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絕地重生
死……戰爭怎麼可能不死人，楊瑾沉默片刻，回首望向草原深處，緩緩回答：「拖到天黑，我就有辦法退敵！」
「哥哥要是死了，旭兒可怎麼辦啊？」楊旭連哭帶叫。
「我擔心，只要有人，就會有戰爭。」楊瑾喟然一嘆。
鴉雀無聲過後，一個略顯怯懦的聲音說道：「因為我們中原地大物博，而他們沒有，所以他們就要來搶。」
楊瑾雙眼噙淚，隨他出征的戰士相繼淹沒在胡人的馬蹄下，胡人卻未受重創。顧勇護甲崩壞，衣衫碎裂，身中數刀，仍舊渾然不覺，奮起殺敵，終於率領十餘人殺回到楊瑾身邊，護住楊瑾，且戰且退。
陶素為人圓滑，最擅與人來往，向來消息靈通，總是能在最快的時間內，對軍營內的事情了解得如數家珍。向楊瑾彙報了其他兄弟的去向後，陶素意猶未盡地又說起蒙恬將軍親率大軍渡河圍剿胡人余部。
「那就是你知情不報了？」蒙恬微微笑道，「知情不報，擅自動兵，罪上加罪。」
「將軍……」楊瑾不知該如何說明，「昨夜襲城的其實不是胡人，而是……」
「那現在如何是好？」陶素聞聽楊瑾分析有理有據，不由也擔憂起來，「護軍不信三哥的話么？」
此時此刻，蒙大將軍應該還未回城，不過必然已在回城當中。他們阻攔了這一陣，此時逃回，胡人就算追上，應該也堪堪與蒙大將軍撞上。只要碰上蒙大將軍的百戰雄獅，這支胡人的偷襲隊伍，又豈是對手？
「如果不是，胡人為何敢屢屢犯境呢？」楊瑾輕描淡寫地反問，將所有人問得無言以對，他繼續說道，「至少，我們還不夠強大，沒有強大到讓他們望而生畏，不敢來犯！」
治世，要仁，而亂世，要的是野心和鐵血。
「本來我應該死的。」楊瑾黯然回答。
「天黑了！」楊瑾剛剛忍痛拔去臂上一箭，這才注意到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
前方胡人大隊已經跑遠，後方顧勇等人還未趕到，草原之上彷彿只剩下楊瑾和胡人首領兩人。
「說得也是，」陶素也困惑地撓著頭，一時間也想不出所以然，「可前方有探馬報，說的確在河套北岸發現胡人殘餘部隊結集。」
「昨夜魔物來襲，胡人定是得到消息，引蒙將軍出城，而大隊人馬趁我軍空虛，必來偷襲。」楊瑾擔憂地說，「我猜胡人現在應該已離城不遠，極有可能待黃昏造飯之時，大舉來犯。」
雲中城的護軍名叫孫毅，正在為整編軍隊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全無好臉色。楊瑾也不在意，報了到后，前往營地視察軍隊，赫然發現陶素竟然在列，其中還有不少夜晚並肩作戰的熟面孔。
楊瑾沉重地嘆息一聲，陶素不知所措地來回踱步。來雲中城的途中，楊瑾看到不少倖存的民眾，不知他們去往何處，至少城中是安置不下那麼多失去營寨的百姓的，恐怕他們今晚都要依城暫歇，如果胡人來了，他們自然首當其衝，必會喪命于胡人鐵蹄和屠刀之下。
只不過，騎弩射程不及步弩，與胡人弓箭比起來，射程相近，只不過弓多為拋射，而弩可以平射，準頭要比對方精確得多，缺點卻是，上弦速度比不上弓。所以雙方還未接觸，兩軍隔空率先以箭矢交鋒，箭矢在草原上畫出數不清的黑線，一番對射之後，胡人有七八十騎中箭跌落馬下，楊瑾的部隊暫時打亂了胡人衝鋒的勁頭。
「多謝將軍指點。」楊瑾欠身道謝。
「哦？你罪犯哪條？」蒙恬看到楊瑾，心中已知大概。
楊瑾的聲音在曠野中回蕩，隨著聲音的飄遠，遍野忽然冒出燃燒的火把，密密麻麻足有數千人之眾。火光熊熊聲勢浩大，在夜空下急速移動，正在對胡人形成合圍之勢。
「應敵？」蒙恬看了一眼身旁不知所措的孫毅，「護軍不是說一切如常，並無敵情么？」
「撤退！」看到天邊血一樣紅的雲漸漸黯淡下來，楊瑾大喜。
顧勇性情耿直，最重情義，痛哭流涕道：「可二哥死了！二哥死了啊！」
顧勇循聲望去，陶素策動戰馬單騎而來，馬尾后拖著一條燃燒著的粗大麻繩，長有十數丈，麻繩每隔兩尺打一結口，結口上插有火把。
「三弟也浴血沙場，他跟兄弟們一直在一起，」吳卓衝上前死死抱住顧勇，「你冷靜點，哪有打仗不死人的！」
血氣湧上少年們的臉頰，更勝晚霞映照出來的緋紅，他們的手或緊緊握住戰馬的韁繩，或用力按住自己的戰刀。凜然無懼的血性被點燃，正在他們的肌膚下沿脈絡奔騰遊走，雖然他們走過的人生歲月尚未及弱冠，但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正像楊瑾所說，他們沒有權貴的出身，身後也沒有大秦雄師作為後盾，但他們正是要用自己的雙手捍衛自己所要的一切。
蒙恬笑笑，道：「我也有個弟弟。」
包括顧勇在內，眾人都不明所以地注視楊瑾。這些人基本都是仰慕楊瑾名聲而來，不承想大戰在即，領軍非但不鼓舞軍心，反而說出莫名的喪氣話。
「妙計？是何妙計？」蒙恬面色不喜不怒，繼續詢問。
楊瑾聲音沉重地說道：「如今，胡人用計，引走了蒙大將軍，城中空虛。而我的幼弟
「怕死就滾回家裡吃奶去！」身邊的士兵深受楊瑾言辭激勵，立刻投去鄙視的目光，斷喝道，「我們都是大秦男兒，既然前來戍邊，怎麼能怕死！」
胡人首領察覺身後有人追趕，抽出靴中短刀，揚手擲出。楊瑾感覺右腿傳來一陣劇痛，忍痛拔出短刀，緊緊握在手中。楊瑾與胡人首領之間不足一個馬身，胡人首領握住彎刀，當余光中出現楊瑾戰馬時，當頭劈下。
「陶素，你去給我找一張地圖來。」楊瑾忽然開口，彷彿下定決心。
胡人首領全力衝刺，舉刀劈落，可身子卻突然一歪，楊瑾的刀鋒流暢地從他的喉間劃過。楊瑾凝視著刀刃的鮮血滴落。胡人首領棄刀，雙手捂住喉嚨，可鼓動的脈搏擠壓著鮮血從指間噴洒而出。
「胡說，」顧勇率先反駁，高聲叫道，「天下都是我大秦的疆土，誰敢說我們弱小！」
楊瑾邁入營中，對孫毅施以軍禮，鄭重地朗聲說：「請大人下令軍馬戒備，胡人恐來襲城。」
陶素一指楊瑾放在地上的包袱：「敵將首級在此，將軍不信可打開親驗。」
「當然不求殺敵，」陶素撇著嘴說，「這分明是去送死。」
「有什麼話，等你把傷養好，再說不遲。」蒙恬拍拍楊瑾的肩膀，安慰他說道，「你今夜斬殺胡人首領，按軍功當封公士，得田一頃，宅一處，僕人一名，我已吩咐人即日上報了。」
「你剛才急急忙忙就走了，現在又氣沖沖地回來，」陶素來到楊瑾身旁，關心地詢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軍早已設下伏兵，爾等還不束手就擒！」楊瑾疾聲厲色。
楊瑾微微地搖了搖頭，頓挫有力地把每個字送進眾人耳中：「因為我們弱小。」
遠處火光閃動，楊瑾知道是顧勇等人趕來，繃緊的神經終於得以放鬆，渾身癱軟地倒在地上。顧勇不知楊瑾生死，衝動地跳下馬，撲在楊瑾身上放聲大哭，壓得楊瑾失聲叫喊。
說話間，吳卓率另外二十人從另一方向到來。顧勇推開陶素，不由分說，策馬便追向楊瑾。
「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想過，胡人為什麼要搶我們？」楊瑾出奇認真地向眾人問道。
「你這是何意？既然有如此多的人馬，為何不讓他們早點出來，卻讓弟兄們白白犧牲？」救兵來了，顧勇反而氣憤難當。
蒙恬笑笑：「做好自己的事，問心無愧就好！來日方長，你先安心養傷吧。」
皓月當空，楊瑾氣喘吁吁，已然力不從心，可是他還固執地握緊戰刀，儘管視線中的胡人首領在月光下模糊晃動。
蒙恬率軍圍剿胡人，直到黃昏時分，察覺有異，擔心胡人使詐偷襲，遂撤兵回城，卻發現城池安然無恙，雖然深感疑惑，可畢竟沒有敵軍偷襲發生，自然也沒有太過在意，可剛剛鬆了口氣，便見楊瑾忽然一瘸一拐闖進帥帳，血染征袍，遍體鱗傷，手中提著一個滴血的包袱，顯然裏面是顆剛割下不久的人頭。
「楊某不才，首先在此謝過諸位追隨，」楊瑾向所有人抱拳，「我本是個不願看到戰爭的人。」
重新整編的戍邊部隊，失去家園的流民，都在向雲中城彙集。城內車馬轆轆，深夜一戰鬧得城內百姓人心惶惶，雖有蒙恬威名震懾，楊瑾沿途所見卻是人人面帶懼色。想起夜晚慘遭魔物屠戮的百姓，楊瑾心中不由湧起一陣酸楚。試問天下蒼生，誰不想寢食無憂，誰不想安度一生，可天下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太平呢？
戰場上瞬息萬變的情勢讓楊瑾開始感覺到自己的幼稚，也正在摧毀他擊退魔物后建立起來的信心。他的確讀過兵書，此番阻擊胡人的戰術也在他的腦海中演練過很多遍，可惜不真正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一番，完全形同紙上談兵。此時的戰局，楊瑾已無從把握，只能儘力而為了，畢竟他不是蒙恬，跟隨他的區區百十人也不是隨蒙恬南征北討的親兵。
孫毅一個頭，重重地磕了下去。
「我明白了！」蒙恬看看眾人身上仍在流血，說道，「你們退下吧，快去裹傷！」
這句自相矛盾的話曾讓楊瑾感到困惑，上古堯舜不都是民心所向么？他們必然都是仁者。現在楊瑾依稀有點品出父親話中的深意，亂世之中，欲得天下，勢必發動戰爭，但仁者永遠不會主動挑起戰爭。
陶素伸手向楊瑾額頭摸去：「三哥，你是生病了說胡話么？百十人對數千，一個要打幾十個，就算是老四也做不到啊。」
秋風蕭瑟，破風聲起，胡人的箭矢襲來。與大秦的弩箭不同，胡人使用硬木長弓，縱拉平射，若沒有過人的臂力很難拉開，而大秦文明程度高於胡人，所用的是令天下、令六國都聞風喪膽的勁弩。
「你是誰？」蒙恬沉下臉色，頗有興趣地審視這位勇闖帥帳的少年，能在胡人的刀下有名回來，顯然也並非等閑之輩。
楊瑾身邊還有十余騎追隨，他扔掉護盾，開弩放箭，想撕開圍困田瑞和的敵軍隊伍，卻始終甩不掉圍攏過來的胡人，幸虧身邊十余騎拚死搏鬥。
「是！」一名深有感觸的少年聲嘶力竭
「什麼時候，輪到你一個小小的兵丁來教我怎麼行事了？」孫毅語氣不陰不陽，手指敲打桌案，「就算你受蒙將軍親自提拔，也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計劃騷擾胡人側翼的田瑞和很快陷入包圍，顧勇一隊直撞敵軍中央反倒誤打誤撞牽制了胡人的進軍速度。胡人收起長弓，以刀槍應戰，雖然胡人數十倍于秦軍，不過戰馬騰挪需要空間，能夠同時圍繞秦軍直接刀鋒相向的，不過三四人，可終究是以寡敵眾，而且胡人以佔據絕對優勢的人數展開車輪戰，顧勇等人形勢岌岌可危。
可惜這次楊瑾沒有那麼好運，短刀沒有刺進胡人首領胸膛，而是扎進小腹。二人雙雙從馬上跌落，翻滾在草地上。
「你躺著吧。」蒙恬示意楊瑾不用起身，微笑著在他旁邊坐下。
楊瑾馬匹神駿，四蹄騰空，銜著胡人隊尾緊緊追趕，楊瑾俯在馬背上，耳旁風聲蕭蕭，風中凝固著似乎永遠無法散去的血腥氣息。一匹垂死的戰馬在屍體橫陳的草原上掙扎著昂起頭，對著星空發出最後的嘶鳴，彷彿在對這個世界做出最後的告別。那些身穿秦軍戰服的屍體，在楊瑾的眼中，彷彿每一具都是田瑞和，他又想起了出征時，問出那句「我們會死么」的少年，也許他也無聲地躺在那裡。楊瑾想起來夸父尋找真太陽的情景，也許在天明之前，他也會變成一具遺棄在草原上的屍體，倘若再死一次，不知還會不會遇到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楊瑾視線中只有胡人首領，兩人距離越來越近，死亡的氣息也越來越近。
「若到那時，蒙將軍已領兵回城，而且有前車之鑒，夜晚警備森嚴，」楊瑾肯定地說，「除了趁我軍用飯，防備鬆懈，胡人再無良機。」
胡人首領見楊瑾一步步落入他的戰術計劃，瞬間重新由守轉攻，彎刀銜接短刃，絲毫不給楊瑾喘息餘地。楊瑾的力量和理智都已處在極限邊緣，面對撲面而來的道道寒芒，登時手忙腳亂，應接不暇。胡人首領突然飛起一腳，踢在他右腿傷處，不待楊瑾反應，又順勢踢出另一腳，結實地踢在了楊瑾的臉頰上。
「三哥如何肯定他們不等入夜時分？」陶素好奇地問。
楊瑾撲倒在地，吐出帶血吐沫，默不作聲。
楊瑾面色凝重：「護軍大人不信我的話，甚至不肯加強戒備，我別無他法，只能行此下策！我們只有一百多人，而且都只是入伍不久的戍卒，比起數千強敵來說，我們很弱小！可再弱小也是一份力量，僅憑我們，當然擋不住胡人的鐵蹄，但是只要我們能阻擋他們前進的腳步，拖到蒙大將軍回師，勝利，就是我們的！」
鮮血從楊瑾乳下噴出，這一刀恰好划斷連接甲葉的繩索，同時順著微小的縫隙砍中楊瑾的身體。楊瑾不退反進，緊咬牙關，瘸著腿撲向對方，將身體中每一絲力量都毫無保留地灌注進握刀的手臂中，招招都是同歸於盡的搏命打法。
楊瑾忽然止住戰馬，回身高喊：「援軍已到，胡人受死！」
「你想出的計策，是以兄弟們的死為代價的！」顧勇上前還要繼續毆打楊瑾。
「護軍並不知情。」楊瑾的回答大出孫毅預料。
想到那些惶惶驚恐的面容，楊瑾不希望再看到昨晚的慘狀發生。
「昨夜不是胡人？」孫毅冷笑一聲，「那是什麼？」
楊瑾拍掉陶素手掌：「我又不求殺敵。」
陶素眾人怒氣沖沖地把楊瑾如何看破胡人奸計，如何稟報軍情，孫護軍如何不予採信，楊瑾無奈，如何以懸殊兵力牽制敵軍，其間田瑞和死戰身亡，后疑兵之策奏效，詐退胡人軍馬，直到楊瑾以一己之力怒斬胡人首領，詳細講出。
「可是……將軍……」楊瑾猶豫著要不要把他的猜測說出來。
蒙恬端詳了楊瑾許久，開口說：「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死去的將士不止田瑞和一人，你是顧不過來的，他們自有封賞。」
楊瑾記得小時候，楊旭被鄰家的孩子欺負，他為弟弟報仇，痛打了那個孩子，支持楊瑾的力量是因楊旭被欺所帶來的恨。可從一開始，那個孩子為什麼要欺負楊旭呢？難道就因為楊旭弱小？
顧勇忽然臉色一變，毫無徵兆地狠狠一拳打在楊瑾臉上：「你早就做好了讓兄弟們送死的準備！是不是？」
「大胆！」孫毅本就怕實情暴露，見這麼多人闖入，官威大發，「爾等眼中還有沒有軍規？」
「是……」楊瑾想回答是魔物，可是若非親眼所見，誰又能相信這個事實呢？
楊瑾道：「屬下本是墨家門人，我墨家學說，兼愛非攻，可我……覺得好難……」
楊瑾左格右擋，徹底落入下風，面對每一次進攻，都是面臨命懸一線的危機。胡人首領似乎厭倦了一味的強攻，朝楊瑾做了個讓他主動進攻的手勢，輕蔑的眼神完全沒將楊瑾視作對手。楊瑾怒吼一聲，毫不客氣地舉刀向胡人首領砍去，閃爍刀鋒此起彼伏。胡人首領輕鬆迎戰，右手彎刀架住楊瑾的刀刃，借彎刀弧度卸開刀勢，身形流暢一轉，左手短刀橫向掃出。
雲中城一如平常的平靜，完全沒有人知道，當城裡
陶素聽到楊瑾吩咐，知道他應是有了對策，一溜煙跑了出去，不多時，懷揣一卷破舊的地圖回來。
「散開！我們意在阻敵！」楊瑾看著己方原本就數量可憐的隊伍受創，高聲大喊。
胡人首領步伐沉穩有力，刀身在手中一振，加快速度向楊瑾奔來，在殘酷的生存環境中磨鍊出來的軀體顯出壓倒性的優勢，他顯然是要結束這場實力失衡的決鬥。
夕陽西下，大河蜿蜒穿過草原，河面碎金點點，緋紅的晚霞飄浮在天邊，一派怡人景色。若不是心系來犯之敵，楊瑾早已投身到這片心曠神怡的晚景中，晚風在耳邊嗚咽，胯下戰馬馬鬃飛揚。
楊瑾跪倒在地，將包袱放在身前，聲音不卑不亢：「屬下前來領罪。」
弱小就要被毀滅，是人的本性？楊瑾也曾隨意踩死過樹下的螞蟻，甚至和楊旭兄弟兩人以比試誰踩死的螞蟻更多為樂，難道毀滅真的是人與生俱來的本性？這個念頭讓楊瑾感到害怕，慌忙清除腦海中種種雜念，不敢再去多想。
楊瑾沉思許久，忽然頓足，失聲叫道：「糟了！」
楊瑾也流下淚來，哽咽地說道：「我知道！」
楊瑾臉上並沒有反敗為勝的喜悅，反而浮現出寥落的悲哀，彷彿靈魂還徘徊在死傷無數的戰場上。
「蒙毅將軍？」
夕陽沉下大地，只餘地平線上半圓光暈，天邊的黑影急速推進，蹄聲震顫草原，胡人特有的嘯聲隨風而來。楊瑾圈馬，從面對眾戍卒，改為面對遠處黑壓壓撲來的強敵鐵騎，舉弓振臂大喝：「為了我們的家人，為了我們的家園，迎上去！」
「昨晚來的並不是胡人，」楊瑾焦急地辯解說，「定是胡人得知我城夜晚遇襲，故布疑兵引蒙將軍出城，乘虛攻我城池。」
楊瑾焦急地看了一眼天邊最後一抹餘暉，此番他不僅僅低估了胡人的戰鬥力，也低估了戰爭本身的殘酷，以一百多人硬撼胡人數千鐵騎，哪那麼容易？這是戰爭，不是他給弟弟楊旭講的英雄故事。
楊瑾似乎完全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中，自言自語般地說：「最終，他還是去了！那個人，叫荊軻。」
「我叫顧勇，是個新兵，」顧勇昂起頭顱，「將軍若要懲罰三哥，請將我一併責罰吧！因為今晚一戰，我也去了！」
隔著馬頭，顧勇一把揪住陶素衣領：「是三哥讓你這麼做的？」
原來剛才楊瑾在摔倒翻滾間，青銅古物從懷中掉落，胡人首領踩在上面影響了動作。是這枚古物救了我一命？楊瑾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不知是該感謝好運，還是該感謝弟弟。
歸根結底又回到為什麼要有戰爭這個問題上。疆場之上，將軍一聲號令，兩軍衝鋒對壘，刀戈相向，連對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便要取其性命，仔細想想甚至會覺得這種行為有些不可理喻。
「嗯！那小子，小時候也是這般沒出息地黏著我！現在嘛，他可是比我還本事嘍，官拜上卿，始皇帝對他信賴有加，出則同乘一車，入則隨侍左右……」蒙恬沉默下來，久在邊關忙於軍務，自然也很難與兄弟相聚，如今看到楊瑾兄弟，難免有些觸景生情，良久過後才繼續說，「孫毅貽誤軍機，我已做了處治。」
陶素還在等楊瑾解釋如何糟了，見楊瑾已經急匆匆出門，直奔護軍大營。剛剛忙完整理軍務，尚未得以喘息的孫毅聽說楊瑾求見，想了半天才回憶起是中午前來報到過的那個人，當時孫毅連頭都沒有抬，甚至不知楊瑾樣貌。
「是魔物！」蒙恬替楊瑾說了出來，「起初我也以為那是胡人裝神弄鬼，但是看到屍首……確實並非人類。但是這件事，不能講！不管是妖物魔物，還是敵人，誰也不能阻止我們，把這片荒蕪之地，建成一片安樂土地！」
「戰爭總會有人陣亡，談不上誰連累誰，既然披上了這身鎧甲，就必須做該做的事！」蒙恬勸解楊瑾道，在這方面他遠比楊瑾感觸更深，「當年七國連年戰爭，死傷者以千萬計。我蒙氏祖孫三代為大秦而戰，祖父曾說，我們現在領軍打仗，殺人無數，為的是後世不再打仗，無人死於戰爭，現如今大秦一統天下，中原已無戰事，只要我們再平定邊疆，自然就是安樂盛世。」
「這……我……確實沒……」孫毅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回答，若說確實不知，午後楊瑾確實有通知過自己，若將實情說出，將軍定會怪罪。
「未得軍令，擅自出城應敵。」楊瑾鏗鏘有力地回答。
「你幹什麼？」陶素險些被顧勇扯下馬背，「當然是他的計策，他吩咐我帶二十人埋伏在此，待日落天黑，聽他號令，點燃繩索，胡人自然就退兵了。」
蒙恬思索片刻，恍有所悟：「曾國？曾侯？還是曾什麼？我隱約記得曾在野記雜史中見過這個名字，可是史籍中並無記載，現在已經記不清了。」
「小人不敢，」楊瑾連忙回答，「只是蒙將軍率軍追擊胡人，其中恐怕有詐。」
「將軍，」楊瑾忽然想起一事，又喚住蒙
顧勇聲如洪鐘，門外聽得清清楚楚，吳卓、陶素等人按捺不住，不顧禮節，相繼湧入，一個個面帶殺氣，血染征袍，氣勢洶洶地列在楊瑾、顧勇身後。
楊瑾摸了摸楊旭的頭，抱歉地說道：「小弟無知，讓將軍見笑了。」
「三哥，他們來了。」顧勇刀鋒遙指遠方。
楊瑾靜靜躺下，眼前最大的任務是將傷養好，他預感到，比胡人更大的威脅還未浮出水面。
楊瑾想起父親曾經對自己說的話：「仁者，民心所向，可惜仁者得不了天下。」
一排黑影從天地交接處湧現，太陽的餘暉為黑影鑲嵌上一條朦朧的金邊，在青黃相接的草原上徐徐推進。隨著黑影與楊瑾所率領的隊伍不斷接近，楊瑾清楚地聽到身邊逐漸加重的喘息聲，兩隊人馬之間彷彿出現一道看不見的絲線，這條絲線緊緊纏住年輕秦軍的心臟。楊瑾看著身邊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心中忽然澎湃起一股不吐不快的熱流，他策馬走出，與眾人對面而立。
什麼時候才能沒有戰事呢？困擾楊瑾的問題再次閃現，他輕撫戰馬，戰馬發出舒服的響鼻。
「那他為什麼不告訴我？」顧勇厲聲喝問。
「一派胡言，不知所謂！」見楊瑾無言以對，孫毅猛然怒拍桌案，「若非看在蒙將軍面上，定將你以軍法處置！還不趕快給我退下！」
「三哥說疑兵疑兵，自然要疑，倘若自己人全都知道了，便不會全力禦敵。」陶素學著楊瑾的語氣回答道。
「用火！」楊瑾口中緩緩吐出兩個字。
這就是剛才救眾人于危難之際的「援軍」，顧勇瞬間明白過來，難怪要等天黑，不然的話，這一望無遮的草原，是瞞不住胡人的。
楊瑾看到戰團中的田瑞和身負箭傷，周圍軍兵已被胡人斷開聯繫，各自為戰。田瑞和披髮怒目奮勇拼殺，雖然兄弟當中數他和顧勇武藝最高，但如今孤木難支，周身刀光閃爍，險象環生，而顧勇卻不知身在何處。
那看起來略顯纖細的手指彷彿施加了無窮的法力，點燃著少年們澎湃的鬥志，是的，他們每個人的力量或許都很渺小，但藐視渺小的力量，可能會付出可怕的代價。
「哥哥不會死，」楊瑾強做笑容，「哥哥還要保護旭兒。」
楊瑾的身體像斷線的風箏橫飛出去，他只感覺天旋地轉，混沌般的漆黑幾乎要吞噬掉所剩無幾的視覺，口中腥咸難當，鮮血不受控制地從他的口中噴了出來，滿身傷口猶如萬蟻噬咬，疼痛難當。
胡人自幼在草原上生長，年幼時墜馬經歷不計其數。胡人首領穩住翻滾勢頭，擰身半跪在地，從腹部拔出短刀，依舊面色從容，可見其兇悍程度。楊瑾自然沒有胡人那麼敏捷的身手，狼狽不堪地撐著傷腿勉強站起，胡人首領提著彎刀已逼到近前。
可是誰能撤出來呢？他們像孤帆小舟陷入大海的漩渦中，楊瑾已經完全失去了對戰局的掌控力。田瑞和已經跌下馬去，也不知他身負多少重傷，形同從血池中爬出，肩上插著斷箭，仍舊在揮動戰刀。數騎胡人圍著他猖狂獰笑，輪番從他身邊衝過，順勢劃出一刀，明明可以殺了，他們卻故意留了力，彷彿田瑞和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頭落入陷阱再無殺傷力的獵物，他們在虐殺。
眾人沉默下來，半晌，吳卓依稀明白楊瑾的意思，沉聲道：「三弟說得對，可能有人迫於服役，有人只想有口飯吃，但從軍戍邊，終歸是為保天下太平，死去的兄弟們皆是為了天下大義，死得其所！」
「可我連累了那麼多兄弟。」楊瑾悵然若思。
候在門外的顧勇看不見屋內情形，當聽到蒙恬說出罪上加罪，頓時怒火叢生。原本以為得勝歸來，理應論功行賞，沒想到捨生忘死竟然落得無功有過的下場。
「三哥幹什麼去了？」陶素的聲音傳來。
「那我們怎麼辦？」經過昨晚一戰，陶素對楊瑾的指揮調度那是充滿信心。
一個士兵問道：「我們會死么？」
兄弟正說話間，一人走入房中，竟是蒙恬。楊瑾連忙叫楊旭扶他起身，準備施禮。
「昨夜胡人大敗，不過殘兵敗將，詐從何來？」孫毅滿臉不悅地質問楊瑾。
楊瑾想不明白為什麼剛才胡人首領會突然腳步失控，以至於讓自己抓住轉瞬之機，將他一刀斃命。在月光的映射下，草叢中閃動一抹金屬光澤，楊瑾支撐著彷彿已經破碎的身體走上前去，將草叢中的不明物撿起——是楊旭撿到的那枚青銅古物。
但隨後戰局立轉，胡人開始發威了，秦軍發一矢，胡人能射兩箭，只是箭拋射而來，準頭有限，但楊瑾隊伍中也有十多人中箭落馬。
「連二哥都戰死了，」顧勇聲音哽咽，戰刀劈空砍下，高喊一聲，「是英雄的，跟我追上去，給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家父曾經跟我講起一件往事，那時我還沒有出生。」楊瑾仰躺在地上，瞳孔里映著天上的星輝，「家父有一位好友，他要去做一件事，家父好言阻止，那人問家父，死我一人，換天下太平，該不該做？」
「三哥妙計退敵！就算有過，也應將功補過！」陶素直言不諱
邊關不似中原太平盛世，頻有諸多突發事件，軍人調動要容易許多，而且楊瑾所部均為戍卒，暫時還不能算是大秦的正規軍，軍紀自然也稍顯鬆散，平時甚至有屯田士卒一起擅自離開前往圍獵的情況。況且昨夜魔物夜襲之後，善後事情多如牛毛，百十人的隊伍出出入入，見怪不怪，所以雖有人看見楊瑾帶兵離開，也無人理會。
「什麼妙計？」陶素好奇地問。
眾人一走，帳內一空，蒙恬淡淡地掃了孫毅一眼。孫毅雙膝一軟，一下子跪倒在地：「末將糊塗，險鑄大錯，請大將軍懲罰！」
楊瑾的大喊聲在鐵蹄轟鳴的戰場上根本無人聽得見，稚嫩的士兵們已各自為戰，田瑞和所率的一支數十人的隊伍已經和胡人側翼擦肩而過，殺向對方后翼，顧勇則率人直刺敵軍中心。
「算上我們能管的人，也不過百十來人，怎麼抵抗胡人大軍？」陶素在心中粗略估算過後，頗感為難。
「胡人目的不在奪城，而在挫蒙將軍士氣，勢必急速行軍，力求速戰速決，應該不過數千人馬。」楊瑾絲毫沒有在意陶素的喪氣，信心十足地分析說道。
顧勇話音未落，誰都沒有想到，楊瑾雙腿夾住馬腹，戰馬如離弦之箭，直奔胡人撤離方向。
楊瑾身下戰馬身經百戰，左右騰挪，四蹄疾走，馬鬃迎風飄飛，猶如龍騰虎躍。箭矢從楊瑾頭頂、身邊呼嘯而過，但已有二十餘人橫屍身後，中箭受傷的戰馬滾倒在草地上掙扎哀號著。
寧靜的草原上，吶喊聲旋風般衝天而起，一支不過百餘人的隊伍，義無反顧地迎向洶湧而來的千人大軍，彷彿一顆石頭，砸向奔涌而來的潮水。
「有點舊，」陶素笑嘻嘻地彈著地圖上的灰塵，「三哥湊合用吧。」
「為何要降罪於我三哥？」顧勇闖入營房，睚眥欲裂，「若不是三哥，這雲中城今晚不知要死多少人！」
楊瑾端詳地圖許久，以山川分佈分析胡人布局，最後手指點在地圖一處，沉聲說道：「雲中城外平原廣闊，一覽無餘，若想隱蔽行蹤，唯有這一處山陰背後。胡人若要來犯，十有八九藏在這裏。」
「三哥，你沒死？」顧勇驚訝地上下打量楊瑾。
星空下迸發出悠長的撞擊聲，刀刃之間火花四濺。楊瑾雖然抵擋住了胡人首領迎面劈來的彎刀，可是對方強悍的力量壓向受傷的右腿，楊瑾連退數步，以戰刀拄地穩住身形。草原上的刀是不講求招式華麗，唯有實用，胡人首領步伐穩重，每一刀都以瞬間的爆發力為支點，速度和力量結合，猶如晴空霹靂。
吳卓將楊旭送回到楊瑾身邊，楊旭看著郎中為哥哥處理傷勢，在一旁不停流淚。直到郎中囑咐過如何調養后離去，楊旭才忍不住撲進楊瑾懷中哇哇大哭。
蒙大將軍喜怒未形於色，眾人不解其意，不過這個擅自出兵之罪看來是沒有了，眾人連忙攙扶楊瑾離開。
「天黑了，天黑了！三哥，你不是說天黑便有援軍么？」顧勇抹去臉上血污，焦躁地嘶吼。
……
楊瑾向陶素授意后，陶素恍然大悟，立刻出去準備迎戰之事。黃昏時分，楊瑾悄然離開，不多久，顧勇等人集結了一百餘人的隊伍，也悄然離營。
「為什麼說是余部？」楊瑾不解地問，「昨晚夜襲的又不是胡人。」
「只要能將胡人拖到日落，」楊瑾微微一笑，「我自有妙計退敵。」
「你去聯繫大哥、二哥和顧勇，看他們能帶來多少人。」楊瑾吩咐道。
楊瑾見孫毅大發雷霆，自己也沒有能夠說服他的理由，唯有無奈退下，走出營門時，依稀聽到孫毅對自己冷嘲熱諷的評價——不知所謂。楊瑾原本以為這種官場習氣只在中原地區盛行，不承想在以治軍嚴明著稱的蒙恬軍中也會出現，心中暗罵這種護軍為何沒有死在昨晚魔物的夜襲中，胸中憋悶，充滿怨氣，返回營中。陶素見楊瑾愁眉不展，忍不住上前問詢。
兩軍相爭勇者勝，但失去理智的不要命並不是勇，而是魯莽，楊瑾的理智便隨著每一刀的揮出，消失一分。胡人首領面帶冷笑，雙臂揮舞，寒光上下翻飛，滴水不漏地將楊瑾的攻勢一一化解。
蒙恬好奇地道：「這是你的想法？」
追殺而至的胡人不明所以，紛紛勒住韁繩，一名首領模樣的人從眾人讓開的道路中走出，好奇地望著不遠處的楊瑾，不明白他為何不繼續逃命，反而要做困獸之鬥。
「將軍，屬下有一不情之請。」楊瑾摸著楊旭的頭，「宅院和僕人，我收下，也好讓楊旭有個安身之所，至於田地，我想轉贈田瑞和父母。」
胡人鮮有聽得懂漢語者，但是眼前的陣勢更加有力地告訴了他們現在的處境，一時間人馬驚慌。胡人首領當機立斷，呼喊一聲，隊伍立刻掉頭向火光的缺口處逃去。
楊瑾語氣忽然高昂，手臂筆直伸出，點指眾人：「你！有沒有父母？你！有沒有兄弟？就算沒有，你們是不是也想有一塊安身立足的土地？」
楊瑾戰馬似乎意識到危險，忽然加速，刀刃砍在楊瑾背甲之上，由於馬匹全速奔跑，這一刀出刀不穩，從楊瑾背上彈開。楊瑾順勢向胡人首領撞去，就像前一夜，他撞向襲擊楊旭的魔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