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替身》目錄

chapter 10 2001年:時間停止的那一刻

chapter 10 2001年:時間停止的那一刻

半夜十二點,「世紜」被靜夜裡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吵醒,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還不能完全清醒,她摸索著床頭柜上的小鬧鐘,可是卻怎麼也找不到。過了幾秒鐘,她才想起自己正在妹妹的房間,於是她翻了個身,決定不去想現在是幾點。
世紜卻對她的一驚一乍不以為意:「你早放在箱子的夾層口袋裡啦!」
「21:47:45 這是什麼意思?」
「我想……大概是喜歡的吧……」
她變得沉默起來,所有的人,父母、親戚、朋友、同學,都覺得「世紜」比以前更沉默,他們知道原因,卻無能為力,只能在心底為她難過,想要鼓勵,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那麼久。」
「喂,」他說,「你明天就要走了啊……」
「啊……」世紛失望地說,「你都沒笑……」
從初中開始,因為不在一個班級的關係,她們所接觸的人、事、物漸漸清晰地區分開來,但她們常常在晚上睡覺之前交換彼此的情況,對她們來說,那是毫無目的的交換,只是默契地想要知道對方做了些什麼,遇上了什麼人,發生了什麼事。或者,她們只是把對方當作另一個自己,把心情告訴對方的同時,也是告訴自己。
「你覺得不好嗎?」他一臉氣悶,口氣有點粗暴。
「可是,」世紛不死心地說,「我們興趣小組的組長說,會一直開放到晚上的啊。」
子默還是每天都來看望她、陪伴她,儘管很多時候她都靜靜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沒有發現周圍的變化。她沒有病,她清楚地知道,也許媽媽也知道、醫生也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只是不想、也沒有力氣回去,去面對那個家,那個空蕩蕩的房間……以及,那可怕的、令人絕望的事實。
媽媽走的前一晚,把第二天要帶走的行李全部拿來了醫院,說要陪她一晚,然後直接去機場。她點點頭,望著天花板,故意不去看媽媽默默流下的眼淚。
「嗯,你爸媽要去美國……辦些跟……世紛有關的……事情……」子默也看著她,木訥地不知道如何告訴她。
「怎麼了……」她驚恐地問。
媽媽送她回家,然後叫她呆在家裡不要出去,可她還是去了,偷偷地去,躲在角落,沒有人能夠看到她的角落。
「——抽籤也有『好不容易』嗎?」世紜苦笑。
「21:49:40 我要關機睡覺了!」
「不要,我看到你這頭黃毛就覺得很生氣。」
過了很久,她不記得是多久,她只聽到媽媽輕輕地說了一句「啊……」,然後像是有什麼倒下來的聲音,讓她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
看出妹妹有點動搖,世紛繼續說:「這次去美國的機會真的很難得,我可是在我們系裡好不容易才抽籤抽來的——」
「我多麼高興,離開的那個不是你,而是你的姐姐,否則,我真不知道這個星球該怎麼運轉下去……」
回到賓館的房間門口,世紛低著頭用房卡打開房門,不敢看他:「那……我回房了……」
「為什麼……」世紛紅著臉問,因為儘管昨天弄得很晚……但自己可是結結實實地睡到十一點才醒來。
「胃藥!胃藥帶了嗎?!」她慌忙跳起來翻箱倒櫃地找著。
「21:48:01 ……是吻啊,土包子!」
他低笑著,她看到不到他的表情,卻知道他很高興,像是惡作劇得逞般的高興。
「但你為什麼回答得這麼不肯定?」世紛心念一動,用一種哄騙的口吻說,「說明你還不確定自己的心意,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她瞪大雙眼,兩手誇張地抱住頭,用一種肥皂劇里才會出現的語調大聲說:「It』s terrible!」
「本來……本來……」
他看著她,說:「不是很好嗎,可以去美國玩。」
「袁世紜?」
「……可是,那是小時候。」
她忽然有不好的預感,非常不好的預感,甚至呼吸也變得慌亂起來。
「哦……」
「嗯,」他動了動腿,閉著眼睛說,「昨晚整夜沒睡……」
這是最近網上很流行的一種表達方式,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有點燙。可是袁祖耘隔了一會兒才回復:
「你不會不記得了吧?」他瞪她。
只是話還沒說完,就被世紜掩住了嘴,她瞪大眼睛看著妹妹,不禁笑起來。
「嗯……」他沒有看她,表情有點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雖然在一起只有兩、三個月,但是我們認識也不少時間了……」
「沒有……」世紛拍開袁祖耘的手,不自在地抿了抿嘴。
「喂,」坐電梯上樓的時候,袁祖耘笑著拉了拉她綁在後腦勺的馬尾辮,「你剛才的樣子真的很好笑。」
他放開她,還是裝出一臉不爽的表情,不讓她看到自己心裏小小的快樂。
「不剪,染頭髮,染回我原來的顏色。」
他扯了扯嘴角,沒有答話。
「……那你這是什麼表情?!」他瞪她。
「21:50:15 明天我來找你。晚安。Mmmbo~」
她看著他,忽然說:「原來你應該比我們小一屆的啊……小弟弟……」
世紛拿起石樹辰的信,怪腔怪調地讀起來:「世紜:一直有句話,我放在心裡沒有問你,就是:你是不是一直把我當兄弟?如果你問我同樣的問題,我的回答是……沒有。從高二那一年開始,就沒有。所以請你認真地考慮我的這個問題,然後告訴我一個答案,可以嗎?我會一直等。」
「不知道……」袁祖耘把背包放在自己的座位下面,一臉平靜。
世紛像其他人一樣抱著雙腿坐在地上,夜風吹來,她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忽然有人從背後擁住她,一條厚實而擋風的毯子包裹著他們的身體,讓她在這個微涼的夏夜感到一陣暖意。
「不過……你說他會不會就此打退堂鼓,或是以為我在耍他?」
「?」
她張著嘴,想要哭或是喊出來,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
「我……」她開口,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嗯……晚安……」
「我知道,我不應該這麼想……那樣會很對不起世紛……可是,你沒事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子默喃喃地說著,眼裡盈滿了淚水,可是臉上的笑容卻帶著喜悅,一種對生者的喜悅。
她眼眶有點紅,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握住,用指腹溫柔地划著圈,然後微笑著點了點頭:「嗯……」
「……」她咬著嘴唇,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要尖叫起來。
「嗯……」
哦,沒錯,那是兩天前的早晨,
「哎……暑假就要過去了,」她說,「再過幾天我就要出發了。」
「熱死了!」他們面對面,一人一邊坐著,世紛用力抹著汗,滿臉通紅。
小姐愣了愣,來回看著他們兩人,最後尷尬地拿出兩張門卡:「是是,不好意思。」
她心裏一驚,以為舅舅出了什麼事,連忙搶過電話焦急地「喂」了幾聲,可是,電話那頭卻傳來舅舅的聲音。
「他們在搞什麼鬼?」世紛雙手叉著腰,表情有點憤怒。
「忍忍吧,總比從下面爬上去強。」儘管也很熱,袁祖耘卻像是一點也不在意。
袁世紛咬了咬掛在可樂罐子上的吸管,表情像是很為難:「不是不好——」
「你舅舅……」媽媽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其實她們兩個都知道,妹妹無疑是喜歡石樹辰的,同樣是因為喜歡一個人才無法離開的姐姐,應該很清楚妹妹的心情。可是她卻不給她任何選擇的機會,把她送上了自己不願意去的旅程。
忽然,她的眼淚凝結了,連心跳也消失了,她覺得自己像是失了魂,有一股無法抑制的衝動驅使她飛奔過去,想要撲進那個人的懷抱里,告訴他一切……
「嗯……」他嘟了嘟嘴,「昨天跟你發了簡訊之後,我想了想,還是跟爸媽說了……」
「?」
世紛趴在床上,笑著想象此時此刻他的表情,一定是鬱結著卻又敢怒不敢言吧?
「他沒問為什麼嗎?」
他沉默了很久,又或者……是猶豫了很久,才回復:
遠處有車駛過,白色的光斜斜地照在漆黑一片的天花板上,她閉上眼睛,滿心歡喜地期待著第二天的到來。
「有啊,抽之前的一天晚上我足足拜了三個小時的神呢,從菩薩到上帝,一個個都很虔誠地試過了,再說是全系幾百個同學裏面抽一個,能抽到真的是『好不容易』。」
「這是什麼?」袁祖耘坐在山頂的石凳上,看著世紛手裡的黑盒子,挑了挑眉。
他走了,遠遠地走了。她沒有去追,也沒再看他的背影。
「……」
她閉上眼睛,仍然躺著,腦海里是一張臉,一張她熟悉的臉,可是她卻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她的,還是世紜的?
他牽住她的手,微笑著說:「去了你就知道。」
「又不是小孩子了,誰高興跟你玩這種遊戲……」妹妹正在寫字桌前認真地練習毛筆字,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
「21:34:55 誰要想你!」
「肚、肚子……餓嗎?」袁祖耘早早地在心裏想好了許多當世紛醒來的時候要對她說的話,可是當她睜開眼睛迷茫地看著他的時候,他卻愣愣地,只想得起這一句。
「還給我……」世紜幾次想要從姐姐手裡搶過信,卻都沒有成功。
世紜放開她,把房門關上,不自在地說:「你小聲點。」
「?」
「嗯……」他的低低地應了一聲,可是卻像是不太敢肯定的樣子。
電話聽筒從她手裡掉落,她看到遠處駛過的燈光照在天花板上,那原本應該有一道白色的光亮,可是她看不到,什麼也看不到。
她說不出話來,時間是停止的,世界是靜止的,她眼前依舊出現了那個接住了她拋的花球的女孩,女孩的笑容那麼甜美,以致於……任何看到她的人都希望她能夠幸福地活下去。
世紜看著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可是眼神卻還是猶豫著。
一瞬間,她的腦海里閃現著許多畫面,顫抖地讀著告白信的世紜,害羞地說自己喜歡石樹辰的世紜,無可奈何答應要跟她交換的世紜,在機場冥冥中像是知道了什麼不斷跟她揮手的世紜……
「21:40:22 那我關機睡覺了。」
「世紜……要喝水嗎?」子默拿起桌上的杯子送到她嘴邊,小心翼翼地喂她,「你已經昏迷了,好幾天,你媽媽可……急死了,一邊在辦手續,一邊要來照看你……」
可是她沒有,她只是安靜地站著,雙腳像是紮根在地上,怎麼也動不了。
她打開房門,腳步凌亂地奔到客廳,就看到媽媽舉著電話聽筒跌坐在地上,黑暗中,她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她知道,媽媽淚流滿面。
「你放心吧,下個禮拜三我會從遙遠的大洋彼岸給你打電話的,生日禮物就不送了,因為六月的時候已經送過了。」她笑得很俏皮。
「你……」世紛總是被他這種「粗暴」的行為弄得說不出話來。
臨睡之前,「世紜」在鏡子前反覆試著新買的連衣裙,想象著隔天袁祖耘看到她后的表情,忍不住笑起來。鏡子里的她,是一個滿臉幸福的女孩,彷彿可以看到在不久之後的自己,披上白色的華服,跟心愛的人挽著手,走向紅毯另一端。
「阿姐?阿姐?」舅舅的上海話聽上去有點慌亂和生疏。
「為什麼?」他一臉不滿。
這種感動很特別,像是……心底有什麼在涌動著,讓他感到由衷的快樂。
她假裝不滿意地別過頭去,可是嘴角的微笑卻怎麼也抹不掉。
他們對望著,誰也沒有說話,可是彼此的眼神卻像是被下了魔咒一樣,無法分開。
子默臉上的光芒忽然黯淡下來,訥訥地,小聲說:「你姐姐……恐怕……」
可是,當她真正了解他之後,又覺得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那常常一臉冷淡的表情是因為他不擅於表達自己,傲慢的態度是他羞於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袒露心聲。
兩人回房整理了一下背包,就出發去山頂,九月初的佘山還是很悶熱,尤其是下午。也許是因為天氣的關係,山腳下的纜車點沒什麼人,買了票后立刻就輪到他們,鐵皮做的纜車廂彷彿散發著一點點燒焦的味道,座位竟然是發燙的。
她閉上眼睛,倒在地上,只聽到媽媽虛弱地叫她的名字,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每一個來醫院病床前看望她的人,都是這樣,無一例外。
「本來想等這次生日的時候……帶你回家給我爸媽看看……」
「等了多久?」他把煙滅了丟進垃圾桶,然後拿起手裡的礦泉水瓶子,使勁喝了幾口。
第二天,媽媽走之前,她露出一抹安靜的微笑,那是世紜常常會有的安靜的微笑。媽媽表情複雜地看著她,終於也安心地笑著跟她告別。
「?」
「你也太貪心了吧。」
可是,她也轉過頭看著她,然後抿了抿嘴,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彷彿在說:別擔心,我很快回來。
媽媽領回來一個盒子,說那是「世紛」,她只定定地看了一眼,就別過頭去。
「那是有特殊天文活動的時候才會在晚上開放,而且,也只是對特定參觀人員開放的。」說完,工作人員就禮貌地笑了笑,轉身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閉上眼睛,在心裏祈禱著,會不會等到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正從窗外升起,這仍是一個悶熱得讓人煩躁的夏末秋初,那個黑暗中接起的電話只是夢境,而在夢裡消失了的妹妹,又再沉靜地向她微笑……
這天晚上,一個她意想不到的人忽然出現在她的病床前,他一臉擔憂地看著她,眼裡像有什麼在閃爍。
「……」他的背脊一瞬間僵硬起來,她毫無顧忌地緊貼在他背上的那兩個「東西」……讓他覺得很「難受」。
「……」
說完,他把照片放進自己的背包,然後拿出一盒煙來,用嘴叼了一支,只是還沒點上,就被她奪了下來。
她哭起來,淚水決堤般地留下來,她哭出聲音,那是傷心、痛苦的聲音,悔恨、無奈的聲音。她靠在他肩膀上,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也曾經把她按在自己肩膀上的人……
石樹辰看著她,久久地看著她,忽然,伸出手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要是你難過的話,我的肩膀可以借給你……」
下午子默來的時候,她請她隔天帶幾本書來,子默高興地答應了,那張不善言語的小臉上重又出現了快樂的光芒。
「你就代我去吧,這麼難得的機會,而且已經跟舅舅說好啦,你可以早幾天先去新澤西,他會帶你到處逛逛。」世紛從後面摟住妹妹,撒嬌地說。
她讓自己的喉嚨發出一點聲音,立刻有人撲過來俯視著她。
「21:33:21 你後天就要走了……」
「在你面前也不可以說嗎?」她不怕死地問。
「……騙人!」她把臉埋在他肩膀上,不敢看大銀幕。
他二話不說吞了下去。
「夏令營當然是要帶這些,不然你背包里放了什麼?」
「……」
世紜搖搖頭:「他大概以為我要跟你好好商量了再說吧。」
「我有這個……」世紛從包里搬出許多零食和飲料,還有一張摺疊在一起的野餐墊。
她在床底下藏了一個盒子,盒子裏面有她要送給袁祖耘的生日禮物。她想要給他一個生日驚喜,很大的驚喜,她甚至想好了如何騙他說自己正在大洋彼岸,然後微笑著出現在他面前。他一定很驚訝,也許會看傻了,眨著眼睛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施子默說,你媽媽今天早上走了,所以我想說……來看看你……」
她也看著他,眼裡涌動著異樣的光芒,可是看上去又那麼迷惘。
「世紜……」舅舅哽咽著,「世紛可能出事了……今天是個災難日……」
她的心裏像是有什麼在涌動著,一種念頭、荒謬卻讓她無法自拔的念頭,像狂嘯的海水一般向她襲來。
她只能在心裏默默地尖叫,可是那尖叫的聲音充斥著她的大腦,比真的叫聲更讓她發瘋。
留在山頂觀星的人倒也不少,有很多還自己帶了專業望遠鏡來,因為天氣晴朗的關係,這個晚上的天空顯得尤其清澈,彷彿深藍色的幕布之上掛滿了隱隱閃爍著的黃鑽。所有人都痴迷地抬起頭看著頭頂的這片星空,忘記了所有的快樂與悲傷,只想把自己融入無邊無際的宇宙之中,用眼睛讓自己幻想起來。
她陸陸續續從新聞還有其他人嘴裏聽到了各種消息,那架從新澤西起飛的航班在離開地面后沒多久就被劫持了,據說是要去撞白宮或者五角大樓的,可是最後墜毀在賓夕法尼亞的鄉間,機上所有的人都死了,沒有倖免。「袁世紛」的名字被清清楚楚地列印在航空公司的給出的名單上,在電視上、網路上來回地播放。爸媽很快辦好了去美國的手續,後天就要出發,媽媽放心不下她,她卻只是怔怔地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你說呢!」他瞪她,握著她的手更緊了。
他推開她的房門,抓著她走進去,用力關上門,把她撲在牆上繼續狠狠地吻著,直到她因為無法呼吸而本能地推開他。
「21:46:24 mmmmbo~」
「你還好吧……」他皺起眉頭,仔細地端詳她。
「你……」袁世紛睜大眼睛,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一頭黃毛的男生,還有他左邊耳朵上銀色的耳環,很有衝上去掐住他脖子的衝動,「你那是什麼髮型啊……」
「21:35:30 別……」
「咦……」世紛笑嘻嘻捏了捏妹妹的臉,「這麼快就心疼起他來啦?」
「21:41:11 你想說什麼?」
世紛咬著嘴唇,吱吱唔唔地說不出話來,可是心,早就飛到了兩天前的早晨。
她的心臟一下子停止了跳動,她不知道什麼是災難日,她只知道「世紛」……出事了。
想到這裏,她不禁看了看身旁妹妹,她幾乎要對她說:還是我去吧,你留下。
「……」
「好吧,」她攤了攤雙手,「可是,其他人呢?他們也太慢了吧,車子就要開了……」
吃完飯,他牽著她的手,送她回家。快到小區門口的時候,她怕鄰居或者媽媽看到,掙扎著想要抽回手,卻被他死死地握住,怎麼也不肯放。
世紜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麼一開始那麼盼望去,現在卻又想留下來,你自己也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
【袁世紜:「醫生,我有話想對你說……或者其實是對你坦白……」
「哇……」一直悄悄躲在妹妹身後的世紛忍不住叫起來,「這是石樹辰的——」
「……」
「世紜,你就答應吧,就一次,最後一次!」世紛跪在床上,用頭磕在柔軟的床墊上,卻作出一副誇張的痛苦的表情。
「啊……」世紛一臉驚訝,臉不自覺地紅起來。
那時的他們,早已褪去了一臉稚氣,有的是對未來的執著與肯定。她還看到那個跟她一摸一樣的女孩,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笑著跟她揮手,於是她拋出花球,在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弧線,落在那女孩手裡。
「不行,早就跟美國的舅舅約好了,先去玩兩天,再飛到學校去跟其他同學會合,全都安排好了的。」兩個月前對她來說是大幸運的事,此時此刻卻如同雞肋一般。
忽然,他低下頭,輕輕地吻她,用一種連他自己也想象不到的溫柔,彷彿她就是那個唯一值得他露出自己內心深處溫柔一面的人。他擁住她,本能地去解她背後的胸衣扣子,然後顫抖地撫摸著她的背脊、她的鎖骨、她的胸,他能夠感到她的忽然僵硬,可是他卻沒有停手,或者……無法停手。
「……」袁祖耘苦笑,你要這樣想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說完,他到病床邊,輕輕地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肩膀上。
「請不要在公共場所吸煙,謝謝。」
到了賓館,兩人拿出各自的身份證放在櫃檯上,接待的小姐笑容可掬地問:「那麼現在只要一間房了是嗎?」
「啊?!」
「你打算怎麼回答他?」
「喂,」他忽然開口,「我們……認識多久了?」
他接過照片,心想,這叫我怎麼笑得出來……
整個房間只聽到他們的喘息聲,世紛覺得自己的臉頰發燙,渾身僵直地無法動彈,心裏很害怕卻又帶著一點點的渴望。
可是內心……卻很緊張——那幾個傢伙該不會是故意不來的吧?
「不行,」他帶著一種撒嬌的口吻,「以後六月和九月你都要送我生日禮物。」
「你有種。」袁祖耘無奈地「稱讚」道。
「?」
她聽到剛出生的小表妹在尖聲哭叫,舅媽低聲安慰著,聲音也是顫抖的。
世紜遲疑地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你背包裡帶的……就是這個嗎?」她回頭仰望他,青澀的鬍渣刺痛了她的額頭,她卻毫不在意。
「21:35:12 那我關機睡覺了。」
他愣了愣,一瞬間,心頭有一陣感動劃過。
「晚安……」他輕輕地說,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世紜?!」電話那頭的聲音很焦急。
她笑著想要躲開,卻被他抱得更緊,終於,她不再掙扎,而是靜靜地躺在他懷裡,任由愛意充滿自己整個心房。
他們站在熙熙攘攘的長途汽車站門口,四處張望著,臨到發車的時候才發現整個「天文觀測暑假興趣小組夏令營」的成員——只剩下他們兩個。
「我們來拍照吧,用這個拍了立刻就可以洗出來哦。」她笑著說。
她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翻了個身仰面躺著。
這天晚上,姐妹倆關著門在世紛的房間收拾東西,當初提出交換的時候,世紛只是單純地不想去美國,卻又不肯放棄這麼難得的機會,可是當代替自己的妹妹就要踏上旅程的時候,她又不由地擔心起她來。
她怔怔地搖了搖頭。她覺得心很疼,像是被人勒著喘不過氣來,連呼吸的時候也會覺得疼;她腦海一片空白,卻又不斷下意識地閃現著各種鏡頭,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虛假的,甚至於……她無法分清楚現在的自己,就是真實的,還是,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
「啊,不、不是的,」世紛連忙擺手,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兩、兩個單人間……」
「哦,」他伸出手,抓著她的手,忽然心裏有一種強烈的不舍,「能不能不要去……」
「?」
「21:34:10 嗯,你別想我,我也不會想你的:P」
他們的目的地是佘山,出發前已經在當地的賓館訂了四個房間,原本是四男四女,現在只剩下他們……他雙手抱胸,有點不自在地斜眼看了看身邊的她,習慣性地嘟起嘴,她到底有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啊?!
「兩個禮拜吧……」她忍住雀躍而快樂的心情,假裝哀怨地騙他說。
她流下了眼淚,幾天來,第一次流下了眼淚,那並不是她一個人的眼淚,而是她和妹妹兩個人的——為所有愛著她們的人們,為所有因此而難過的人們,為所有鼓勵她堅強的人們,為父母,為朋友……也為她們自己。
「你在害什麼羞啊……」他笑著捏住她的下巴,讓她抬起頭看著自己。
「哪個詞?」她明知故問。
「別胡說!」世紜拍開她的手,把整理好的衣服和書本整整齊齊地擺放進行李箱。
她卻自顧自地走到他身後,從背後摟住他,伸直了手臂把相聚舉在面前:「來嘛,別害羞。」
但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沒有放棄此行的目的,決定留在山頂自己觀星。
看完電影,他帶她去吃飯,是大學生裏面人氣很高的餐廳,東西不貴環境卻很好。
這一天,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人們為「世紛」準備了一個儀式,告別的儀式。她覺得疑惑,究竟,人們要以一種怎樣的方式,來永遠跟她說再見?
「……」
袁祖耘在心裏無奈地苦笑,這女人……還真好騙……
換了衣服,世紛打開門要回世紜房裡睡覺,走之前她忽然轉過頭,俏皮地說:「『姐』,旅途愉快哦。」
半夜裡她醒來,走廊上的白幟燈透過門上的玻璃照在媽媽睡著了的臉上,她出神地看著那張臉,蒼白而憂愁。是啊,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個女兒,另一個……卻又讓人不得不擔心,任何人遇到這樣的事,都會崩潰的吧……可是媽媽卻沒有,這個平時在她看來並不堅強的女人,卻拿出了所有的勇氣,堅定地做著所有她該做的事。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喜歡看她倔強的樣子:「我除外……」
「好幾天?手續?……」她咽下喉間的水,怔怔地看著子默。
兩天之後的上海,人們依然平靜地生活著,對於這座城市中的兩個年輕人來說,他們對彼此的思念就像是一碗暖暖的水,安靜地擺放在心底,只要微微晃動,就能溢滿每一個角落。
「啊?為什麼,這顏色很好看啊……」
袁祖耘的背影變了,一下子變了,變得她幾乎都要認不出來了。他的腳步有點凌亂,肩膀耷拉著,頭也垂得很低,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大男孩——還有,他的頭髮……竟然又變成了黑色。
「要是晚上不能看星星還叫什麼天文館啊……」袁祖耘也忍不住抱怨。
「21:39:34 ……你又皮癢了是不是?」
「……不、不餓。」她的臉「唰」得紅起來,尷尬地一邊後退一邊扯著被單想把自己包裹起來,可是忽然,她覺得自己的重心像是消失了一般,然後整個人就直直地摔在地上。
「世紜,」子默忽然,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卻不木訥的口吻說,「真是太好了……」
「嗯……這個周末。」
「如果你在兩周內沒辦法跟他見面的話,也許——哦不,是應該——就能夠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了。如果你想念他,就說明你其實對他是很有感情的;如果不是,就說明他對你來說只是一個好朋友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袁世紜……」石樹辰笨拙地將鮮花放在她床頭的柜子上,沒有花瓶,他也不知道該插在哪裡,因為他的心思並不在花上。
自從暑假開始的那天確定了彼此的關係之後,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這種感覺。
兩人來到佘山天文館的時候已經是四點半了,門口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們已經閉館了,兩人都有點傻了眼。
「……」她看著他,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他也看著她,被她的樣子逗笑了:「以後不許在男生面前說這個詞。」
他沒再阻止她,只說:
「哇……」讀完了信的世紛把信遞給妹妹,「他這個書獃子有時候也蠻直白的嘛……」
「……」她慢慢轉過頭,看著她,像是還不能把自己從夢境拉回現實中來。
這天下午回家的長途汽車上,袁祖耘一閉上眼睛就開始打瞌睡,世紛不解地看著他:「你很困嗎?」
「那些奸詐的傢伙,」她忽然咬牙切齒起來,「一定是看到天氣這麼熱,一個個都只想躲在家裡吹空調,所以集體放我們鴿子……」
她衝口而出地想說「我是世紛,什麼事?」,可是剎那間,她鬼使神差地忍住了,只是心裏忽然一涼,涼得她幾乎說不出話來:「是我……」
「?」
電梯發出清脆的「叮」的聲音,他沒有回答,而是微笑著一言不發地走出去,留下她在背後乾瞪眼。
於是她釋然,她喜歡這種方式,她喜歡就這樣跟世紜一路走下去,沒有什麼能真的把她們分開。
可是才走了兩步,他忽然回過身,一手抓過她的肩,粗暴地吻起她來。
「不過還是忍不住說了,他們也是說想見見你,所以……」他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問道,「等你回來以後,跟我回家去……跟他們見個面……好嗎?」
她疑惑地抬起頭看著他,他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有一股令人無法抗拒的魔力,直直地望進她心底。
託運了所有的行李之後,「世紜」安靜地站著,「世紛」嘰嘰喳喳地和媽媽說個不停,終於到了進關的時間,「世紛」向她們道別,走進關卡。
「嗯……」她應了一聲,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他默默地走到擺在最中央的黑白照片前,久久地駐足看著,像是在對照片說著什麼話,然後他走到媽媽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轉身離開。
「嗯……」
「21:40:45 別……」
整理完行李,姐妹倆開始交換衣服,小時候她們也常常玩這樣的遊戲,睡覺前交換身份,等到第二天的晚上再換回來。只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這樣的「遊戲」對她們來說變得乏味起來,她們總是心照不宣地盡量讓自己的外表跟對方看起來不同,可是當她們自己並排站在鏡子前的時候,卻又覺得鏡子裏面的,是兩個自己,性格截然不同的兩個自己。
「嗯,」他點點頭,「本來沒想這麼快說的,因為我生日的時候你也不在上海……」
「怎麼會這樣……」世紛滿臉失望。
她說的話依舊不多,但她不再沉默,她向每一個來看望她的人打招呼,然後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淺淺的微笑,她希望那是讓人覺得寬慰的微笑。
「笑啊,」她說,「一、二、三,茄子!」
她忍住笑聲,在床上翻來覆去,外面的陽光很好,不過,她的心情更好。
「下個禮拜三是我生日……」
「?」
他把她抱起來丟在床上,他覆上去吻她,吻她的額頭、她的眼睛、她的下巴、她的肩,還有,那一點點敏感的地方。他聽到她叫他的名字,於是他抓住她害怕地推著他的雙手,撐起身子直直地看著她:
「不送也可以,」他擁著她說,「就用你的人來抵……」
「哦……」她皮癢地說,「小弟弟。」
「你姐姐的事我聽說了,我也很難過,不過……我更擔心你……」
在他轉身的一霎那,她看到他臉上的表情,眼神像是沒有焦距,直直地落在地上,儘管沒有流淚,雙眼卻紅得讓人心疼,他的面色很差,像是很久都沒有合眼,鬍渣布滿了整個下巴卻毫不在意……她看著他,捨不得眨一下眼,她從他臉上讀到了一種表情,比痛苦更讓人發狂的表情——那就是絕望。
所有人都在哭,她也哭了,眼前一片模糊,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她看到了很多朋友、同學和老師,大家都一副悲痛的表情。梁見飛哭得幾乎要昏了過去,池少宇一邊抹眼淚一邊安慰著。子默也默默地流著淚,跟項嶼以及石樹辰站在一起,儘管說過「很高興死的是世紛」這樣的話,但他們心裏也是悲傷的吧……可是他們卻不知道,那個靜靜地躺在盒子里的……就是世紜。會不會,在她內心深處,是希望他們能夠知道的,就算是妹妹在冥冥之中給他們一點提示也好……
「一直陪我……」他沒有看她,可是手臂卻收得更緊。
袁祖耘一臉淡定地笑了笑,說:「沒辦法,女朋友不喜歡。」
她將信將疑地看了看他,最後還是釋然地點點頭,從包里拿出零食吃起來。
「要你管!」世紜窘迫地把信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里。
那是二零零一年,夏天與秋天開始交替的季節,在她內心深處永遠無法忘懷的季節。
「你……醒啦……」子默原本就木訥的聲音聽上去很歡快。
「其實是在九月,我爸媽為了讓我早點讀書才去改的。」
臨睡的時候,她收到了袁祖耘發來的簡訊。
世紜怔怔地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我跟他說,等我姐從美國回來后,再給他答覆,在此之前,我們先不要見面。」
「……我們的事?」
周六的傍晚,世紜回到家,急急地奔回自己的房間,沒有發現世紛捧著媽媽燒的綠豆湯悄悄跟了進來。
「21:45:08 我想你……」
世紛獃獃地看著手機屏幕上那簡短的三個字,不知道為什麼,心裏、腦海里,除了他之外,再也放不下別的東西。
「……」
「為什麼,」他裝出一副疑惑的樣子,「既然來了就去啊。」
可是石樹辰的話卻把她推向了絕望的深處——
「我為什麼要跑……」
「沒多久。」她敢於在簡訊里惹惱他,可是當他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又低下頭,不敢看他。
「21:48:55 那你就好好吻嘛,我還以為是一種氣功……」
「……」世紜怔怔地咬著嘴唇,看了看她,忽然說,「我們可以……不要交換嗎?」
「世紜,你知道嗎,也許我這樣說很不應該,可是我卻真的覺得高興……」
「六、七年吧,從高中開始……」
那天晚上下山的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彷彿覺得彼此的心頭都有著什麼,可是卻說不清楚,無法說清楚。
她和媽媽走出機場,搭上計程車,回家的路上,她慢慢擺脫了剛才的那種愁緒,開始雀躍起來。
「哦,你覺得有什麼不舒服嗎?要是有,我馬上去叫醫生……」
後來,每每回想起這個場景,她都有些恍惚,彷彿在那一刻,她們的命運就是註定了的。如果能夠讓她回到過去,她希望回到那一刻,成為原本應該消失的人……
她把自己點的葡汁雞肉飯里的西蘭花挑到他盤裡,一臉理直氣壯地說:「我吃這個會過敏。」
他們對望著,誰也沒有說話,像是想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什麼,然而腦海里是一片無法抑制的空白,完全而徹底的空白。
「我們要不要下車?」她沮喪地問。
可是……她聽到自己心中有一個聲音說:她無法等到那一天了……
「所以我說是最後一次啦,小時候我們不是也經常這樣的嗎?」
他點了她最愛喝的果味汽酒,是水蜜桃味混合著草莓的口味,她很想舉起玻璃瓶對著嘴喝,他卻不讓,嫌這樣不夠淑女,於是她只得咬著吸管,儘管如此,卻掩不住臉上的笑。
「你生日不是六月嗎?」她驚訝地問。
好吧,他承認自己只在電視里看過這玩意兒,不過那是因為他對照相這件事根本沒有興趣的關係。
「早上我剛剛送她去Newark,回來之後就聽到電視里報道說紐約的世貿大廈被飛機炸毀了,接著……」他情緒很激動,像是說不下去,隔了很久才說,「新聞說,一架從Newark起飛去加州的飛機在賓州掉下來……我趕緊查了查航班號……就是世紛坐的那架……」
她久久地沉默著,讓他不由自主地害怕起來,他以為她會拒絕,可是出乎意料的……她抿了抿嘴,帶著羞澀的微笑,向他點頭。
她連忙別過頭,不去看他,心裏卻在顫抖,無法抑制地顫抖著。
「21:37:12 打電話我爸媽說不定會聽見……」
「你要是再敢批評我的髮型我就要翻臉了。」他裝出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卻被她笑著識穿。
隨著奇怪的咔嚓一聲,黑色小盒子里可以聽到有什麼在運轉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照片就從相機底部的口出來了。
是子默,臉色不太好,可是眼裡卻閃爍著喜悅的光芒。
「喂,」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你能陪我嗎……」
世紛抿了抿嘴,抓著妹妹的肩膀,說:「相信我,我不會騙你的,等到兩個禮拜以後你回來了,一切就都雨過天晴了——哦,不對,就真相大白了——也不是,怎麼說呢,總之對你有好處的啦!」
她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灰白色,當中還夾雜著斑駁的黃——那是醫院病房天花板的顏色。
「哦……」她坐下來繼續整理行李,「對了,你有沒有跟石樹辰說暫時不見面啊?別等到你走了,他來找我……」
「世……」她脫口而出想說「世紜」,卻因為喉間的乾澀頓住了,「她……怎麼樣?」
她還是沒有說話,過了很久才嘟嘟囔囔地說:「可是我不想離開你……」
「世紜」也揮了揮手,在心裏默默地道別,霎那間,她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並且,她知道玻璃牆另一邊的那個人也跟她有著同樣的感覺。可是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沒有人知道,她們只是情不自禁地跟彼此告別,深深地告別。
這天晚上,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忽然覺得有點陌生。可是她卻很高興,帶著苦澀而堅強的高興,因為她知道,從此以後,她就真的變成了「世紜」。
與此同時,在一間時髦的理髮店裡,袁祖耘正坐在皮椅上,等待理髮師的到來。理髮師是一個染著深藍色頭髮的胖子,他跟袁祖耘打了個招呼,嚼著口香糖說:「怎麼又要剪啊,不是上個禮拜才剛剪過嗎?」
「再拍一張吧。」她皺著一張小臉,像是很不滿意。
他睜開一隻眼睛瞄她,然後湊過來低聲說:「因為怕你在我睡著的時候跑了……」
她始終記得,自己出院的那一天,天空中飄著細細的雨,所有的一切都是灰色的。
車到了長途汽車站后,他堅持要送她回家,於是他們坐上幾乎是空無一人的公共汽車,在一路顛簸中各自想著心事。
她學他嘟起嘴,沒有說話,表情像是高興不起來。
於是最後,妹妹還是苦笑著答應了,世紛也笑了,但她的笑卻很甜,帶著幸福的甜。
當計程車行駛在外環線上的時候,世紛才發現自己心底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依依不捨,她想起那天晚上妹妹一臉為難地說「我不想去了」,又想起自己的那番話,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狡詐。
世紜坐在書桌前,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信,淡黃色的信封里包裹著淡黃色的信紙,上面只有簡短的幾行字,但世紜拿著信紙的手卻像是在顫抖。
「我想要你……」
「……真的很傻。」
她關上燈,躺在床上,黑暗中,連她自己也可以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笑容。
於是她寬慰地笑了,像是一塊大石終於無聲地落到地上。
「好吧,那今天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是很不好!」她不知死活地說,「我們補習班的外教最近教了我一招,我想很適合現在的情況。」
「不要。」他嘟起嘴。
世紛皺起眉頭,抓著妹妹的手臂:「可是我們之前都說好了不是嗎,舅舅也已經請好假啦?這跟心情有什麼關係……是因為石樹辰嗎?」
「嗯……」他收緊臂彎,怔怔地看著天空,不自覺地用下巴去蹭她的臉頰。
第二天一大早,世紛睜開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換上世紜的衣服,一臉安靜地走出房間,一邊吃早飯一邊看著妹妹嘰嘰喳喳地跟媽媽抱怨行李箱太小,趁媽媽不注意的時候,姐妹倆偷偷眨了眨眼睛,嘴角的微笑是一模一樣。
袁祖耘沉下臉來,低頭要去吻她,卻被她躲過了。
有時候,她會覺得跟世紜比起來,自己是自私的。因為她總是有各種各樣的事央求妹妹去做,而妹妹卻從來不要求她什麼。梁見飛說,任何兄弟姐妹之間,總是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也許她和世紜會永遠以這樣的方式相處下去,直到分開,沒有誰對不起誰,沒有誰吃虧誰佔便宜,那只是她們相處的方式而已。
「……」
「……」世紛不禁無奈地想,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你喜歡他?」
「怎麼了?」他伸出手去拉了拉她掛在胸前的辮子。
「不能早點回來嗎?」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悶。
「……」
「我不是……米迦勒,其實我是路西法……」】
她也回吻著他,儘管肩頭被他抓得有點疼,還是回吻著他。
坐在漆黑電影院里的世紛,緊緊地抱著手裡的爆米花筒,緊張地閉上眼睛——原來,他所謂的「去了就知道的好玩的地方」,就是放著恐怖片的電影院啊!
時光機器忽然啟動,周圍的一切人、事、物像影子一樣模糊而迅速地移動著,包括他們自己,只有那對無法分開的眼神是靜止的……彷彿永遠靜止下來。
她幾乎要哭喊出來,但她忍住了,她閉上眼睛,黑夜的潮水漸漸平息下來,她的心中,一片寂靜……只是那種寂靜,籠罩在黑暗之中,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可是這一次,媽媽沒有說話,甚至於,她扯著毛毯閉著眼睛納悶,怎麼一點聲音也沒有,就好像……那個電話鈴聲只不過是她的幻覺。
他唯有無奈地翻了個白眼:「你管得還真多。」
「你什麼時候出發?」他問。
隔天下午,世紛等在家裡附近的大型超市樓下,遠遠的,就看到一個耀眼的黃毛走過來,他左耳上的銀色耳環在陽光的籠罩下,閃爍著高傲的光芒——她微笑地想,那就是他給她的第一印象,高傲而淡定,像是不容易接近。
她的頭垂得很低很低,但還是輕輕地點了點。
他卻擺了擺手:「晚上回去再拍吧,這裏太熱了。」
「我……我現在心情有點亂,不想去了……」
「什麼時候回來?」
「21:38:58 你打算說什麼不能讓他們聽見的話嗎?嘿嘿……」
袁祖耘笑了,她抬起頭,看到夕陽下他傻笑的臉,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然而,一切的美好與希望,也都在這一天……被打破。
忽然,他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肩膀上,低聲說:「很好玩吧?」
「『立可拍』啊,土包子!」她來回擺弄了幾下,就對著遠處對起了角度。
她聽到媽媽那不慌不忙的腳步聲響起,然後電話鈴不再響了,她聽到媽媽說了句「喂」,她以為是某人打錯了,或者乾脆是騷擾電話,她以為媽媽會用力掛上電話,要是碰到糾纏不清的人,也許她還會直接開罵。
「就是很生氣!」
袁祖耘掏了掏耳朵,表情變得很不爽,不等她那惹人厭的尾音說完,就一手勾住她的脖子狠狠地吻起來,直到她的身體因為這個吻而變得柔軟。
「?」
「有什麼好笑的……」她臉上有可疑的紅暈。
袁祖耘雙手插袋,雙眼向自己的頭頂望去——儘管任何人都知道這樣沒可能看到自己的頭頂——他想起昨天在理髮店的鏡子里一頭黃色短髮的自己,當時他也著實嚇了一跳。可是胖子那個傢伙一臉詭笑地說「很好看啊」,於是他忍了。
袁祖耘看著滿臉通紅的她,先是怔了怔,然後哈哈大笑起來,一邊伸手把她撈上來,一邊用被子裹住他和她的身體,捏了捏她的下巴,說:「你有時候……」
「21:36:45 幹嘛不打電話給我?發簡訊很累。」
忽然,她轉回身微笑著揮舞起雙手,嘴裏彷彿在說:再見,再見……
其實他……只是一個彆扭卻又可愛的大男孩而已。
他忽然站起身坐到她身旁,小小的纜車因為他的這個舉動失去平衡地搖晃了幾下,她嚇得尖叫起來,那叫聲甚至可以形容為「響徹山谷」,可是下一秒,這叫聲就被他毫不猶豫地堵住了。
「電視不都這麼演的么,關上燈,第二天早晨只剩男主角一個人了……」說完,他又閉上眼睛打起瞌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