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第二卷 帝鄉佳氣鬱蔥蔥

第036章 它山石丑可攻玉

第二卷 帝鄉佳氣鬱蔥蔥

第036章 它山石丑可攻玉

回應他的仍然是訓斥,覃勤壽只覺得額頭冒汗,他接連受刺,也是氣不過了,猛然一拍桌子,轟的一聲響,終於讓二人暫時安靜下來。
他出來打茬,讓覃勤壽心中不快,但見他與賀知章、張旭極熟,也不好說什麼。此時見幾塊木板被當成寶貝,覃勤壽忍不住插嘴道:「小人眼拙,當真瞧不出這幾塊木板有什麼寶貝的……」
賀知章亦是書法大家,偏著頭看了好一會兒,他年老眼花,前前後後地看了會兒,突然道:「這……當是詩吧?」
「賀公想見這位葉十一郎,倒是不必辭官,他這些時日就會進京,因為有些事情,他要來尋小人,算時間,這兩日內必至。」覃勤壽這時又拋出了一句。
「咳咳……二公,真的莫爭了!」覃勤壽又道。
「你手中有無他的墨寶,再有一件,一件就行!」這卻是張旭在催了。
「這兩日一定會到?」張旭還是急不可耐:「乾脆,我去路上迎他們?」
焦遂被他抓著胳膊猛搖,一點也瞧不出這老頭兒已經六十多歲,力氣倒還是大得緊。
被他大言所引,賀知章與張旭都在看他擺到桌上的東西,那是幾片木板,看上去風吹雨淋,已經有些朽爛,卻被焦遂當寶貝一般用衣裳包著。
「不挨你事!」
便是對焦遂不滿的覃勤壽,也被他口若懸河的講述打動,聚精會神地聽著,因此沒有注意到身後葉暢與善直都站了許久了。
「這字有意思……有意思!」張旭手指頭忍不住就勾勒起來,開始學著木板上的字跡勾勒。
焦遂得意地道:「再看再看,你們仔細看,這可比金銀珠玉寶貝得多!」
眼見二人爭執不休,旁邊的覃勤壽終於忍不住了,他咳嗽了一聲:「二公莫爭……」
焦遂三兩下將包在外頭的衣裳掀起,然後一拍桌子:「今日讓你們兩個老傢伙見識見識,我焦遂雖是布衣,識字不多,卻也分得好歹,知道什麼是真正風雅,什麼是附庸風雅!」
正在爭執的兩人頓時都轉移目標,一個個呵斥了覃勤壽一句,然後雙方又爭。張旭年長,頗有倚老賣老之嫌,爭得後來,捋起了袖子,露出手臂,將帽子也摘了扔在桌上,露出半個禿頂來。那被稱為「清臣」的男子,態度雖然恭敬,卻堅持不改,顯然也是個倔種。
「你懂什麼!」
他心中對於焦遂越發反感,自然,對在這木板上留下詩句的那人就更為反感了。
他身邊的那個中年男子卻笑道:「何必張公前往,晚生不才,願為張公奔走效力,先去學一學這字體,然後再回來寫與張公看。」
原是張旭,此前他沉浸於臨摹之中,根本沒有聽到眾人在說什麼。這個時候,將所有的字都臨摹了三遍,他意猶未盡,只覺得那個寫下這些字跡的人,尚未到極致之境,若有更多字給他揣摩,他在書法之道上必能再破一關,開創全新境界。
聽得這個名字,覃勤壽「咦」了一聲,臉上的神情頓時精彩了。而賀知章則是皺眉苦思,好一會兒才搖頭道:「未曾有聞……可惜,不得一見……」
「此事說來倒也有趣,與公孫大娘還有幾分干係。」
「啊呀,無怪乎焦遂會在風陵渡見著他的手跡!」賀知章又是撫掌:「好,好,覃勤壽,若是他來了,定然要引見與我等!」
「不可能吧,你……你如何認得他,況且其人其詩,豈會想到這等奢侈之物?」焦遂第一個嚷了出來。
他激動之下,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了。他被後人稱為草聖,于草書之道上,確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到得此時,他隱約覺得,自己已經陷入巢穴之中,若不突破,終身技藝便止於此了。而這種新的字體,讓他生出靈感,覺得自己似乎也可以再辟一片新天地出來。
葉暢與善直到了賣各色雜物的覃家鋪子,一打聽覃勤壽的消息,知道他就在隔壁的酒樓,便立刻趕了來。此時天色將午,酒樓里的生意正好,他們二人一僧一俗走進來,倒沒有誰太在意。
此時告別也不是時候,唯一的希望,就是賀張二人能夠早些從這幾塊破木板中出來了。
「啊?」
焦遂也嘆息道:「正是,正是,某亦深以為憾,若不是有事耽擱,某早一日,便可以見到其人了。」
「說了老半日,你還未曾說這詩究竟是何人所作,莫非那人不曾留下姓名?」賀知章聽得抓耳撓騷大呼過癮,他性子洒脫,最無拘束,聽得興起,舉杯飲勝,酒水順著鬍鬚滴下,沾濕了他胸襟,他也毫無知覺。
「不曾。」
「值,值,這詩便值一個月的酒了!」賀知章將四句詩排列之後念了出來,然後撫掌道:「好啊,其人有憂民之心,難得,難得!」
若單以詩句本身文辭而說,在賀知章看來不算太出色,但詩中深意,卻又遠在詩句文采之上。那邊的張旭更是緊緊抓住了一塊木板不放:「何只一月,便是三月、半年的酒,也當得……季真兄,你看這字,別出心裁,讓人,讓人……」
「張公何出此言,晚生嗜好書法,官可以以後再做,可這書法之道卻不能等。」
在聽得那《詠竹》最後兩句「人瘦猶能肥,士俗不可醫」的來歷后,兩人同時撫掌大笑。待聽得菩薩審案的經過,兩人又都是屏息凝神,直到真正的竊賊被揭穿,兩人先是長嘆,然後又是撫掌大笑。他們恣情縱性,不拘俗禮,賀知章更是連聲道:「有趣,有趣,我也要辭官,我也要去修武,我也要去見這位葉家十一郎!」
聽到這裏,葉暢有掩面而走的衝動。
他此時還弄不清楚這二位老人的身份,但很明顯乃是覃勤壽修正了他的計劃,不只是尋那些新科的進士士子們送上摺扇,而是找京城中的文壇名宿,這兩位正是其中重要人物。讓兩個年紀這麼長的老人這般誇讚他,甚至要出城相迎,他麵皮再厚,也禁受不住。
「這位葉十一郎,可有別的詩文?」賀知章高興地發問。
他一開口,便又將賀知章的注意力引來:「咦,公孫大娘劍器舞又登新境界?」
這個黃臉的漢子,嗓門大,聲音響,再度語驚四座!
「哈哈,酒來!」焦遂捋袖道。
但就在這時,感覺到百無聊賴的焦遂側臉過去,一眼便看到他與善直。焦遂頓時大驚:「喲,你這兩個有龍陽之癖的傢伙怎麼也到了這裏?」
他話才說完,突然間,一隻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胳膊:「焦遂,人呢,寫這字的人呢,他在哪兒!」
「可惜,可惜!」張旭用力揪著自己的鬍鬚,目光又在那幾塊木板上逡巡,過了會兒,決然道:「我要辭官,我要去修武!」
「行了行了,莫搖某,某方才已經說了,那人某也不曾見到,只知是懷州修武人,姓葉,單名暢,族中行十一。」
葉暢的字並非大師水準,如錢起所言,他還是有些匠氣。但關鍵在於,這種用硬筆所寫出來的書法,而且寫出的是瘦金體,在這個時代還是絕無僅有!
兩老頭頓時又轉向他:「焦遂,你這搬來的是什麼?」
詩人再文采湛然,然其文字,皆應有跡可循,自成風格。賀知章與張旭對望了一下,卻沒有立刻揭破此事:只憑著兩首詩,便懷疑那位葉十一郎抄襲,未免還太早了些。
「清臣,你方才制舉得進,正待選官,如何能離得?」張旭搖了搖頭:「老夫老朽,尸位素餐,早日求去,以期聞道……」
這讓葉暢眉頭微微聳了一下:這姓焦的倒也有才。
想到巨大的生意就要被攪掉,他心中當真是不快,但他心計尚深,這點修養還是有的,方才雖是刺了焦遂一句,現在見對方拿出了真貨,便不再作聲了。
對於書法宗師的張旭來說,這便是可以攻玉的他山之石!
焦遂一口氣連喊了五個「字」,一個比一個聲音大,震得眾人耳朵隆隆作響。張旭將板子翻了過來,便看到模模糊糊的字跡,一瞧那字體,他就「咦」了一聲,眼睛便再也挪不開了。
「自然留了姓名,賀公,你年長德高,見識最廣,可曾聽說過此人,修武葉家十一郎葉暢?」
「小人來長安之前,便在汝州修武開一家鋪子。」見眾人都看向他,目光極度不善,那焦遂更是露出冷笑之意,覃勤壽不慌不忙,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說的話,會將這不善與冷笑盡數驅走:「小人認得這位葉家十一郎,而且頗有交情,小人這摺扇,便是葉家十一郎的主意!」
「非也,此事原委,且聽某細細道來。」焦遂酒意上涌,說起話來高談闊論,原本很簡單的風陵渡之事,卻被他說得當真如風雲聚會一般,可謂精彩絕倫。便是在後邊的葉暢這位親身經歷者,也不曾想過自己經歷了這麼精彩的事情。
他言下之意,便有說覃勤壽的摺扇是附庸風雅,因為他家貧,人又一直不得志,對於以金玉裝飾的東西,甚為反感。見覃勤壽以玉制扇,他就是看不順眼。
他不喜歡覃勤壽,連帶著這時也不喜歡葉暢,況且方才還是他高談闊論,引得滿座都側耳傾聽,但旋即他的故事被覃勤壽說的故事壓制住,雖然說的都是同一個主角,但焦遂仍然覺得心中不快。他不快,便開始東張西望,心中說那夥計怎麼還沒有打酒上來。
「這幾塊木板……有什麼典故?」張旭問道。
「正是詩!」焦遂笑道:「我正是聽得風陵渡的水工念這首詩,才發覺這字古怪,便想法子弄來,帶回來找你們換酒——賀禿張顛,你們二位覺著,這值不值當在你們這換一個月的酒?」
「小焦,你這木板,是從風陵渡那邊拆下來的?」賀知章先回過神來,他琢磨了一會兒那詩句中隱藏的意思:「不知此詩何人所作,詩中悲憫,其人有仁者之心也!」
上得樓來,便看到覃勤壽背對著他們,正在侃侃而談,然後,便是賀知章與張旭齊聲問話。
覃勤壽此時頗有些得意,拱了拱手:「說起我二人結識,尚另有一故事,若是諸位覺得有興趣,小人願意細談。」
「閉嘴!」
「嘖嘖!」焦遂心中覺得有些無聊了。
「說,說!」焦遂道。
就在這時,他們見過幾次的那個焦遂,見自己被無視了,頗為不憤,將剛從身上搬下來的東西向桌子上一放:「什麼風雅,還比得上這個么?」
兩人此時完全將摺扇扔到了一邊,只顧著看那木板上炭筆字跡,覃勤壽此時只能無奈地嘆氣:原本摺扇由賀、張二人手中傳出去,能產生極大影響,可現在來看,出師不利啊。
不過在他們的身後,卻跟著幾個尾巴。
這人和張旭爭了起來,賀知章看他們爭執,也不勸解,捋須呵呵大笑,而焦遂亦是笑著看熱鬧。
此語一出,果然原本的不善與冷笑,都變成了驚喜、疑惑!
「休言!」
「字!字!字!字!字!」
「葉暢,葉十一……賀公,你可曾聽說過此人?」張旭又問一遍賀知章。
「墨寶沒有,詩句倒是有的。」覃勤壽將那首《詠竹》說了一遍,賀知章與張旭都是方家,聽完之後不免面露疑惑:這《詠竹》與《題風陵渡》風格可不大一樣!
「此詩亦有典故。」覃勤壽便將葉家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他是個精細人,對葉暢的底細打聽得甚為清楚,這邊細細說來,從葉暢被掃帚星砸中,一直到菩薩審案,整個過程都極為完整。不過他卻沒有焦遂那酒後暢談的口才,因此說得不免乏味,饒是如此,仍是將賀知章與張旭完全吸引住了。
賀知章親自為他斟了酒,焦遂一杯飲盡,然後將酒盅放下,一句「不夠」尚未說出來,賀知章便又為他斟好。連著五杯下肚,焦遂臉上飛紅,原本有些落魄憔悴的模樣,變得神采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