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誰乘星槎破虛空
第003章 山中莽和尚
葉暢對於自己出現在這個時代，有很冷靜的認識：他是回不去了。
「你才是山魈，你們全家都是山魈！」這個時候，葉暢也明白了，方才那一聲「山魈」，便是這人喊出來的，這人只是長得奇醜，而且衣著打扮也不類常人，因此才把他嚇著了。
「說到丑，還有誰能比得過你？」葉暢見他有些憨然，笑著問道：「你沒有照過鏡子？」
但族老不組織人一起，哪怕肩挑手提弄些水來澆灌，讓葉暢有些意外。
此時既是大唐，那就是華夏中古時期，這一時間宗族勢力極為強大，象他被稱為「十一郎」，就是因為他在族中同輩兄弟中排行第十一。
「那是自然，聽聞他方才還將四嬸娘趕了出去，換了往常，四嬸娘到了他院子里，他哪一回不是乖乖聽罵？」
響兒說得有些模糊，葉暢明白，她終究年幼，對這些事情不是很清楚。
「唔，桶里的水是你挑回來的？」葉暢可沒有辦法回答她的這個問題，當然要顧左右而言它。
「十一郎也會洗鍋洗碗？」
大喊聲響起，葉暢轉身就跑，而那個青面傢伙也大叫著跑了起來。這並不是平地，而是陡峭的山上，又幾乎沒有道路，他們一逃便先後摔倒，兩人都是順著山坡溜了下去，然後撞成一團。
「十一郎連她都忘了？」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葉暢這才算是真正看到自己生活的這處村子。雖然被稱為「吳澤陂」，實際上這是一處約二百戶人家的村落，葉暢是去過後世諸如烏鎮這樣的所謂「古鎮」，現在再親眼見著一座活生生的「古鎮」，其中的差異之大，讓他禁不住咋舌。
而十一郎當然知道，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既然回不去，那就要好生過日子，既然要好生過日子，那些關愛他的人，他得珍重了，那些他關愛的人，他得看護好了。
響兒耳尖，葉暢一句無心之語，便被她聽了進去，她好奇地問了一句。
三房長支，是十一郎比較親近的親戚，只是這位伯母劉氏卻一直看葉暢不順眼，葉暢父親不在家，她總少
莽頭陀長得雖然猙獰兇惡，人卻熱情，葉暢想著寺廟外必有下山之路，比起他循原路返回要好得多，因此便跟著他向那寺廟行去。
「吃完飯帶我到外頭轉轉，我記不起事……你別告訴別人，到時暗中和我說就是？」吃了一碗粟米粥，肚子里有貨了，十一郎覺得，自己似乎該為可能到來的麻煩做一下準備。
「郎君萬一不記得路了怎麼辦？」聽到這，響兒不放心地問道。
「是我從塘里挑來的，十一郎，你要省著點用，最近塘里水不多，聽聞族老正打算要求雨呢，今年到如今，已經是兩個月都沒怎麼下雨了。」
葉暢這時才想起，中古之時糧食短缺，一日三餐，那可是富裕人家的享受，普通人家，日上三竿才吃早飯，日落西山便吃晚飯，一日就是這兩餐。
「十一郎被這掃帚星一砸，倒是砸得不一樣了，你瞅他如今模樣，嘖嘖……總覺得和往日那個一心想著煉丹成仙的十一郎不一樣。」
不過想要將這裏的水引到葉暢家的那十畝坡田上去，還有許多困難。
不遠處鐘聲響起，那是山上的寺廟開始做下午課了，葉暢估算時間，大約是下午四時半左右，他決定再尋一處可能的水點便回去。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得林木之中隱隱有悉悉縮縮的聲音，他初時以為是野獸禽類，但轉過一處山岩，迎面一個眉眼猙獰的青面傢伙出現了。
「你跑什麼？」葉暢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個怪物叫道：「你不是山魈么？」
葉暢一人站在自家田裡，下去還捏了捏土疙瘩，確認了土壤的墒情之後，搖了搖頭，再起身看著響兒的背影，慢慢地向著村
「這有何難……水在哪兒，瓢在哪兒，抹布在哪兒……洗潔劑……啊，這個就不問了。」
響兒看了他好一會兒，似乎有什麼不敢說的，在十一郎催促下，她才略微說了出來。
中古時族權甚為強大，甚至到了能夠在鄉間執法，處死那些通姦、偷盜等「有辱門楣」的族人，至於不敬親長，輕則被帶到祖祠請族規懲處，重則有可能被驅逐出族！
看著響兒明顯偏瘦，葉暢心中最柔軟之處又是一顫。
「祈雨……」
「山魈！」
「山裡也沒什麼水，便是有，也引不過來啊。」
整個村子在一片樹林之下，葉暢抬起頭，就可以看到不遠處籠罩在村子上空的槐樹枝。那棵老槐樹如此巨大，看上去像是給村子加了一頂帳篷——不是那種用於兩人野戰或者某些人邀名作秀的小帳篷，而是那種可以住上許多人的大帳篷。槐樹帳篷之下，則是各家各戶的屋子，既有青磚瓦房，也有木板舊屋，更多的則是用黃土夯成的土坯房。
「哪有大中午吃飯的規矩，天色還早呢，不到酉時后，不會吃晚飯。」響兒抿著嘴笑了起來：「十一郎真是忘了，連何時吃飯都記不得了。」
更何況，這其中還有幾個小山脊要翻，沒有機械化的工具，單靠著人力，怕是要想一些好法子。
葉暢找到第四處有可能有水的地點，只是用樹枝下向挖了半尺，便看到了一絲絲水滲了出來。他將土又埋了回去，回頭看了看自家的地，足足離這裡有二里多路，這麼長的距離，又要翻山越嶺，靠著他一人之力，是不可能能引過去的。
這件事情，可是關係到他的性命——還有響兒的，他是死過一回，現在剛下定決心，要珍重看護好眼前所擁有的。
「俺是丑，但俺知道自己是人，卻不知道這世上竟然有和俺一樣丑的人。」丑漢子倒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他合起雙掌，向葉暢彎了彎腰：「阿彌陀佛，貧僧這裡有禮了。」
後人所看到的歷史，很多
聽得他這樣說，響兒想到家中尚未打掃，還有不少家務要做，便迷迷糊糊地轉身回頭。
他屢屢說葉暢是丑漢，葉暢心中就有些好奇，他也曾在銅鏡前看過自己的臉，雖然銅鏡照得不是十分真切，可自己現在的模樣怎麼著也該算是英俊，這丑頭陀莫非是個不分美醜的傢伙？
響兒眉開眼笑，她畢竟只是一個小姑娘，聽得自家小主人要對付向來欺凌她的劉氏，自然就開心起來。
他看到外頭太陽正照，正是午飯之時，但響兒煮的份量卻只夠他一人填飽肚子。
「咦？連四嬸娘都敢趕，這倒是稀奇了，四嬸娘那潑辣貨，可不好惹！」
「洗潔劑？什麼是洗潔劑？」
「我記得，跟你來的時候，我把路都記下了。」
他卻不知，在山野間混了這許久，如今他身上骯髒，看起來自然就丑了。
「前些時日還有人擔，但這十來天，大夥都灰心了。」響兒道：「大夥都商議著要湊份子，去請覆釜山玄感觀的觀主下來做法事祈雨。」
聽到兩個月沒怎麼下雨，葉暢的心猛然揪起來。中古之際幾乎完全是靠天吃飯，若是老天爺不開眼，降下些天災，那麼人禍便隨即而至。
「為何無人擔水？」
他們家的田離得村子有些遠，路上聽響兒說了，原來這田倒不是真正屬於葉暢，而是屬於整個葉氏宗族，只不過分到葉暢這一支耕種。葉暢之父葉思外出前將田佃給了族人，而葉暢與響兒的衣食便靠著這十畝田收的租子。
而失去宗族的庇護，在鄉野之中，就任人魚肉，什麼樣的破落戶都敢上門來踩。
「……你……閣下……大師……」
他見時間尚早，便順著山坡向上，時不時用手中的棍子扒一下地面，看看土壤中的濕度。這吳澤陂山勢峻俏，風景秀麗，特別是此時，尚未經過安史之亂的巨大破壞，因此植被保持得非常好。放眼所望，儘是碧綠，而一片綠蔭之下的地面，也多草叢、灌木。林間鳥語花香，全然沒有外界的乾枯旱景
「太好了，終於可以開齋了！」莽頭陀聞言歡喜地道：「丑漢，隨俺一起來吧，有俺一碗齋飯，總少不得你這丑漢一口！」
「咱們家可是有十畝田，不過現在佃給族人了，今年的收成聽說不是很好。」提起這個，響兒也是愁眉不展：「怕是過幾日後，咱們就得去采野菜，每日只能吃野菜粥了。」
響兒麻利地搜拾碗筷，十一郎猛地想起一事：「你吃了沒有？為何只燒了我一人的飯？」
「先去家裡的地看看。」
「俺不是什麼勞什子的大師，俺只是一個頭陀，對了，你這丑漢，可知哪裡有寺廟？」
雜亂無章地分佈著的住宅，讓他七拐八彎，費了老大功夫也沒有轉到頭。迎面不時有人對他指指點點，還有人上來打招呼，問他是不是真被顆掃帚星砸了。對這個問題，葉暢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微微笑著作別，哪怕對方是明顯來譏嘲他的，他也不以為意。
「那邊便有寺廟，方才聽得寺廟的鐘聲。」
確實感覺到飢餓了，十一郎捧著碗，一邊吹著粟米粥上騰起的熱氣，一邊向響兒問道。
這大約是最常見的抗旱方法了，葉暢低著頭，看了看鬱鬱蔥蔥的山林：「山裡有沒有水？」
響兒點了點頭，她頭上梳著的髮髻就輕輕顫了起來，典型的三丫髻，只不過沒有用髮釵固牢，因此有些頭髮散落到了她的額前。小姑娘折下一根小樹枝，捋了葉子便做成一枝木釵，將它叉在了自己的頭髮上，回頭向著葉暢一笑。
小聲的談論不時也會傳到他的耳中，葉暢只是當作沒有聽到。轉了好一會兒，終於到了那棵老槐樹下，也就到了這吳澤陂的村口。
「好笑，便是我父親不在，我家的事情，幾時輪得她來……以後再來了，打出去就是。」十一郎滿不在乎。
不過他沒有說什麼，只是過去接過響兒手中的碗：「我來洗吧。」
「郎君，我們去哪兒？」響兒昂起臉問道。
關鍵要順著山脈走勢尋找水源。
一連換了幾個稱呼，葉暢都覺得
山中一定有水，這一片山林如此蔥綠，證明附近可能有泉眼。葉暢對於山林中覓水並不陌生，他所支教的山村便曾經面臨非常困窘的連繼兩年乾旱，是專業探水隊來解決這個問題，葉暢當時便乘機跟著專業探水隊學了點經驗，用在這僅僅旱了兩個月的地方，或許能有些作用。
自家的女兒，可是比響兒豐腴得多啊，陪著自己上街時，靠在自己的胳膊上，都能感覺到她的份量。
他對歷史甚為熟悉，在山區支教的那幾年，幾乎將自己能找到的一些有關史料翻了個遍，甚至連技術史之類的偏門也看過。因此仔細一想，便知道其中的道理，中華雖然一向倡導精耕細作，但農業技術的真正高峰，還是在人口迅速增長的宋時，這裡是高坡，引水困難，以唐時的農業技術，尚未普及這種技術。
捧著臉笑眯眯看著十一郎的響兒收住笑容，臉上浮現出明顯的厭惡：「那是咱們三房的長支，你要喚她一聲伯母的……」
這樣的地方，不可能找不到水源，按理說，即使是官府不出面，地方的鄉紳宿老也應該會牽頭來取水才對。
足足走了半個時辰，也就是後世的一個小時，葉暢才看到了他家的十畝田。這十畝田的地勢較高，位於覆釜山下的一處緩坡，田中已經乾裂了，種著的莊稼葉暢不認識，但從它們的乾枯狀態可以判斷，再沒有雨水，它們就要完了。葉暢皺起了眉，這一帶附近有兩三百畝田，想必是村子里不少人的生計之源，看來陷入麻煩的，不只是自己一戶，可是為何沒見著農人來引水澆灌？
響兒迷迷糊糊地回答，已經過了中午，走了這麼遠，當真是又累又倦。看她這模樣，葉暢心中有些不忍，便讓她先回去，自己還要四處轉轉。
「嗯，郎君說的是！」
「哦？」
「咱們家裡有多少田，今年的收成呢？」
「她是誰呀？」
「你不是山魈？」那人瞪著葉暢：「俺就沒有見過你這麼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