊?……」世紛手裡的餐具差點掉在地上。
「我總是想著,要是世紛還在的話,肯定會拍著我的肩膀說『別這樣,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離婚嗎,那又不是世界末日』。」說完,梁見飛笑了,笑得紅了眼眶。
「我想讓你快樂,我以為如果你把自己變成世紜就能夠快樂……可是我錯了,我明明在你眼裡看到了痛苦的掙扎,所以女兒,你誠實地回答媽媽,你快樂嗎?這八年來你快樂嗎?」
「中午那個男人是誰?」
「啊……」
「……」
「誰?妹妹嗎?」蔣柏烈似乎正在做飯,電話那頭傳來什麼東西下油鍋的聲音。
說完,她徑自走進廚房,翻箱倒櫃地找起來。
「沒有,」他搖頭,「我想我還是不太擅於跟女人打交道,好像每一次的試探都被你識破了。」
其他同事看到她,都友善地打招呼,她也一一點頭,唯獨沒有看他。
「啊,我想……其實除了自己之外,很少有人會真正知道別人在想什麼,所以……那並不是一個問題。」
「……」世紛還是僵硬地拿著餐具,不知道是該先把面前的鴨胸脯切成一片片的,還是直接塞到嘴裏。
「等等……」
「我要說的那些,你說你不相信,也不想聽,我還能說什麼?」
「……好吧,我承認我被激怒了。」他坐在書桌后的椅子上,低頭寫著什麼,沒有看她。
世紛忍不住笑起來,儘管眼裡還有淚水:「現實生活還是跟書上的不太一樣是嗎?」
「啊,」他把啤酒放在茶几上,「那麼看來還不是那麼糟糕,至少你說了『謝謝』,而沒有不甩我。」
整個周日,世紛都在整理房間中度過,她忽然愛上了這種感覺,彷彿什麼也可以不用去想,只是規劃著如何把每一樣東西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21:22:57兩個沒有緣分的人為什麼一定要在一起?」
「那為什麼……」
媽媽走到她面前,面帶微笑地摟住她,輕聲說:「不論怎樣,我只想要你知道,所有的人,包括我、包括你爸爸、包括所有的親人和朋友,在接到了那個可怕的消息之後,都明白到,活著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我們希望死去的人可以安息,也祈望活著的人能夠快樂……世紛,你明白嗎?」
放下手機,世紛看著來回刷動的雨刮器,不自覺地露出微笑。她發現,自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把石樹辰當作是另一個「世紜」,每一次看著他的臉,她都會想象妹妹就在他身旁,用溫柔而恬靜的眼神看著自己,於是他說的話,就彷彿是世紜對她說的一樣,讓她忽然充滿了力量和勇氣。
她以前並不是這樣的,用過的東西隨手丟在任何觸手可及的地方,房間里總是亂糟糟的,每次想要找什麼的時候,都會去問媽媽或者世紜,奇怪的是,她們卻常常能夠知道她把東西放在哪裡。
來掃墓的人很多,廣播里放著平和的音樂,既不歡快也不悲傷。來這裏的人也各式各樣,有的哭地無法自己,有的面無表情,有的卻面帶微笑,像是知道自己的親人過的不錯后那種寬慰的笑。
「你認為,如果……子默知道了真相,她會怎麼做?會原諒我嗎?」
「……也沒有,不過他是要求比較多。」
「21:25:08我以為自己很了解你,可是看來並不是,或者我了解的只是原來那個開朗而坦誠的世紛,你是誰?是影子嗎?世紜和世紛的影子,卻沒辦法成為她們中的任何一個?」
「……」
「……」
「……」她忘記了哭泣,可是心裏卻更加悲傷。
她只是被他逗笑了,也許就像蔣柏烈說的,當「世紛」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的時間停止了,他的……也同樣停止了。
「不過我現在先要去挽回我的牛排,所以,下次見面再說嘍。」
「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了。」說完,她扶起椅子,逃也似地離開了。
「……」
她站起身,有點局促不安起來,彷彿他說中了她心裏最隱秘角落的一個痛。
「……你想告訴我說那都不是愛嗎?那你告訴我怎麼才算愛,你要我怎麼做才能讓你愛上我?」
「可是……」她皺了皺眉頭,「你真的會回來的吧?」
「怎麼?」他帶她上計程車,報了地址,然後氣定神閑地看窗外的風景。
而她竟然還這樣理所當然地「代替」她活下去,以為這是一種延續,以為這是一種救贖,以為這就是真的「世紜」,以為自己真的可以代替她……
「我去吃飯了。」他按下一樓的按鈕,依舊雙手插袋,靠在牆上看著她。
越來越不寂寞!
第二天,對世紛來說,是一個星期剛剛開始。她心不在焉地起床、洗漱、出門,好像腦子裡在思考很多事,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
她捧著花以及一袋子零食向墓地的入口走去,她覺得迷茫,明明懷著忐忑,卻又無法說服自己不來。她像是在尋找答案,儘管她知道沒有答案。
這一刻,她才忽然意識到,無論自己多麼努力,都無法代替妹妹,因為她們就像是浩瀚的宇宙中兩顆獨一無二的、緊緊相連的星球,儘管渺小,卻是誰也無法代替。
「謝謝。」她也看著他,不再想掩飾自己。
她回辦公室拿了錢包和手機,便跟項峰一起在電梯廳等待著,項峰輕聲而禮貌地詢問她吃什麼,沒有一點點的不自然和尷尬。她恍惚地看著他,覺得一切都好像不太真實,因為眼前的這個男人,在冥冥之中,再一次開啟了她和袁祖耘的那部時光機器。
「不可以嗎?」她問出來的一瞬,才發現自己的問題可能已經激怒了他。
「其實,後來我仔細地想了想,覺得這樣說很不對。」
她垂下眼睛,等他走出來之後走進電梯,她按下一樓的按鈕,然後是關門鍵。她不敢看他,卻可以感覺到他正看著她。
梁見飛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默默地在心底訴說並且祈禱,那一定是,想讓死者安心的訴說與祈禱吧……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變得茫然。
「所以,很多事情發生的當時,我們並不會認為它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影響,可是最後回過頭來的時候,卻往往發現,如果當時『怎樣怎樣』,或者當時沒有『怎樣怎樣』就好了。可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事情已經發生的時候,我們該如何去面對它。」
「來吧,我覺得你不應該再喝了,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談談。」她推著她坐到客廳的沙發上。
「因為半年之前,子默也曾經來找過我。」
「哦……很像電視劇的情節。」
紅燈的時候,她停下車子,不經意地抬頭看著天空,雨水打在車頂的車窗上,可是還能看到天空的輪廓。
「當然不是!」Shelly一臉「別傻了」的表情。
「你怎麼……」坐定下來,她有點疑惑地看著對面這個正在點菜的男人。
子默不自在地抓了抓頭髮,又抓抓臉,像是就要交成績單的學生。
他點點頭,像是不得不承認這個結果:「我聽子默說,你有個雙胞胎姐姐,很多年前死了,我想你大概就是因為這件事變得不快樂,只不過我還是有點疑問。」
世紛捧著咖啡,坐在客廳的窗台上,望著遠處的霓虹燈,在一片深藍中顯得尤其閃耀。
「其實我——」
「不知道為什麼,」見飛又說,「在倫敦見到你之後,我忽然很高興,覺得你能這麼堅強地生活著,真是太好了。」
當她自私地想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的時候,她只看到了自己的痛——失去了妹妹的絕望與悔恨,卻忽略了其他的東西——那就是,所有愛著她的人的悲痛。
「你會保密的吧。」Shelly以一種並不太在意的口吻說。
一抬頭,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她面前。
「你今天不用上班嗎?」她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沒有去看他的眼睛。
「袁祖耘——」她想把他「叫醒」,可是嘴卻被他狠狠地堵住,這一次,他變得狂野起來,不再是那個淡定而高傲的袁祖耘,而是一個不想再掩飾自己的男人。
她垂著頭,第一次覺得坐電梯竟然是一件如此煎熬的事。好在門來來回回開關了幾次之後,就到了她所在的樓層,她連忙沖了出去,直奔自己的辦公室,還沒進門,手機已經響了。
「不請我上去坐嗎?」
忽然,他轉過頭看著她,目光淡定而從容,彷彿又變成了一個成熟的男人。
他又開始吻她,從耳垂到頸后,好像她每一個敏感的地方他都還記得,吻得她不由地緊張起來。
「因為你老遠就在張望這家門口招牌上寫的『今日特價菜』啦。」他微笑,卻一點也不擺架子。
「……」
她怔怔地看著屏幕上的字,心裏一陣疼痛,但還是扯著嘴角回復道:
有人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彷彿在說:別憂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任何正常人被摸臉都會跳起來的吧!」她不甘心地回答。
「……但後來我改變主意了,」見飛轉過頭看著她,「不管『你』是誰,不管活下來的是誰,我都應該感謝老天沒有把『你』帶走,我想,那個被帶走的一定也這麼認為。」
「好。」
「……」
「……」她記憶中的那個夜晚,只有當時還是嬰兒的表妹的哭鬧聲,以及一片黑暗。也許,黑暗中她聽到了有人在叫她,但她無法記起,更無法回答。
哦,他還是那個固執的大男孩,除了心底的慾望之外,還固執地想要證明他們彼此之間仍然相愛,她被他的這種固執氣得發笑——
「知道,是我告訴他的。」
「?」
下午三點左右,世紛駕著車回到公寓樓下,不期然地在車庫裡看到正靠在牆上發獃的袁祖耘,她下意識地踩了個急剎車,輪胎跟地面摩擦著發出尖銳的聲音,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袁祖耘正一臉微笑地看著她。
也許內心深處的她並沒有多少改變,只是那種被了解的幸福感早已遺失在某個角落,當她回過頭的時候,卻發現這小小的幸福其實無處不在,只是她沒有看到罷了。
「……哦,」她苦笑著,「他真的這麼說嗎?」
「世紜……」
「那麼,此時此刻正在收聽節目的各位,對你們來說,什麼給了你們勇氣和力量呢?書璐的郵箱永遠為你們敞開,接下來先聽一首歌吧……」
「可是你知道嗎,」媽媽轉過身,表情是那麼平和,「我現在有點後悔了。」
「是的。」
「什麼?……」子默的表情,就像那天的梁見飛,只不過她並沒有表現得很錯愕,只是有點茫然。
「那也沒什麼可問的吧……畢竟跟工作無關。」
「他最近脾氣很不好,我們都不太願意跟他講話。」
「……」她的雙頰泛起可疑的紅暈,腦海里浮現的,是某些讓她窘迫的場景。
袁祖耘跟八年前不同,睡得很深,是因為他不怕她離開嗎?還是因為,他變成了一個不害怕的男人?
「只不過這種坦誠還缺乏勇氣。」她微笑,從心底里想要鼓勵子默。
「……」
「再見。」
她抬頭,怔怔地看著那個人,看著她走到她身旁,蹲下身子放上一束鮮艷的向日葵,一臉溫柔地說:「我想,世紛一定不希望一年才來看她一兩次的我們,總是哭喪著臉,沒有其他的表情吧?」
她走出電梯,打開房門,然後第一時間去洗澡。
她皺了皺眉頭,還是點頭答應了。他真的鬆開手,不過很慢,像是真的怕她逃走。
「?」
「你別跟我說昨天發生過什麼你都忘記了。」他的開場白很直接,連語氣也生硬得可以。
她別過頭,沒有看他,她可以感受到他不時移向她的目光,卻冷著一張臉,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就像他們仍然是不太對盤的上司和下屬。
Shelly看著她的臉,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在想,為什麼我這個秘書做得比他這個老闆還凶?」
「袁祖耘!」她終於忍不住叫他的名字。
忽然,他低下頭,吻住她,輕柔卻充滿了力量,像在哀求著什麼。
梁見飛錯愕地看著她,過了很久才從喉間擠出兩個字:「什麼?」
見飛疑惑地皺了皺眉,最後別過頭去,看著遠處,說:「也許……我曾經想過,要是活下來的是世紛而不是世紜,那該多好……」
「……」
「對了,你上次電話里說,我並不是什麼都不能挽回……這次可以告訴我了嗎?」
當人們為了她的「死」而悲傷的時候,她卻在世界的另一端過著她想要的「與世隔絕」的日子。她終於明白,那其實,只是她的一種逃避現實的方式而已。
四月五日的早晨,世紛穿上那件她認為很酷的風衣,一個人開車出門。她在樓下的花店買了一束粉色的百合,又在便利店買了些吃的,這才上路。
她雙手插袋,徑自走上樓去,心底好像在說:答應過你的事,我不會再食言的。
「謝謝你,特地打電話給我。」
她別過頭去,不想告訴他,她第一眼就知道那盒子里裝的是生日蛋糕。
她也不自覺地笑了,並不是因為他說的話,而是因為可以聽到一個這麼開朗的石樹辰。
「為什麼?!」一瞬間,他憤怒了。
她接過來,沒有打開。
「那要看被誰摸了,況且……我摸過的又不止是臉。」他嘴角扯出一個微笑,繼續看著顯示板。
那麼也許,他會認真地分析這段關係,說不定最後他會覺得他們並不適合……
星期五的中午,世紛接到前台的電話,說門口有位先生找她,她疑惑地走出去,沒想到來的人竟然是項峰。
「但是昨晚我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你,我發現自己不適合這種不明所以的關係。」
他感覺到她的笑,於是放開她的唇,認真地看著她。
她想起了他桌上相架里的照片,一頭黃毛的他,眼神很犀利,於是她去買了這頂藍色的棒球帽,想要遮住他的頭髮,還有他的眼神——那麼,他看上去,會變得溫柔一些。
「無論如何,也請我幫這個好朋友快樂起來。」
她看著手裡的帽子,看得發獃,好像以前的種種都出現在眼前。如果那場噩夢並沒有發生,如果她如願送出了這份生日禮物……那麼現在的他們,將會是怎樣呢?
他瞪著她,不會輕易發脾氣的他被徹底激怒了:「那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地跟我去電影院?為什麼要幫我擋滾燙的咖啡?為什麼要在我生病的時候來照顧我?為什麼縱容我的所作所為?……」
「袁祖耘,你瘋了?!」她反抗,可是毫無效果。
電梯門緩緩合上,那個微笑就此離開了她視線,可是她卻忍不住地想念起來。
「我並不是對世紛的死感到高興——其實,我也很難過,我的意思是,你還活著真好,你明白嗎?」
「別一副很捨不得的表情,呆一陣我就回來了。」
很高興收到你的來信,我不確定你是否願意我在節目中讀你的來信,因此還是決定回信給你。
「可是醫生,你不明白,死的並不是我,而是世紜!」她幾乎要尖叫起來。
「昨天我那個很討人厭的弟弟忽然來找我,說是子默最近有點反常,情緒低落,也不太願意理睬別人,那小子追問了之後,才知道是跟你吵架了。」
「……你怎麼知道。」跟他在一起,她永遠覺得自己是一個逃不出偵探手心的犯罪嫌疑人。
「嗯……」她點點頭,低頭看著自己盤裡的食物,「還好吧……」
她再一次深吸了一口氣,以一種釋然的口吻說:「你鍋子上的東西不會焦嗎?」
「再見……」
「……對不起。」除了這一句,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她會恨她嗎?
他忽然抱起她,踢開自己的房門,把她扔在床上,她還來不及尖叫,他就已經覆上來,開始脫她的衣服。
他伸手緊緊擁住她,還是那麼輕柔地吻她,害怕嚇到她,卻又專制地不讓她逃走。她變得不知所措,他溫柔而有力的手臂無論如何也推不開,她不自覺地張嘴想要喊停,卻被他更深地吻著,好像怎麼也分不開。
這一次的見面快要結束的時候,蔣柏烈忽然說:「我們可能再碰面四到五次,就要暫時結束心理醫生和病患的關係了。」
然後,她合上手機,頹然地坐到椅子上,她不相信他會就此放過她,可是至少,他會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
計程車停在他的樓下,他用一隻手付了錢,另一隻手牢牢地牽著她下了車,然後孩子氣地說:「你答應我不跑的話,我就放開你。」
「21:55:30我也曾經成為另外一個人,在過去的八年裡我慢慢從失去你的傷痛中走出來,幾乎就要成功,但我又遇到了你,你把我帶回去,這一次我可能需要花更多的時間才能忘記所有的一切,可是我卻一點也不介意——因為你幫我找到了原來的我,連我自己也差點忘記了的袁祖耘。所以,即使像你說的,我們是兩個沒有緣分的人,但如果你也可以找回自己,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那樣就足夠了,至少對我來說足夠了……」
「你好,」項峰穿得很正式,跟前幾次的他不太一樣,「我剛好在附近開會,聽項嶼說你在這裏上班,就順便來找你吃飯。」
「我是他的……小舅媽。」
「啊……」世紛捂著嘴,子默那張木訥而善良的臉龐就出現在她面前。她皺起眉頭,並不是難過,只是,想要忍住即將滑落眼眶的淚水。
「什麼?!」
梁見飛的頭髮剪斷了,直直地披在肩頭,劉海幾乎遮住她半邊眼睛。
她看了看牆上的鍾,十二點了……
「……」
電梯停下來,是他們公司所在的樓層,世紜走出去,想快步離開,卻又遲疑地停下來,轉身看著還在電梯里的他。
她放棄了抵抗,本能地迎合起他來,她忽然忘記了一切,忘記了八年前的噩夢,忘記了八年來的掙扎,忘記了所有的快樂與感動,也忘記了所有的悲傷與痛苦……唯一記得的,是很多年前那個躺在山頂觀星的夜晚,那一晚的星星清晰而閃亮,就像他的眼睛……
「你對她說了嗎?」
「……」
「他說他也找過其他朋友試著勸和,但子默還是情緒低落,」他拿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冰水,「你也知道,那小子對於子默的事情,雖然嘴上不說,其實卻很上心。而且……我覺得我也有必要來找你談談。」
「啊……」她訝然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別這樣,我還沒走,就想把我弄哭嗎?」他聳了聳肩。
「偶爾也可以跟我交換一下,我說了那麼多自己的事給你聽。」她央求著,也許並不是真的想要知道別人的八卦,只是想知道如何才算是幸福。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不想一上來就激怒你……」
「既然你肯承認自己就是世紛,為什麼卻不肯承認你還愛我?」他聲音沙啞,剛才憤怒的衝動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失落的情緒。
「世紜,」梁見飛說,「世紛那麼開朗、那麼愛笑,她一定希望我們都好好地過自己的生活,快樂地度過每一天。」
子默從沙發上站起來,跌跌撞撞地來到門口,低聲說:「騙子……你是騙子!」
可是就像蔣柏烈說的,那沒有任何意義,她要做的,只是面對自己的生活而已。
「你不是要進來嗎?」袁祖耘伸手按住開門的按鈕。
她很想說,我就是世紛,我並沒有死,卻不覺得快樂,反而受著煎熬……聽到這樣的消息,你是高興還是憤怒?你可以原諒這樣的我嗎?
「對不起,走之前也沒有告訴你,是因為不想讓大家難過,」他的口吻聽上去那麼開朗,「不要擔心,我過得很好,覺得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對的,人到了一定的時候都需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呢,最近還好嗎?」
「現在心情有好一點嗎?」
「但你不是世紜,你是世紛,於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他靠近她,害怕這樣的自己會讓她想逃,卻還是忍住不去牽她的手,「儘管你幾乎變成了她,可是你的眼神卻沒有變,那麼,會讓我心跳加速的這個女人,究竟是很多年前的那個女孩,還是……眼前這個已經改變了很多的你?」
「……」她什麼也沒有說,嘴角是淺淺的苦笑,或許這一次又會像上次一樣,無法說出口。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顫抖,不知道是因為那顛簸不平的路,抑或是真的、發自內心的顫抖?
「是……關於項嶼嗎?」她試探著問。
電梯門開了,原本正在介紹周圍食肆的世紛忽然停了下來,因為她看到袁祖耘和另一個同事從電梯里走出來,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後的項峰,不著痕迹地皺了皺眉。
「……」
世紛張嘴想說什麼,可是最後,她還是微微一笑,說:「謝謝。」
這天晚上,世紛下班回家的時候,去附近的商店買了一瓶紅酒,就是以前在子默那裡喝過的品種。
蔣柏烈猶豫了幾秒鐘,說:「嗯……她是我以前的同事,跟你一樣,也是發生了一些事,於是背井離鄉去國外工作。」
曹書璐
「可以坐嗎?」
「……」
哦,不!
寂寞星球:
「因為你比較喜歡這家不是嗎?」
「嗯,我知道。」
「……」
「21:16:44也許吧,陌生人也沒有什麼不好。」
「普通朋友。」她本想去摸鑰匙開門,可是又放棄了。
並不寬闊的水泥路的兩邊,是一排排的墓碑,她按照媽媽給她的號碼,找到了她要去的那一排,這裏就像電影院一樣,是對號入座的,只不過,「觀眾」來了這裏之後,就再也不會離開。
「?」
「她說,因為她很喜歡看這個人的笑臉,在她最失意、最困惑的時候,正是這張笑臉,給了她莫大的力量和勇氣。」
「……」
「?!」
世紛張開嘴,但答案卻像是哽在喉間,這是一個八年來她從沒敢問自己的問題,她怕回答了,就再也沒有了生活的勇氣。可是今天晚上,她卻想要回答,不知道是誰給了她這股力量——她想,也許就是那個,活在她身體里的小小的世紜。
她想,那是因為她們都太了解她了吧?
牆上的鐘擺滴答地響著,世紛仍然怔怔地坐在沙發上,她忽然很想跟蔣柏烈打一個電話,告訴他:你猜錯了。
「……是他叫你來跟我說這些的嗎?」
茶餐廳里的聲音很雜,人們不斷地訴說著自己的事情,沒有人聽到別人在說什麼,也沒有人去關心別人在說什麼。
終於,那個刻著她名字的石碑就這樣出現在她面前……那上面,竟然沒有一張照片!
「可以……」她裝作很自然地說,然後不自覺地捂住嘴,怕任何一個顫抖的聲音會從自己嘴裏喊出來。
他笑了笑:「我想你的會比電視劇更精彩。」
「打起精神來,我相信不管什麼事,都難不倒你。」
「……」
「隨著年齡的增長,煩惱和困惑也越來越多,有時會覺得生活的壓力很大,可是反過來想一想,得到的力量和勇氣也越來越多。家人、愛人、朋友,我們身邊的人所給予我們的關愛都是一種力量,當然我很幸運的是,還有一群電波另一端默默收聽節目的朋友們——但真正要去克服、去戰勝的,其實往往是自己,當我們覺得自己充滿力量的時候,才有勇氣好好地走下去。
世紛抬起頭,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Shelly,不明白為什麼餐廳里還有許多空位子,她卻偏要坐在她對面。
「……不會吧。」
她走進辦公樓的電梯廳,一抬頭,看到袁祖耘正在跟同事說笑,她愣了愣,很少看到這樣的他,好像心情不錯。
「……」
「……」
他伸手撫上她的臉,說:「這叫自然嗎?臉部線條這麼僵硬。」
「你看上去情緒很低落。」周六的早晨,蔣柏烈看到她的第一句話是這樣說的。
「哦……」她看著他,隱約像是知道他的來意,於是笑了笑,「好,你等我一下。」
世紛怔怔地望著那個背影消失的地方,嘴角扯出一抹淺淺的苦笑。
「有點。」她坦率地點頭。
蔣柏烈沒有給她任何機會,就掛上了電話,她看著手機屏幕,心裏有一絲惆悵,可是卻又期待著——因為他說,她並不是什麼都無法挽回了。
「……」
洗完澡,她打開電腦,屏幕的右下角出現一個對話框,提示她有新郵件。她看著那個寄件的地址,怔怔地抓了抓頭髮,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打開。
「噢,」蔣柏烈聳聳肩,「儘管說吧,我不會被激怒的。」
「……」
她苦笑了一下,她並沒有生氣,但是真的想走。
子默忽然笑了,說:「你的口氣……很像蔣柏烈……」
灰姑娘終究是要打回原形的。
項峰摸著下巴,看著她說:「幾個月不見,你好像改變了很多——不過,我個人覺得是好的改變。」
項峰不介意地搖搖頭:「沒關係,只是吃頓飯而已,選你自己喜歡的就好。」
「啊……」她忽然感嘆道,「也許,是的……」
「你知道?」
「什麼朋友?」
「……」
電話那頭的蔣柏烈大叫一聲,接著是一陣腳步聲。
「其實你是世紛。」
「那麼,爸爸知道么……」
「是我。」石樹辰那久違的聲音,隔著整個太平洋,忽然讓人很想哭。
她觸電般地躲開他的手,他哈哈大笑起來:「你看吧,很不自然。」
「那麼現在她在做什麼?你們還有聯絡嗎?」
「……」
「也許她會拒絕你,可是不要放棄,她就是那種……嘴上說著『絕對不原諒你』,但心裏卻會為你找千萬個值得原諒的理由的人。」
「真的嗎?」他忽然沉靜下來,「可是項嶼說,你跟子默吵架了。」
只有米白的瓷磚,填滿了橢圓,那麼蒼白,那麼無力。
她努力地、用最平靜地聲音說:「再見。」
石樹辰的笑聲從電話那頭傳來:「也許對於這件事情,比較緊張的是項嶼,而不是你和子默吧。」
「你知道嗎,我今天去看她了……」說完,她忽又覺得鼻子一酸,像是好不容易被壓制住的傷感又跑了出來。
她笑了,無奈卻又真心地微笑。
她忽然就哭了,不可抑制地流下眼淚,她奪走了世紜的一切,甚至是墓碑上的名字以及照片……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奪走的!
離開了世紜的世紛,只能是一顆,再也無法做什麼的寂寞星球。
蔣柏烈抬起頭,微笑著說:「如果讓我生氣能使你好過一點的話,我可以繼續生氣下去……」
「今天收到一位小聽眾的郵件,她只有十六歲,卻已經開始為今後的人生和理想煩惱,她說:書璐姐姐——謝謝你用『姐姐』來稱呼我,而不是『阿姨』——當你面臨選擇的時候,你是如何鼓起勇氣的呢,是什麼給了你力量?
會這樣沒頭沒尾發消息給她的,恐怕也只有一個人吧……
「所以如果你問我是不是快樂……我很難回答,我只能說,之所以回來,是因為我發現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只會越來越多地奪走世紜曾經擁有的東西——但我不想那麼做,我不應該那麼做!」
Shelly不等她回答,就自顧自地坐下來,把白色陶瓷壺裡的黑胡椒汁澆在牛排上,塗抹均勻,切成一片一片,然後安心地吃起來。
她看著她,這一次,不知道自己該點頭還是搖頭。
「……不管,你的答案是什麼,」她終於靜靜地開口,「我想跟你說的是,忘記叫做『袁世紛』的女孩吧,像你自己說的,去變成另一個袁祖耘。」
「你不是替我做了他大半年的秘書嗎?」
「……」她瞪大眼睛,怔怔地等待答案。
「我的牛排……」他的聲音聽上去是真的很痛苦。
「可是世紛不在,她不在我身邊,早就……離我們遠去。所以我想,跟她比起來,失去一個男人,失去一段婚姻,那真的沒什麼——我也想要像她那樣笑,快樂、開朗,那麼也許每當我笑的時候,她也能感受到吧?」
「我要喝……」子默嘟起嘴,像在撒嬌。
「怎麼?」她打開門。
「可以……談談她嗎?」
她忽然想起Shelly的話:他是一隻鷹,不過,是被鎖在籠子里的鷹。
旁邊的同事還想再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說下去,袁祖耘卻忽然綳起一張臉,讓氣氛變得尷尬起來。
「……」
因為她是不適合幸福的人——在奪走了某個人的一切之後。
整個一天就在恍惚中度過,並且就像她預料的那樣,袁祖耘沒再來找她,之後的幾天她偶爾會在走廊里碰到他的秘書Shelly,聽到她在抱怨自己的老闆。她快步走開,沒敢仔細聽,她想,大概是因為他心情不好吧……
「可是晚上回到家,一個人孤單地站在窗前,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卻又讓我覺得痛苦。就像你說的,我和她的眼神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放在杯托里的手機響起,她定了定神,才接起來:「喂?」
「我有事……」她皺了皺眉,沉默下來。
「不想說話?」在她不知所措的沉默過後,他忽然異常平靜地問道,可是她知道,那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
她想問的是,那為什麼又跟我一起上來?
電梯門關上,他盯著電子顯示板,說:「難道你就不能學會在看到我的時候不要表現得這麼不自然嗎?」
「21:18:31為什麼?為什麼在知道一切之後還要拒絕我?」
她按照媽媽的吩咐,在某個出口駛出高速公路,然後沿著頗有小鎮風情的街道以及油菜花田駛了一會兒,就看到那座墓地的指示牌。
停車場的門口有人一字排開販賣各種掃墓祭奠用的東西,像是鮮花、金色和銀色錫箔紙做的「元寶」,各種印刷粗糙的「貨幣」,甚至有紙制的「花園洋房」和「汽車」。她一下車,就有人上來想要向她兜售,可是看到了她後座上的那捧盛大的花,便走開了。
「?」
當熱水沖刷在臉上的時候,她腦海里出現了袁祖耘醒來后看不到她的場景,她用力揉著眼睛,想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脆弱。
只不過,心情不好的,並不只是他一個人。
她很想轉頭就走,可是腳步卻不由自主地移了進去。
她點點頭。
「對了,」她說,「這是你的電話號碼嗎?」
【袁祖耘:「……你想告訴我說那都不是愛嗎?那你告訴我怎麼才算愛,你要我怎麼做才能讓你愛上我?」
「我叫你『世紛、世紛』……你睜著眼睛,卻像是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世紛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但她想,不會是哭泣也不會是微笑,也許,就是不知道前路如何的那種毫無表情。
她開著車駛出車庫,雨下得並不大,卻密密麻麻地遮擋在車窗上,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打開雨刮器,卻忽然發現自己差點向花壇撞了過去——她連忙剎車,心裏起伏不定,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
「坐。」他還是隨意地指了指,然後去廚房的冰箱拿出兩瓶礦泉水,遞了一瓶給她。
「可是,」子默木訥的小臉皺在一起,「我沒有辦法不去想他究竟在想些什麼……是不是我太笨了?」
「……」
「21:03:08在幹嗎?」
「哦……有點可惜。」
「因為我不愛你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地說,卻還是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
「噢,是的,」他點頭,「她現在的確很幸福,但並不是因為被我喜歡。」
可是世紛卻覺得自己的聲音,有如在安靜的禮堂中央迴響的樂曲那樣清晰:
「?」
「……其實也不是吵架,只是她生我的氣罷了。」
她錯愕地想要掙脫,卻發現那扣住她手腕的手指,就像鋼鐵那樣堅固。
「嗯?」她回答地有些遲疑。
「你要……好好保重。」
她看著他的眼睛,忽然明白,他還是在發怒,最初那個溫柔的吻只是一種掩飾,其實他心裏一定是氣瘋了——因為她說她不愛他了……
她覺得那樣的自己是幸福的,被別人了解,或者說,知道自己是被了解的。可是後來,當她成為「世紜」的時候,卻漸漸忘卻了這一點,她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儘管一切都安排得很有秩序,但還是找不到想要找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