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帝鄉佳氣鬱蔥蔥
第047章 絕唱餘音猶繞樑
眾人此時哪裡還不明白，一個個都看向盧杞的鼻子都險些氣歪了。
此前見葉暢的那兩首詩，無論是《詠竹》亦或是《題風陵渡》，終究是以詠懷為先，象如今這首詠物者，才更見作詩技巧。他是文宗，這一開口贊，身邊諸人紛紛應和，一個個好字都出口，而元載則臉上青白相見，盧杞看了都覺得甚是同情。
「京兆尹明令禁止……」盧杞跳將起來：「葉暢，你好大的膽子，莫非倚仗著賀賓客，便敢不將韓京兆放在眼中？」
果然不愧是一朝權奸。
而且她雙眉輕顰，眸中含煙，略有些不足之症。她此時也是失魂落魄，衣袖之下，玉腕輕顫，衣裙微擺。她甚為複雜地向上望了一眼，通過佛塔那窄窄的過道，可以看到人群之中的葉暢。
「還要不要？」葉暢輕聲細語。
圍觀眾頓時精神再次振奮起來：又有戲看了！
此時元載幾乎精神崩潰，誰能想到，葉暢一口氣便吟了五首詩出來，更可怕的是，五首詩都在水準之上，而最後一首更是驚才絕艷的千古名篇！
「不……不必了，真不必了……」
元載以小人之心，度賀、張君子之腹，而且他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忌諱的，因此便又道：「此情，此景，只拿著這三首別人預先給你準備好的出現湊數，葉暢，你當我們都是蠢人么？」
「還嫌不夠？那某就只有放大殺器了。」葉暢喃喃自語。
葉暢也巴不得元載這廝滾蛋，這廝此時尚不成熟，但再過二十年，便是老辣的官僚權臣，若真讓他出了頭，自己今後的日子肯定不會好過。
眾人放眼望去，便看著一條紅色的綢子被人樹起來架在高處，上面正是葉暢所說之字。然後眾人的目光齊轉過去，看著盧杞與李霅：他二人想著法兒要阻止這場球賽，但現在，球賽還是開始了，他們會如何反應？
仰首看著葉暢，直到身邊的女道士們將她護住，她才意識到，那個少年郎這般對著自己，實
他沒有太過在意這群女子，堂堂大唐盛世，婦人女子出外遊玩乃至主持家中大事者處處皆是，今日觀音道成日，更是無數女子出來禮佛祭拜，富貴人家女子亦不例外。
「黃昏」二字一出，眾人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來，周圍的目光一瞬間都凝固，而元載則完全石化。
人群之中，最最百感交集者，便是賀知章。
「好，既然你要見識，那就讓你見識。」葉暢彷彿是在和他賭氣，又開口道：「萬樹鳴蟬隔岸虹，樂游原上有西風，羲和自乘虞泉宿，不放斜陽更向東。」
夢中有一兩首好詩的事情，眾人都聽過，但夢中連遇五首好詩，而且全是吟一處景緻的，此前聞所未聞。現在眾人都覺得，葉暢分明是挖了個坑，等著那些想要找他麻煩的人往裡面跳。
這是改抄李商隱了，不過葉暢還是小改了一句，將「如何肯到清秋日」改成了「如今觀音道成日」，雖然意境降了下來，卻總算還是一首中規中矩的應景之詩了。
葉暢並不知道，元載下塔下了一層，迎面便遇著幾個女子，只是元載神不守舍，避開之後便離開，根本沒有注意這幾個女子的異樣。
顏真卿木愣愣地點了一下頭，表示承認葉暢所說。
葉暢笑眯眯道：「佛事，佛事，青龍寺的佛事。」
葉暢一襲青衣，神情淡然，彷彿方才的千古名句根本不曾出現過。
葉暢與眾人下了佛塔，緩步出了青龍寺後院，眾人有些奇怪，因為寺中僧人原本往來奔走，如今卻沒有多少。在出後門時，看到一群女子，鶯鶯燕燕，嘻鬧一團。這群女子當中，唯有一隅最為安靜，其中是四個道裝女子。
他這些天宣揚自己壓制住葉暢的事情，已經傳得四處皆是，可若讓這場球賽真的辦下
夢中抄詩之說，眾人都是將信將疑的，現在這個疑惑就更深，一方面覺得此人一向籍籍無名，不應該有如此捷才。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他連著兩首詩，都是可用於此時此景的佳作。
「且讓我們見識一下，你夢中究竟有多少詩吧。」
「向晚意不適，攜儕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小女道士恰好也轉過臉看他，正與這溫柔關愛的笑容相對，心中猛然顫了顫。
「不必正好，我也抄完了，夢中就只這五首詠樂游原的詩啊。」葉暢攤了攤手。
盧杞也嘿嘿一笑：「怎麼，如今要衝我來了？」
「好！」賀知章此時忍不住贊了起來。
她雖然年紀稚幼，但身世複雜，又生長在全天下最為複雜的環境當中，自家的命運，讓她早早就開慧懂事，因此，方才在塔上聽得葉暢一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她才以這般年紀也生出共鳴。
原是想打葉暢臉的，為什麼……反倒讓那廝出了風頭？
葉暢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你的意思，還要某再從夢中多抄幾首？」
但若是抄詩，他夢中豈有今日之景，為何每一首，都是應著當前的情景？
「某沒有參与球賽，今日來此，只是與諸君一般，來觀看罷了。至於青龍寺僧辦的乞福佛事球會，與某毫不相干……哦，這球會還有個名頭，『右軍杯』大唐乞福佛事球會第一屆杯賽，你們瞧，那上面的橫幅上寫著呢！」
因此葉暢又拿摺扇敲了一下元載的肩膀：「看到那邊的門沒有？」
他有意成全葉暢詩名，葉暢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有些不忍。
「準備得、準備得果然充分，不知還有沒有？」元載強自鎮定，又說道。
他已經到了人生暮年，葉暢抄的這首詩，讓他最有感觸，乃至為之大哭
「不錯，韓京兆出於錯愛，禁止某參与球賽，故此這幾日某皆在賀府用心苦讀——顏兄可以為某作證。」葉暢扯過獃獃的顏真卿，這傢伙乃正人君子一個，必要時拿來當擋箭牌，實在是十分好用。
「塔高，蟲娘力弱，不勝而返。」那道裝女子中為首者道。
「你又未曾逼我抄詩，我為何沖你去？」葉暢道：「只是賀公雖走了，卻忘了將我帶走……我總算偷得浮生半日閑，不知盧郎君是否已經倦了，若未曾倦，可願與我走一走？」
「大殺器」是什麼，眾人是聽不懂的，但看葉暢這模樣，便知道那玩意威力定然不小。盧杞心中不願意讓葉暢再出風頭下去，立刻排眾而出：「足夠了，足夠了……」
就算他們寫好，數量也有限，現在應該用完了！所以這一首，比起方才第二首，水準似乎略遜一籌！
這幾個女子盡皆著道袍，最中一個，年紀甚稚，長得有些瘦弱，在以豐腴為美的大唐，她的苗條婀娜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此時他說這話，誰會相信？
她們加入到那群熱鬧的女子當中，但依然安靜，其餘女子中身份明顯高貴者，才稱她為蟲娘。葉暢聽得這個名字，心中微微一動，無論這小女孩帶著什麼樣的落寞，比起打小就得忙著做家務侍候人的響兒，她還是幸福得多了。
這算是什麼佛事，讓那些無賴混混剃個光頭，再讓幾十個僧人繞著場子轉一圈，喃喃念一遍般若波羅蜜，便算是佛事？
眾人愕然在於，葉暢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竟然連作兩首，難道說真是夢中抄來的，所以才有如此快捷？
「哈，哈……」元載可不是那麼容易被嚇住的，他心中堅定地認為，葉暢本人並無作詩天賦，因此勉強道：「也不知是哪位替你準備的詩……」
問話的是李霅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此時真正面對，葉暢對她一笑，她心中不由自主便生出了溫暖之感。
倒是和響兒一般年紀……
葉暢拉著他，向著僧人維持秩序處行去，便看到了那足球場。在足球場上，已經有數十名光著腦袋著胡服短裳打扮的男子，正在活動手腳。
若換了別的地方，那詩還真不好抄，可這兒是青龍寺，是樂游原，乃是有唐一代詩人最喜歡的幾處長安景緻之一！
「這……這是怎麼回事？」
到了青龍寺后側平地之上，因為樂游原較高，擋住了太陽，所以這一片地方便有些陰涼。此時盧杞發覺，那些消失的青龍寺僧人，如今竟然出現在這裏，而且看模樣，他們是在維持著秩序！
他指向東方，元載望去，木然點了點頭，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抄完兩首杜牧，又連抄了兩首李商隱，葉暢等的便是這一時刻。前四首雖然也不差，但到了最後一首，則是石破天驚一般，震得眾人或神情惶然，或目光閃爍。
吟完這一首，葉暢歇了口氣，向元載問道：「元公輔，還要某再從夢中抄詩否？」
「現在就去，收拾好東西，出了那門，別再回來了。」葉暢道。
不忍歸不忍，事情到現今，那首詩如同箭在弦上，他不得不發了。
在場人都暗自慶幸，幸好元載與葉暢有恩怨，他搶先跳進了這坑裡，當了光榮的斥侯。
葉暢此時輕搖摺扇，來到目瞪口呆的元載面前，然後「叭」一聲，將摺扇合攏，輕輕敲了一下元載的腦袋。元載猛然縮頭，顫聲道：「你……你要做甚？」
但此次交鋒，自己終究是大獲全勝，目的已經達到，犯不著窮追猛打下去。
葉暢心中在爆笑。
葉暢將李商隱原詩改了二字，「驅車」改成「攜儕」，平仄
葉暢聽得她聲音嬌弱，向她看了一眼，卻發覺她年紀不過是八九歲的模樣，雖然做出一副成熟的樣子，但眉宇間總有抹淡淡的稚氣。而且，她的相貌與普通唐人有些不同，卻是皮膚更白、眼睛更大。
說到這，他看向賀知章與張旭，這二位都是擅詩的，若是他們寫出來給葉暢預備好……
並不知道這一細節的葉暢轉過身，看著盧杞，臉上又浮起了笑。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他喃喃自語，長嘆了一聲，又大哭了一聲，淚涕皆下，然後甩袖而去。
這樣一走，這廝就避免在眾人面前丟更大的人，他只要暫時離開長安，或者閉門不出，靜靜等個一段時間，風波止歇之後再出來就是。
那道袍少女輕喟了一聲，垂首，擺袖，做了個回去的示意。周圍的幾位女冠，紛紛上來，擁著她又下了佛塔。
「不夠，既有好詩，如何能不誦之？」賀知章卻捋須道。
元載獃獃地轉身，然後機械地邁步，甚至忘了與眾人招呼，就這樣離開青龍寺。葉暢嘖了一聲，原本只是再撩撥一下元載，讓他當眾失儀的，沒想到這廝竟然聰明，順坡下驢，就這樣走了！
「蟲娘不是去爬塔了么，怎麼又下來了？」諸女中有人問道。
葉暢心中微微一動，就像前世見著和自己女兒同樣大小的女孩一樣，心中生出一股溫柔關愛之念，對著那小女道士便笑了一下。
看到這一幕，盧杞心中便是一僵，歪著腦袋怒視著葉暢。
連抄了兩首杜牧留在樂遊園的詩之後，葉暢覺得更進一步，總得讓元載這廝無顏留在長安，迅速滾蛋才是，因此不等眾人從方才兩首的驚訝中回過神來，葉暢又開口道：「曾逐東風拂舞筵，樂游春苑斷腸天。如今觀音道成日，已帶斜陽又帶蟬。」
只有少數人在為元載默哀：原本就被葉暢斥為不學無術，今日之事，更成了襯托葉暢的背景反角，這長安城中……他怕是居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