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替身》目錄

chapter 11 三月:救贖

chapter 11 三月:救贖

她起身去冰箱拿礦泉水,她知道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習慣,胃會受不了,但她還是不顧將要到來的疼痛去享受片刻的快感——因為或許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覺得一切變得真實起來。
「……」
「……」
她淡淡一笑,臉上的表情有點虛無縹緲:「你希望我怎樣回答呢……」
除了袁祖耘和蔣柏烈之外,她沒有把自己的秘密對任何人說起,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如果說了,大家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生活,又會被無情地打亂,那些原本已被漸漸淡忘和原諒的痛苦,又要生生地從心底撕扯出來,讓人顫抖,讓人害怕。
「因為我們都需要時間去好好地思考。今天你有勇氣跑到我這裏來,對我說這番話,我很高興,由衷地高興,那真的是一個非常棒的改變,可是我又不禁覺得,我們都需要去用心思考,尤其是我,聆聽並不是我能給你的最大的幫助,所以我認為今天我們最好就到此為止,下周再繼續。」
「我認清了自己,那才是真實的自己,不僅開朗、活潑、樂觀,同時也任性、自私、懦弱。」
世紜看著她,沒有表情,眼神里有一種讓人抓狂的表情,她知道,那是憂傷與麻木。
「啊……怪不得……那就是為什麼鯨魚肉會被塞在沙丁魚罐頭裡。」
手機在床墊與枕頭之間震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凌晨時分,顯得尤其響亮。她不禁被嚇了一條,拉回思緒,走過去拿起手機,訝異地發現屏幕上正跳動著一串數字。
「是美夢還是惡夢?」
「難道從來沒有人發現嗎?」
「……既不是美夢,也不是惡夢,而是,一場讓我無法醒來的夢。」
「是的……大概就是這樣……」她覺得自己的心開始平靜下來,八年來第一次平靜下來。那就是她的答案,她變成了另一個人的答案嗎?
她像觸電般地縮著身子躲到冰箱前,生氣卻茫然地看著他,他就像她的剋星,讓她無處躲藏。
「……」她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不知道該不該去應。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皺起眉,問道:「喂,你老實告訴我,這幾年你有男人嗎?」
她倉惶地掙脫他,去接電話,子默用一貫木訥的聲音說:「有……止疼片嗎,治痛經的?」
蔣柏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你遇到了一個男人是嗎。」
三月的第二個星期,上海的天氣開始變得忽冷忽暖起來,子默說,最近幾年入春都很早,可是氣溫卻反反覆復,就像一個好不容易才擺脫大人的束縛的孩子,掙脫了禁錮的懷抱,卻發現自己根本還沒有準備好如何去奔跑。
袁祖耘:「對我來說,你從來不是糖紙,而是一塊……傻傻地,想要用糖紙來掩飾自己的糖果而已。」】
「……」她沒有回答他,她怕自己一開口,這個世界就變了。
「我……」她咬著嘴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不確定……是不是有這個勇氣……」
她說不出話來,只是在心底輕輕地反問:那又怎麼樣……
請你直覺地回答,好嗎?謝謝。
「妹妹答應了?」蔣柏烈的聲音很溫柔,就像是無聲夢境里的旁白。
「你曾經問我,究竟為什麼突然決定回到這裏。」
1999.12.31
八年來,她那麼努力地讓自己成為「世紜」,可是最後,他還是輕易地識穿了——那麼,他究竟是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情,度過了八年時光,又將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情,去迎接未來?
「哦……」她有點受不了自己,受不了這個對他所說的一切都信以為真的自己。
「可是當我終於下定決心要成為『世紜』的時候,我開始覺得害怕,不敢見任何人。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可是我也沒有給他們很多的機會去發現就是了。」
Shelly不明所以的聲音響起:「幹嗎,我不過是進來送份文件而已……你在跟誰打電話?」
世紛覺得子默的這種比喻很有趣,非常有趣,甚至於,她覺得那不像是從子默嘴裏說出來的,還是……她其實並不像自己想象中那麼了解子默。
「因為……因為……」她看著他的臉,忽然說不下去了。
她站起身,拿上背包沖了出去,她覺得自己猜到了什麼,卻又不敢承認。於是她需要證實,一個完整而徹底的證實。
「不過我想現在你不用回答了,我已經能夠猜到。」
「……」她伸手拉開窗帘,想去看樓下的馬路,卻發現高高在上的三十一層是怎麼也看不清。
媽媽停下手裡的動作,說:「你該不會闖了什麼禍了吧?」
「……」儘管他沒有說話,可是她卻能感覺到,此時的他正無奈地翻著白眼。
「你再不說話我就要吻你了。」他雙手撐在冰箱上,低下頭看著她,臉上的線條有一種說不出的堅定。
無影無蹤。
「我走進房間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無法呼吸,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她是世紛!」
她點頭:「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那是我的另一個謊言。」
那是一個,跟今晚一樣飄著細雨的夜晚,時鐘在牆上滴答滴答地走,她看著他,心裏反覆回蕩著幾秒鐘之前他說的那句話:「但你為什麼要欺騙你自己,你真的可以欺騙你自己嗎……世紛?」
「誰?」袁祖耘板著臉問。
「……」她還是沉默著,也許是怕一開口就會說些傷害他或自己的話。
「……」
「捨棄原來的自己,作為另一個人活下去。」他抿了抿嘴,像是不確定自己這樣說會不會傷害她。
她沒有回答,生硬地忽略了這個問題:「找我有事嗎?」
「世紛!」
子默笑起來,木訥地點點頭:「生氣的……把我、我哥還有我老爸都罵了一頓……」
「別……別說了……」她眼前一片模糊。
你好嗎?希望你一切都好。
「做惡夢?」
梁見飛
「?」
「……」
自從那個衝動夾雜著迷惘的夜晚之後,她再也沒見過袁祖耘。一周的假期結束,她不得不回到公司繼續上班。Shelly過完年就復工了,照理說她應該親自跟去交接的,但她總是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搪塞,每天窩在那間只有她一個人的辦公室,收發各類郵件,然後逐一翻譯。她終於又有時間捧著熱咖啡在午後的落地窗前發獃,時間從她指縫中流過,每當陽光照耀在她身上,一種強烈的想要改變什麼的慾望會在她體內涌動。
寫字檯上的筆記本還開著,她走過隨便按了個按鈕,過了幾秒鐘,屏幕就亮了。
「不許關機!」他補充道。
很多年以後,當她坐在蔣柏烈那間充滿了溫柔的米白色診室里的時候,她忽然有一種錯覺,好像自己這麼些年都只是在做夢,一場迷惘而不知所措的夢。
「你很討厭我嗎,現在的我?」他走了一步,一手撐在她背後的冰箱上,像是一個憤怒的男孩。
「……你都知道了?」
車子停在媽媽家樓下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通常這個時候媽媽已經準備睡覺了,所以在對講機里聽到她的聲音時有些意外。
她打開紙箱,裏面果然都是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高中時買的各類雜誌、漫畫、小說書,磨舊了的髮夾,缺了一條胳膊的蠟人,蓋子上印了小狗的圓珠筆……等等等等,諸如此類。還有同學寄來的賀卡,厚厚的一疊,信封都是五彩斑斕的,用橡皮筋扎在一起,好像每一個高中生都很熱衷於在逢年過節的時候互相贈送賀卡,好像那是一件多麼神聖的儀式似的。
「好的,讓我看看那個你,重新認識你。」蔣柏烈的笑容還是那麼溫柔,也許溫柔中也帶著鼓舞,讓每一個看到這笑容的人都心生希望。
整理東西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好像整個下午就這麼一眨眼的過去了,她思考了很多,可是當回過神來的時候,腦子裡卻一片空白。
「世紜?世紜?」
「找回原來的『你』,並且把真相告訴所有人。」
晚上子默和項嶼來約她吃晚飯,他們兩人最近總是形影不離的樣子,讓她有點納悶。他們去了公寓對面新開張的海鮮餐館,說是餐館,其實跟大排檔也差不多,門口是層層疊疊的透明魚缸,缸里有各種海鮮,安頓下位子,項嶼就興緻勃勃地去挑海鮮了,留下她和子默負責用茶水來清洗餐具。
「不!」她大叫著,想要伸手去抓住她,卻只看到妹妹從身邊消失。
她繼續翻看著,好像每一封都能勾起她許多回憶,那都是屬於袁世紛的回憶,從八年前就停止的回憶……
「……」他看著她,眼神很複雜。
「你是說遇到老同學?」
她垂下眼睛,過了很久才輕聲說:「是的……也許你說的對。」
子默不自覺地看了看門口的項嶼,用力擦著手裡的杯子:「嗯……被我推掉了……」
「……」她錯愕地抬起頭,喉間像被什麼哽著,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像是對她的遲疑不滿,卻沒再提問,而是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做好,打開筆記本寫著什麼。
她解開皮筋,那疊五彩斑斕就這樣散落在她手裡,她抽了一隻綠色的信封出來,信封上的筆跡一看就知道是梁見飛的。
茫然的嘴角有一抹不自覺的苦笑,她想,她沒資格去問他,沒資格了解他的痛苦與悲傷,甚至沒資格對他說抱歉。
「所以說,其實一個人對一件事或物的看法,未必能夠得到別人的認同。比如關於這張椅子,我告訴你這個名字,你覺得無法理解,想象不到為什麼要給一張椅子取名字。但是在心理醫生看來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以『弗洛伊德』來命名也許會讓醫生覺得自己很專業很偉大——」
床頭燈旁邊的鬧鐘上,用數字顯示著現在的時間——03:25。
「我……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
「這麼快……水馬上就好了。」她背對著他,在爐子上燒水。儘管有飲水機,她卻還是習慣用小小的銀色不鏽鋼水壺接滿水,等待藍色的火焰使它們沸騰。
「其實我也覺得很奇怪。」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但你為什麼沒有揭穿我,為什麼還要裝作若無其事?」
世紛忐忑地在皮椅上坐下,心裏打著鼓,像是比上一次還要緊張——這是為什麼呢,明明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他了,卻更加不安?
子默的聲音把她從自己的思緒中拉回來,她定下神,卻不知道該不該回應。
「睡不著?」他站在她身後,沒有移動腳步,「還是睡到一半又醒了?」
「……」
「你曾經告訴我很多你和世紜的區別,比如性格,比如愛好,比如對同一樣東西所產生的不同反應……」
她忽然想起袁祖耘對她說的話:你從來不是糖紙,而是一塊……傻傻地,想要用糖紙來掩飾自己的糖果而已。
「請坐,」蔣柏烈隨意地指了指,從冰箱拿出兩罐啤酒,「冰的可以嗎?我個人覺得啤酒如果不冰就失去了它的意義,但你覺得常溫比較好的話,箱子里也有。」
她向公司請了一周的假,什麼也不做,只是上網、讀書或是捧著熱咖啡在窗前發獃,不過更多的時間,她用來整理那些從搬家開始就一直堆在牆角的紙箱子。事實上她自己也說不清那些箱子里有什麼,一些是她從英國帶回來的,還有一些是媽媽幫她整理的。
「爸爸媽媽就是,不管小孩做了什麼,都想要去包容的人。所以,不用想那麼多,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告訴他們,就可以啦……」
惡魔囂張的氣焰立刻小了一截,含糊地說:「總之你先出去……」
「……」
「我現在就幫你拿上去。」說完,她掛了電話。
「……」蔣柏烈看著她,臉上出現了驚訝的表情。
「怎麼會沒有呢,袁世紛,」蔣柏烈看著她,堅定地說,「既然有勇氣捨棄自己,又怎麼會沒有勇氣找回自己?」
「……」
「冷的話,你會請我上去坐嗎?」
這不是久別重逢后溫柔的吻,也不是真相大白時喜悅的吻,而是,當一個男人的情感在某一時刻被觸動后,瘋狂的、想要佔有她的吻。
如果是她自己的話,為什麼她從來沒有注意到,那種憂傷而麻木的眼神呢?
「……冷嗎?」她抿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蔣柏烈:「我想告訴你的是,我要看到最真實的你,不是壓抑在世紛體內的『世紜』,也不是壓抑在那個所謂的『世紜』的靈魂里的世紛——不是,不是那樣的你,而是一個意識到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多麼錯誤、於是想要改變的女孩——你明白嗎?你無法代替任何人。」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世紛」這個名字離她並不是那麼遠,至少,她已經知道如何去回應。
她打開門,側身站在門旁,這並不是要趕他,只是希望他能離開,暫時離開她的房間,離開她的世界和她的眼睛。
「好……我想我會試試看。」
「真的嗎?」他失笑地問。
「咦,你這小子該不會是趁我生小孩的時候交了女朋友吧?」
「於是你想要變成她嗎?」
「對了,」她說,「相親呢,你上次說的相親後來怎麼樣了?」
PS。祝我們都能考進理想的大學!
「子默,」她轉身去抽屜里找藥片,「她生病了,我上去陪她。」
她捂住嘴,讓自己不要笑出聲來,幾秒鐘之後,她聽到電話那頭的他說:「等會兒再打給你,先掛了。」
他笑容可掬地搖了搖頭,彷彿在說「不用謝」。
「不過也許,還因為所有愛著世紜的人,都那麼高興、那麼慶幸『她』還活著——哦,其實,我要說,我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堅強,相反的,我很懦弱——懦弱地不敢告訴所有人真相,害怕別人的失望、指責,也害怕自己的內疚、悔恨。」
「哦,最近怎麼沒在樓下餐廳看到你?」
她獃獃地坐在紙箱前,所有的思緒都停了下來,她是靜止的,世界也是靜止的。
忽然,刺耳的電話鈴聲在客廳響起,兩人錯愕地停下來看著彼此,袁祖耘不敢相信這個時候還有人會打電話給她,而她不敢相信的是,自己剛才竟然沒有推開他。
哦,是啊,這就是想念不是嗎?只是性格惡劣的人,一向拐彎抹角,不肯直說而已。
她張嘴,說不出話來。
「我是賣火柴的小女孩。」他不無幽默地說。
「哦……」
所以,今天我鼓起勇氣,給你寫這樣一封信,是想要告訴你,在內心深處,我並沒有忘記電波帶給我的快樂與美好,也沒有忘記你曾那麼認真地傾聽我說的每一句話,所有的這一切,都被我好好地收藏在一個小盒子里——儘管,那也許是一個潘多拉魔盒——但我還是想要對你說,謝謝,謝謝你曾陪伴我,走過許多個人生的十字路口。
「你說的一點也沒錯,我就是一個做錯了事卻不肯向別人、向自己承認的小女孩,我選擇代替世紜活下去,我以為那是救贖,我以為……可是我錯了……」她哽咽著沒有說下去。
「可是,又不僅僅如此。儘管自我催眠,儘管變成了另一個人,但你還是沒有忘掉原來的自己,甚至於,她就活在『你』的內心深處。每天跟『你』一起醒來,吃早餐,出門,上課,交談,吃午餐,上課,回家,吃晚餐,看電視,聽音樂,洗澡,睡覺……也許那聽起來很可怕,可是就像你第一次來的時候說的,在『你』的體內,住著一個小小的『她』。實際上直到上周我才明白過來,這個『她』並不是你死去的妹妹,而是你自己。」
得到了保證,他才心滿意足地「嗯」了一聲,掛上電話。
「……」
最後,她在心底嘆了一口氣,說:「上來吧,生病就麻煩了。」
「?」
蔣柏烈輕輕地放下握在手裡的筆,按下停止錄音的按鈕,然後雙手交握靠在椅背上,像第一次見面那樣,給了她一個鼓勵的微笑:「請繼續說下去,我會好好聽,把你所有想要告訴我的話,都說出來吧。」
面對子默的這番話,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媽媽,從某種程度上說,隨著那場可怕的災難,媽媽失去的,是兩個孩子:一個離開人世,一個遠走他鄉。她是任性的,非常任性,但媽媽卻沒有責怪她,一句也沒有……
於是五分鐘以後,他雙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裡,一臉淡定地站在她面前。
「不,遇到見飛是真的……可是我曾經告訴你說,是因為看到了她之後懷念起一切才回來的——」
「去了你就知道。」說完,他伸出大大的手掌,放在她面前。
他的話,就像是漆黑一片的海面上,遠遠飄來的一艘小船,儘管渺小,卻讓她在無邊無際的絕望中看到了一絲希望。
蔣柏烈說,不用再問到底是什麼促使她說出了一切。可是她想,或許那個「罪魁禍首」也沒有想到自己對她的影響力是如此之大,否則,他不會就此沉默了。
她看著手機屏幕,想起他剛才說的話,才發現原來最近她的心情也可以用那三個字來概括——空蕩蕩。
周末的晚上,她又一個人整理搬家時沒拆開的紙箱子,有一個是媽媽給她的,說是她留在家裡的東西,不知道有沒有用,要是她覺得沒用就乾脆丟了。
「我也有過女人,我覺得她們很可愛,都值得我好好地愛,但最後卻都離開了我……她們很痛苦,因為我總是在將要愛上什麼人的那一刻想到你,然後無法自拔地變成一個傷害著別人的人。」
父母和親人漸漸從陰霾中走出來,已經離了婚的父母之間的關係不再那麼緊張,舅舅和舅媽慢慢解脫了自責的情緒,這些親人們看著她的眼神不再是充滿了痛苦與悲傷,而是一種堅定,因為他們從生活中得到了力量與勇氣。
她怔怔地站在冰箱前,想起了情人節那晚的情形,不由地發起呆來……
我是一個女孩,同時也是一位聽眾,從很久之前,就在電波中愛上了你的聲音以及你的節目。記得學生時代還偶爾寫信給你,吐露心聲,那個時候,如果我的信能夠被你或者小曼姐在節目中讀到的話,真的是一件比考試得了好成績還要高興的事呢。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這些曾熱衷於電台節目的人漸漸長大,已經很少有時間、有心情去做一個忠實的聽眾,跟隨你們沉浸於電波的快樂之中。我們置身於各種各樣的電視劇、電影、話劇、演唱會,所有能夠給我們帶來視覺衝擊的東西,像是生活的一部分,再也難以割捨。但是每當一個人安靜地坐在窗前,心裏卻覺得失落,一種沒來由的失落,於是,我終於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我想,是因為我們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吐露心聲了吧。
「其實,」蔣柏烈在筆記本上寫字的手頓了頓,「我本來還想要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有……」
漆黑的天花板上只有一層淡淡的、幾乎看不到的光暈,她伸手按下床頭燈的開關,一抹在黑暗中顯得有些刺眼的光亮忽然照射過來,讓她不得不重新閉上眼睛,直到慢慢適應過來。
她點頭。
「可是,」木訥的語氣頓了頓,「就算生氣,那還是媽媽啊。」
她不知所措、無法呼吸,卻又不由自主地忘記了掙扎,忘記了悲傷,忘記所有的一切,唯一不能忘的,是很多年前的某個夜晚,他慌張而渴望地看著她時,那明亮的眼神。
他走了兩步,站在她背後,他的黑色皮鞋幾乎要碰到她的腳跟:「生氣了?」
她背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她知道,那是世紜。
「到底怎麼了?」媽媽有點焦急。
「——是因為男人嗎?」他毫不客氣地打斷她。
「……」
「那為什麼總是一副很抗拒我的樣子?」他口氣生硬,像是壓抑著心中的不悅,「怕我把『世紜』當作替身?可是我已經告訴過你,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世紛。」
強忍著的淚水終於從臉頰上滑落,她聽到自己輕輕的抽泣聲,卻又不由自主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露出微笑。
她忽然有這樣一種想法:她應該還給妹妹,把那些被她奪走了的東西……全部歸還。
「那麼你已經準備好了嗎?」
她想了想,輕聲說:「也許都是。所有我把自己當作是世紜的日子,對我來說都像是一場夢。」
「那叫『弗洛伊德椅』。」他一邊低頭寫字一邊說。
真的嗎?
「你知道嗎,上次的會面結束以後,我整個星期都在思索你的事。還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自從那個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離開之後,你的時間就靜止了?」
「很想說服自己,那不是你,而是袁世紜,但我不能……每天晚上一閉上眼睛,我耳朵旁邊就會迴響起那種歌聲,還有八年前的……你的笑臉。」
「看到我因為過敏而遮掩的樣子,你一定很驚訝吧……」她苦笑著,她可以改變很多,卻無法改變那些與生俱來的東西,她以為妹妹是世上的另一個自己,但她錯了,就像蔣柏烈說的,誰也無法替代誰。
「……」
袁世紜:「事實是……我發現『世紛』在她們的記憶中那麼美好地活著,而『世紜』,卻離開了所有人的視線,幾乎都被遺忘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她輕輕抹去淚水,平靜地說,「我奪走了她的生命,到頭來,還奪走了所有人對她應有的懷念……於是那天見飛走後,我在心中問自己,究竟這樣做是對的嗎?這真的是救贖嗎?這所謂的救贖到底是救了世紜,還是救了我自己?」
最後,想請你回答一個問題,按照你的直覺來回答就好:如果有一天,你的所喜愛的某個人對你說,他(她)並不是你所認為的這個人,而是這個人的兄弟姐妹,並且你一直喜愛的人,早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會作何感想?
「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你的親人你的朋友之外,還有一個人……也曾經因為你的離去而……感到絕望……」
「你無法代替任何人。」蔣柏烈的聲音仍然那麼溫柔,語氣卻是不容置疑。
他微微一笑:「好吧,我是一個很敏感……同時也有點感性的人。其實我一直覺得你有什麼事情在瞞著我——是隱瞞你懂嗎,並不是覺得某件事、某個人不值一提,是根本告訴自己要絕口不提。並且我的直覺告訴我,那是關於一個男人的事,今天聽你說了這些之後,我猜想……就是那個男人吧?」
「很奇怪我們為什麼要叫它『弗洛伊德椅』嗎?」
他們久久地沉默著,他看著她,她看著窗外,誰也沒有開口,彷彿剛才的那些話只是一種幻覺。
「你沒聽說過吧?」蔣柏烈抬起頭,笑容可掬地問。
「……」
過了很久,媽媽忽然笑了笑,輕聲說:「傻瓜,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是你們的老媽啊……」
「……」
「喂!」袁祖耘叼著快要燒完的煙,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說,「走吧,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過了很久,她移動滑鼠,打開網頁,找到自己的電子郵箱,寫起信來。
「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吧?」
「……」
「於是你回來了,其實是想尋找答案?」
祝你在新的一年萬事如意、心想事成!
「是的……是的……我錯了,我自以為的救贖,我自以為的付出,其實只是我的另一種任性和自私而已。」
她起床去廚房倒了一杯冷水,喝了一口,覺得涼意從頭頂直穿腳底。
「是因為你捨棄了原來的自己,成為另一個人活下去。」
她手裡依舊拿著盛滿了冷水的玻璃杯,卻一口也沒喝,她站在窗前,看著遠處霓虹燈所在的位置,那裡現在是一片黑暗,可是每當華燈初上的時候,卻又五彩斑斕。她忽然覺得陌生,眼前的這座籠罩在黑暗中的城市在她看來是如此陌生,她心底有一個奇怪的聲音說:究竟,在我離開的這八年裡,都發生了什麼?改變了什麼?
她按下關機鍵,彩色屏幕變成了一片黑暗,她答應過他不會關機,可是她食言了。就像八年前,她答應會一直陪著他,後來,也不得不食言一樣……
「你知道嗎,我自己也很吃驚,我以為我早就把你忘了,至少我很努力地去忘記你,非常努力……超乎你的想象。」
他的聲音,彷彿敲打在午夜的鐘聲,霎那間穿透了她的心臟。
以及……真正的世紜能夠接受嗎?
「……」
她的眼淚終於滑落,儘管臉上還帶著微笑,儘管這條路是她自己選擇的,但此時此刻,當她看著他的眼睛,她不禁愧疚,甚至後悔。
「其實,那就是一張平凡的椅子而已。」他又說,臉上的笑容一點也沒有變。
「嗯……」
他帶她來到一座山頭,俯視著山腳下的城市,那裡是一片五彩繽紛,每一種顏色都有說不盡的幸福。她看著他的側臉,那是一種少年人特有的笑臉,彷彿一切的快樂才剛開始。
「媽媽沒有生氣嗎?」
「沒有人知道我在幹什麼,我也不需要被理解。我只是丟掉耳環,沒再去染頭髮,沒去打球,沒有逃課,沒跟認識你的人聯絡。爸爸對我說,好像一夜之間,我不再是頑劣的男孩,而是一個男人,沉默但孤獨,讓人覺得害怕。你一定沒有想到吧,在你變成另一個人的時候,我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扯著嘴角,臉上的笑容很無奈。
她站起來整理外套和背包,手劃過茶几上的啤酒罐子,她有一種要拿起來一飲而盡的衝動,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睡不著嗎?」袁祖耘的聲音聽上去低沉而沙啞,讓人不由地心疼。
可是,她卻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而淡然地說:
她曾執著、曾努力的一切,忽然有一天被顛覆了,她不再是「袁世紜」,儘管在別人眼裡,她還是「她」,但在心裏,她知道自己已經不是「世紜」,而是一個……離開了「世紜」了就不知道該如何生存下去的女孩。
「那燈為什麼還亮著?」
他看著她,像在看一個許久不見的人:「如果我告訴你,是在聽到你唱那首歌的時候……你會意外嗎?」
「知道什麼?」
她點點頭:「我想要安靜地、專心地去成為世紜,去代替她活著、代替她長大,可是所有認識她的人,對我來說都是一個阻礙。於是我迫不及待地離開……」
蔣柏烈張嘴想要繼續問下去,卻被她打斷。她知道,並不是這樣,那只是答案的一部分,可是人的心,卻無法僅僅用那一部分來解釋,她終於有了勇氣,蔣柏烈說的那種勇氣:
她轉過身,看著他,彷彿看到了第一次見面時,那個朗聲請她代為向「世紛」問好的他。
「我不知道……一開始我並沒有刻意去扮演她,或者說,我被嚇壞了,簡直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有向任何人解釋我是誰。」
打開房門,看著滿室的寂靜與灰暗,世紛有點恍惚。三個星期之前,她仍然在夢裡,夢是如此的真實,以為會就這樣一輩子也醒不來。然而現在,她坐在沙發上,回到了現實的她,反而覺得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至少,她還無法習慣自己的名字。
她淡淡地笑了笑,儘管笑容有點苦澀,卻絲毫沒有任何掩飾。
她跟他說再見,轉身要走,卻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地回過頭,說:「蔣醫生,你知道嗎,我來之前,曾經忐忑地設想過你的反應,我以為你一定會被我嚇一跳,可是……」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輕地點頭。
她按下「發送郵件」的按鈕,然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知道書璐,還記不記得曾經有一個叫作「袁世紛」的女孩?也許忘了吧,因為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久到……連她自己也快要遺忘了。
「我央求妹妹代替我去美國,是因為我想要跟喜歡的人在一起,想要陪他過生日,想要給他驚喜……僅此而已。」她想起那時的袁祖耘,想起他金黃色的短髮,閃耀的耳環,還有嘴角那抹似有若無的微笑,可是卻很遙遠,非常遙遠……
「哦……」
「嗯。」
她打開門匆匆地奔上樓去,門是開著的,門口擺著一雙拖鞋。
「事實是……我發現『世紛』在她們的記憶中那麼美好地活著,而『世紜』,卻離開了所有人的視線,幾乎都被遺忘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她輕輕抹去淚水,平靜地說,「我奪走了她的生命,到頭來,還奪走了所有人對她應有的懷念……於是那天見飛走後,我在心中問自己,究竟這樣做是對的嗎?這真的是救贖嗎?這所謂的救贖到底是救了世紜,還是救了我自己?」
「太好了……我半夜醒來,肚子很疼,本想下去買,可是看到你房間燈亮著,就想說不定你會有……」
世紛:
子默那木訥的笑臉上,帶著一點點撒嬌的表情,就像一個倔強卻乖巧的小女兒,儘管不肯事事遂意,卻也心中坦蕩。
那麼,八年的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什麼嗎?
「?」
她遲疑著要不要回答,最後還是誠實地搖了搖頭。
「然後就發生了那件可怕的事……」她咬著唇,無法再說下去,她怕自己一開口就要哭起來,那種被她深深地壓抑了很多年的情緒此時此刻又從角落裡鑽了出來,鑽進她體內每一個尚未痊癒的傷口,讓她痛不欲生。
她拿起手機,翻出電話簿,在第一個位置上,有一串數字,她知道那是誰的數字,並不是她故意不去保存,事實上她保存了,從他第一次打給她的時候就保存了……只是在姓名那一欄是空白的,於是每一次他打來的時候就只是一串數字,排在電話簿第一位的數字。
「……」
「我……」
「那又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在哪裡?」袁祖耘的開場白永遠是直截了當,沒有任何多餘的句子。
啊……原來她腦海中勾勒的那個如賣火柴的小女孩一般,孤單地立在冷風裡的畫面,根本就不存在。這是他的……另一個惡作劇嗎?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雙手交握,靜靜地等待著。
「沒有……」她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全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
「……是的,」她點頭,「是的。」
「如果你想要哭的話,就哭出來,或者你不想讓自己流淚,那麼也可以,你就勇敢地忍耐,」他看著她,眼裡滿是堅定,「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我要看到最真實的你,不是壓抑在世紛體內的『世紜』,也不是壓抑在那個所謂的『世紜』的靈魂里的世紛——不是,不是那樣的你,而是一個意識到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多麼錯誤、於是想要改變的女孩——你明白嗎?」
「那天早上你們從房間走出來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誰是誰了。」
「就……冰的好了。」
她躺在皮椅上,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你——」他就要露出惡魔的本性,卻突如其來的開門聲打斷了。
她手邊是一罐啤酒,但她沒有喝,因為她不希望被認為接下來所說的話都是酒醉或在酒精的麻痹下導致神志不清而說出來的。她不希望是那樣的,她希望這個世界是清醒的,那麼,她自己……也可以清醒了吧?
她苦笑著,輕聲說:「哦,我想也是……」
「……什麼事?」
「啊,」他點點頭,像是意料之中,「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她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張黑色的皮椅,她曾躺在上面說了許多從來沒有說給別人——也同樣沒有說給自己聽的事——但她覺得這隻是一張普通的、也許比普通的稍微舒服一些的椅子罷了。
「世紛!」
「你身下的那把椅子。」
她的腦海里出現了他床頭柜上那本項峰寫的書,一時之間有點失神——原來一切的開始,只是因為一首歌,以及一本書……
「因為你的心中還有一個自己。」蔣柏烈也看著她,一臉溫柔。
她的嘴角有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那並不是「世紜」的微笑,而是她自己的:「所以,你就悄悄地給我吃了一顆西蘭花?」
「我不是……」她頓了頓,鼓足勇氣說,「我不是世紜,其實,我是世紛……」
「我想不明白,這一個個問題每天都折磨著我……」
她終於知道,那是一個夢。然而,她分不清楚,究竟那個消失在她眼前的女孩,是世紜,還是……成為了「世紜」的自己?
「喂?……」猶豫了一下,她終於接起來。
「?」她看著他,眼神像是初學算術的小學生。
「——那麼事實上呢?」
「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媽媽果然一邊塗著護手霜一邊走出來。
而石樹辰……他一定也想要改變什麼吧,不然不會遠走他鄉,或者至少,他有勇氣開始新的生活,那樣的他——才是世紜所喜歡的石樹辰吧。
「暫時……沒有。」她咬著嘴唇,覺得自己的口吻很像子默。
她遲疑著,終於點頭。
「哦……」她繼續說,「還有果味汽酒……」
說完這些話以後,她忽然覺得自己心底一片透徹,不是如釋重負般的空白,而是透徹,既不會帶走痛苦也沒有帶來快樂的透徹。
「不知道為什麼……一抬頭看到外面那個位子上的人不是你,心裏有點空蕩蕩的。」
「醫生,」她第二次這樣叫他,「我有話想要對你說……或者,其實是對你坦白……」
「還有一件事……是我沒有對你說的。」她看著茶几上的啤酒罐子,思索著該如何說下去。
她在心中反覆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可是腳步卻不由自主地移動著,她意識到自己無法再面對他,至少今晚無法再面對他。
「?」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也許,是根本說不出話來。
親愛的 曹書璐小姐:
她聽到他在電話那頭遠遠地說:「小姐,你難道不會敲門嗎?!」
他也點點頭,溫柔地說:「你好,袁世紛,我是蔣柏烈。」
她別過頭去沒有看他,努力告訴自己絕不流淚。
蔣柏烈聳了聳肩:「既然你決定說出來,就原原本本地說,不要有任何隱瞞——可以嗎?」
她也笑了,為這個即使惹父母生氣也還能坦然面對的子默。
林寶淑
她開口想說什麼,卻還是被他低頭吻住了,她驚慌地想推開他,卻被他抱得更緊。
「只不過那是永遠無法長大的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2001年的9月11日。」
「……」他抿著嘴,看不出到底在想什麼。
「……」
「辦公室……」
她沉默著,他們沉默著,像是有許多話想要說,卻又說不出口。
「那麼自然,也許,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她終於拿起手邊的啤酒罐,喝了一口,「當我坐在鏡子前,看著那裡面的自己時,多麼希望那不是我,而是世紜。有那麼一刻,我以為我是鬼、是靈魂,留下的,只是默默看著這個世界卻又無力改變什麼的軀體。」
她愣了愣,說:「還……不錯吧。」
遠處的霓虹燈上急促地閃爍著的赤橙黃綠青藍紫,就像這個寂寞星球上人與人之間所謂的緣分,看似雜亂無章,卻冥冥中有著自己的規律。
牆上的鐘擺滴答滴答地響著,她的笑容在一瞬間凝結,一個可怕的念頭躥進她心裏:媽媽為什麼要把世紛的信給她呢?她是「世紜」……不是嗎?
「對我來說,你從來不是糖紙,」他頓了頓,「而是一塊……傻傻地,想要用糖紙來掩飾自己的糖果而已。」
「……」他張嘴想說什麼,卻又放棄了,像是在耐心地等待著。
「……當然,我只是打個比方,我本人也認為『弗洛伊德椅』這個稱呼很俗氣,」蔣柏烈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我想說的是,當無法被別人理解的時候,有的人選擇據理力爭,有的則選擇沉默。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也許……」她不住地點頭,任由淚水不住地滑落下來。
「——哦真的嗎?」她用一種恍然大悟的眼神看著他。
她的手指遲疑著,最後還是沒有按下按鈕。一條簡訊進來,她連忙打開,卻失望地發現只是一則廣告,於是她按下按鈕,屏幕上閃爍著刪除的畫面,然後下一條簡訊被移了上來,她怔怔地看著那條簡訊,是石樹辰發來的,同樣也只有幾個字:我春節前就到了紐約,一切都好,勿念。
「?」
「沒有……」難道說,是弗洛伊德設計的椅子嗎?
她抹掉臉頰上的淚水,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才說:「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真的會在這裏,對你說這些話……那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夢。」
「為什麼?」她頓了頓,「大概,是因為已經接受了這樣的事實,人與人的認知是不同的,我沒有理由、也沒有辦法要求別人一定贊同我的想法。」
她以為蔣柏烈會驚詫、迷惑、憤怒或者難過……但他沒有,什麼也沒有,只是怔怔地看了她幾秒,然後露出一個瞭然的微笑:
「我……」
「因為,」他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悲傷的表情,那是她從來沒有看過的表情,彷彿這個把自己的心掩藏在角落裡的男人,其實也是脆弱的,「我要時時刻刻提醒你我的存在……」
兩部電梯同時發出「叮」的一聲,他們默默地看著彼此,然後再一次,各自上路。
「……我想我不承認也不行。」她苦笑。
袁祖耘緩緩走到門前,沒有看她:「如果有一天,你想見我的話,就來找我吧……」
他在她頭頂低笑,伸出手指,劃過她的耳垂,說:「世紛,你知道嗎,你生氣的時候,耳朵總是紅的……」
「?」
1999.12.31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咬著唇,反覆地說著,她分不清是要對蔣柏烈說,還是對那些愛著妹妹的人們——也許,還有愛著她的人。
「啊?」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然後是一隻大紅色的信封,她知道那是寶淑的。
她看著媽媽,沒有說話,一個字也沒有。可是媽媽卻像是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訝然地「啊」了一聲,轉過身去,沒再看她。
「嗯,不管怎麼說,謝謝你……」她的眼神第一次變得很坦然,「謝謝你沒有把我當作一個『怪物』,儘管我自己有時也會這樣懷疑我自己,但還是謝謝你……」
她有點迷惑,究竟是「世紜」住在她的身體里,還是她住在「世紜」的身體里?
「最後被嚇一跳的反而是我。」
「喂?」
「……」
「……」她抱住自己的雙臂,忍不住顫抖著。
他看著她,張嘴想說什麼,卻還是忍住了。
她忽然又有點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是想要一飲而盡的,還是拚命忍耐的?
「夢?……你是指告訴我真相,還是之前的那些年?」
世紛猛地睜開眼睛,出現在她眼前的,並不是幸福的山頭和五彩的城市,而是一片黑暗,寂靜的黑暗。
「我讓你很害怕嗎?」他看上去有點不高興。
她苦笑了一下,好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她沉默了很久,才說:「我就是那個,原本要去美國做交流生的姐姐,可是……因為某些原因——」
「……好。」
「哪裡?」世紛將信將疑地看著他。
「我想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了。」
「就是……到底是什麼,促使你今天來這裏,告訴我這一切。」
他走出去,忽然停下腳步,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說:「還有一句話,我想告訴你……」
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定定地出了一會兒神,說:「是的,你說得對……但那對我來說,並不需要很大的勇氣,而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什麼?」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彷彿說任何一個字都像在回應他的想念。
「好吧……」她斷斷續續地說,「我會試著……那麼做……」
「有……」
她想反駁,從頭到尾地反駁,想尖叫著憤怒地把他趕出去,最好再氣勢洶洶地甩上門,大喊「以後別再讓我看到你!」——那麼他就會消失嗎,永遠在她面前消失?就好像這麼些日子以來,並沒有一個性格惡劣的男人糾纏著她的日與夜,也沒有這樣一個男人,讓她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去改變、去追尋一段原本不再應該屬於她的夢……
他輕咳了一聲,才說:「我在項嶼那裡,臨走的時候,在電梯廳的窗戶看到你房間的燈還亮著。」
她有沒有,也改變了她自己?
「媽……」她開了個頭,卻不知道怎麼接下去。
她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去面對這一切,她需要幫助,無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
她始終有一個疑問:如果我成為原來的那個「世紛」,那麼我還能活下去嗎,那些以為她已經死了人能夠接受嗎,那些以為「世紜」還活著的人能夠接受嗎?
「是的,答應了……」她想起妹妹那張單純的臉龐,努力忍住淚水,「儘管迷惘,儘管不情願,儘管也想過要留下來跟她喜歡的男孩在一起——但她還是答應了——為了讓我高興……哦,我想是的,只是為了讓我高興。」
子默和項嶼還是老樣子,可是她總覺得子默眼裡的木訥有時候也可以變得很睿智,她一定也在試圖改變自己。寶淑終於有了一個好歸宿,見飛儘管經歷了婚姻失敗,卻還微笑著面對每一個人。
「你沒有話想跟我說嗎?」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不耐。
「……吃膩了。」
寂寞星球
手機響了,她遲疑地拿起來,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她的心跳,抗拒卻又期待著。
她坐在屏幕前,卻怔怔地,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我希望你真實地回答。」
她轉身走到門口,伸手去握住門把手,背後傳來蔣柏烈平靜卻誠懇的聲音:
「……」
「我走了。」世紜說。
她不禁笑起來,那時的寶淑是胖嘟嘟的,有點嬰兒肥的意思,總是苦惱著說要減肥,卻又每每抵擋不住美食的誘惑。
把瓶子放回去的時候,她無意間看到放在角落裡的煙熏肉,那是三個星期前的煙熏肉。
「是因為遇見了姐姐的——對不起,是你的——老同學是嗎?」
「那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吧?」
世紛:
她想,此時此刻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奇怪,笑著流淚的她,究竟是快樂還是悲傷?或是……兩者兼有?
他點點頭,把罐子放在茶几上,漫不經心地問:「怎麼樣,袁世紛,這個星期過得如何?」
他們一起出門,在電梯廳等電梯,她看著同時發出亮光卻代表不同方向的兩個按鈕,忽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憂傷。那兩個恰恰相反的箭頭,就好像很久以前的他們,背對背,從此踏上了不同的路。
這頓飯,她吃得心不在焉,總是不自覺地想起她的親人們,她忽然有一股衝動,就是站在所有人面前,把一切都說出來,然後好好地睡一覺,從夜晚到清晨。
蔣柏烈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輕輕地握住她的肩膀,溫柔地說:「勇敢一點,拿出你的勇氣來,你是一個堅強的女孩,我會幫你的,好嗎?」
「我?」她像是還無法一下子從剛才的思維里跳躍出來,「我也不知道……也許會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可是最後,還是保持沉默。」
「醒了。」她全神貫注地盯著眼前的水壺。
「或者,還有很多很多……」
「啊……」他恍然大悟地說,「那就是你為什麼在那一年年底之前就去了英國,一呆就是八年。」
至於袁祖耘,他改變著,變得她幾乎要認不出來。他成為了一個優秀的男人,一個八年前的她絕對想象不到的人。可是,在她內心深處,她卻覺得他並沒有改變……就像蔣柏烈說的,從那一天起,時間對他們來說,是停止的。
「那麼,你找到了嗎?」他看著她的眼睛,異常認真地問。
「你……」她錯愕,不知道該安心還是失落。
如果不說謊,她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該怎麼面對他。
「那你想吃什麼?」他立刻問道。
她睜大眼睛,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
「?」蔣柏烈作了一個「請」的手勢,彷彿洗耳恭聽。
「你說的沒錯,」她抬起眼睛,看到那米白色的天花板,忽然覺得一切的美好與悲傷,都像是隔了幾個世紀,「跟妹妹比起來,我是個任性的女孩,非常任性……甚至於,很自私……」
「我就在這種疑惑又害怕的糾纏中艱難度日,直到有一天,我拿起手邊的書,看到這樣一句話:如果對什麼心存懷疑的話,最好去弄清楚,否則就好像心裏住了一個魔鬼,很想趕走,卻怎麼也甩不掉,最後掉進地獄地只有自己。於是我對自己說,就試一試吧,如果你不是,那麼我就死心了。」
她遲疑著,終於還是伸出手,握住,像是再也不願意分開。
她聳了聳肩,不置可否,反而問他:「你在樓下幹嗎?」
「別說了……」
「我在睡……」
他看著她,一臉溫和,卻沒有說話,他們沉默著,彷彿誰也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下去,直到他看了看牆上的鍾,說:「很抱歉,今天我後面還約了人,其實在聽你說了開場白之後本打算悄悄發消息去推掉這個約會的,但是現在我又改變主意了。」
她所有的迷惘與恐懼,都來自於那顆失落的心——或許,還有不能預知的未來。
「那晚聚會之後,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反覆問自己那是不是你,卻又害怕得到答案。我不敢去想燃起了希望之後的再次失望會讓自己變成什麼樣子,也許是永遠的絕望——你懂嗎,我花了八年的時間試著讓自己變成另一個人,一個跟你毫不相干的人,可是一首歌、僅僅因為一首歌,我又要回到那個魔咒中去嗎?」
祝你新年快樂,怎麼吃也不會胖!最重要的是,過年拿到很多壓歲錢,請我們出去吃飯哦!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