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青海長雲暗雪山
第167章 天下誰人不怨君
「自然是傳到我耳中了，你一個區區白衣，驟然得聖人恩賞，給了一個承務郎，竟然還不滿意，專營到我這兒來了……你人尚未到，京中說情的信便已到了，又是玉真長公主，又是韓朝宗……便是李相，也專為你書信一封，你當真是好大的面子！」
若是如此，就可以理解皇甫惟明為何到現在還不讓他起身了。
葉暢心中念頭急轉，頓時想明白：便是李林甫與他關係親密，派他來軍中監督皇甫惟明，那又能如何？難道說皇甫惟明還能拿這個當成理由，給他栽上一個罪名？
他情急之下，顧不得激怒對方——實際上這種情形下，他激怒不激怒，差別已經不大，他起身站立，昂頭看著皇甫惟明。
難道說，這收麥之事，當真還有什麼蹊蹺？
文人處置內政，這倒不是什麼苦活兒，而且督促收麥，無非就是每日在田中晒晒太陽。葉暢鬆了口氣，心中暗暗奇怪，莫非自己真誤會了皇甫惟明，在確認自己不是李林甫一黨之後，他便改顏相向？
「你去哪兒？」
「你便是新來的承務郎葉暢？」
大唐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是個年過四旬的中年人，正值年富力強的時節，他的軍旅生涯時間並不長，開元末才被任命為隴右節度使，來到與犬戎人交戰的戰區。
相反，從他眼神中，隱約看到一絲笑來，彷彿葉暢的說辭，在他意料之中。
「六千人多了。」皇甫惟明卻是斷然拒絕：「我只能與你三千人。」
「區區微名，不意大使竟然也聽說了，實在是有污尊耳。」
方才皇甫惟明召來各曹閑著無事的吏員，讓葉暢挑一個，葉暢于眾人中便挑了此人。當時此人便露出哭喪之色，只是被皇甫惟明一瞪，不敢開口拒絕罷了。
「參軍啊，你就根本不該答應此事，便是答應，也不該挑我來……」那老吏哭喪著臉道。
隴右十一軍，幾乎全部集中於此，大量的糧食物資也被源源不斷地運來，目
「你……你……」
「你不知道？」老吏失聲，然後頓時醒悟：「方才你是詐我？」
「正是……參軍，卑職求你一事，看在我家中老小性命，都繫於某一身的份上，向大夫進言，還是換了別人相助……」
皇甫惟明自然不傻，他果然讓葉暢說完了話，不過葉暢料想不到的是，他說完之後，皇甫惟明根本不為所動。
出了軍衙，聽得有人喚他，回頭看去，卻是方才衙中諸人之一。此人神情也是冷淡，下巴抬得老高：「葉參軍，我軍共有屯田六千頃，你須多少兵士，多長時間，方能將麥盡數收割，快些理出章程來！」
支度使跟著後面要攔，可是葉暢一邊說一邊走，徑直就又到了軍衙門前。裏面的皇甫惟明早聽到他的聲音，沉聲喝道：「葉暢，你又有何事，竟敢咆哮軍前？」
方才一句話，只是讓皇甫惟明冷靜，令其不至於隨便尋個由頭便責罰自己——李白高適都是當今名士，隨意折摧名士，皇甫惟明除非是不要自己名聲了。接下來這番話，才是葉暢的重頭，既委婉解釋了為何玉真長公主與韓朝宗會來信替自己說話，又撇清了和李林甫的關係。
他卻不知，葉暢來此，原本就不是心甘情願。在葉暢心中，還巴不得皇甫惟明給他一個不稱職的評價，打發回家鄉去當白衣呢。
葉暢的話，並沒有讓老吏平靜下來，相反，老吏用怨毒的眼光看著他，若目光能殺人，葉暢定然被這眼光所穿透。
葉暢從皇甫惟中的口中，隱隱聽到了殺機。
葉暢頭嗡的一下，李林甫在朝中呼風喚雨不假，可是他的信到了皇甫惟明這邊，不但起不到作用，只怕還要起相反作用！
「你家中老小，想必都仰賴於你吧？」葉暢問道。
葉暢本來放下的心頓時又懸了起來：皇甫惟明的話中有話啊！
想明白這一點，葉暢頓時大悔，同時心中暗驚
葉暢有些不以為然，他來的時候已經看過田裡的麥子，如今乃是盛夏，離麥收還有個十天左右時間，六千頃地，對於手中握有數萬兵力、背後還能調動十萬兵力的皇甫惟明來說，當真不是什麼事。
「閑話少說，我們的時間不夠。」葉暢見已經離得遠了，便停下腳步，轉身看著那老吏：「你說說看，這收麥一事，有何危險？」
「某與玉真長公主，乃長安故交。與韓京兆，乃是因為曾在京城中為其幕府效力。與李相，卻是素昧平生——若某真與李相有交情，何須來這隴右高寒之地，受這等苦楚？」
「並無，卑職確實沒有這本領。」葉暢也是尋個借口發作，反正他也不想要功名利祿，若不是李隆基派來甲士強逼，他才不會吃飽了撐的來這裏受氣。
帶著這個疑問，葉暢再次出了軍衙，這一次皇甫惟明打發了一個愁眉苦臉的老吏隨他，算是幫助他了解工作的情形。
不看那支度使的臉色，葉暢心裏暢快許多，離得軍衙遠了些，他停下腳步，嘆了口氣：「是我連累了你。」
「這位支度使要卑職今日就拿出收割章程，卑職無能，怕誤了大夫軍機大事，故此來向大夫請罪。」葉暢揚聲道：「卑職實是不稱職，請大夫另選高明。」
但自從他到來之後，倒是積極備戰，甚至主動出擊，短短數年時間，令蓋嘉運敗壞了的局勢稍振。而且他還組織反擊，打回到河曲這邊的洪濟城，奪取了反攻石堡城的橋頭堡。
怎麼會是李林甫？
李適之的可能性大些，他與韓朝宗關係密切，至於李林甫，葉暢覺得他不坑自己就好了。
望著眼前年輕得不像話的臉，皇甫惟明面帶驚訝。
方才葉暢下拜不起的模樣，讓皇甫惟明很快意，此時見他不請自起，皇甫惟明的面色一沉，但待聽得葉暢連報了三個人的名字，他臉上的殺氣頓時消了大半。
他見到的大唐官僚
「某並無德能，但某至邊疆為國效力，能令學士李太白、山人高適、進士岑參相隨同至，初來第一日，便能攜家丁殺犬戎十七人，傷敵不計——某為國之心，何須德能？」
冒著生命危險來邊關的，哪個不是想著往上爬，他刁難葉暢，想來葉暢也只有忍氣吞聲，識趣的就賄賂於他，蠢的就回去悶頭做事等著挨罵，象葉暢這樣一言不和就自承無能撂攤子的，還是絕無僅有！
那人見葉暢一臉怒意，但二話不說轉身便往軍衙中走，立刻攔住他喝問道。
要知道，皇甫惟明與當今太子李亨是一黨，而李林甫最怕的事情，就是李亨繼位，雙方几乎勢如水火，李林甫怎麼會寫這樣一封信來？
葉暢心中大怒，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此人大約就是皇甫惟明的支度使，應該是其親信，分明是見皇甫惟明方才對自己不甚客氣，他便來刁難自己！
葉暢的心突的一跳，因為在軍衙之中，他不敢抬頭看皇甫惟明的臉色，不知道他此時的神情是不屑還是調侃。
「是，遵令……大夫，軍囤麥田不知在何處？」
「正是。」拜倒在地上的葉暢心裏是十分不情願的，可是邊帥威重，而且有臨機專殺之權，面對這個皇甫惟明，他可不敢失禮。
「你這是何意，這點事情……」
「啊……哈哈，此事不急，只需趕在霜雪來臨之前將麥收完即可。」
「若不詐你，就真不知道其中危險，現在么，你便是想脫身也難了，我會與皇甫大夫說，是你告訴我這其中危險的。」葉暢平靜地道：「你如今唯一出路，便是隨我一起，將此事做成，而且還要做得漂亮……莫這副死人模樣，我這般說，總是有幾分把握！」
不過一愕之後，他笑了起來，起身走過來，將拱手彎腰的葉暢扶起：「葉參軍，可是誰
皇甫惟明也是愕然。
那支度使頓時愣了。
但接下來皇甫惟明的一句話讓他愣住了。
「不可能，誰沒有老小？」那老吏見葉暢開口安慰，原以為是個好說話的，卻不料緊接著葉暢便露出冷酷的一面：「在麥收之前，你便跟在我身邊，寸步不得離開。我生，你便生，我死，你自然死在我之前！」
葉暢愣了愣，玉真長公主的信，是他去求的，韓朝宗的信，他沒有求過，至於李相，也不知皇甫惟明說的是李林甫還是李適之，無論是誰，他可都沒有去求過人情。
也就是王維王縉兄弟倆，不能全拋開文人本色，才被他吃住！
三千就三千吧，無非是多花些時間，葉暢便答應了下來。
他自己在長安久居，來邊關也只是數年，自然聽說過李白、高適的名聲，便是岑參，也是進士及第，竟然不入仕途，隨葉暢來邊疆，這讓他不覺動容。
葉暢愣了一下：「我初來乍到，連屯田在何處都不知曉，如何理出章程？」
如今他便在洪濟城中。
「便是到了我這兒，第一日就勾上了我手中大將，王難得對你讚不絕口……葉十一，你有何德何能，讓這麼多人為你說情？」
此語一出，那老吏險些癱了下去。
他的到來，是因為李隆基的信任——他很早就與太子李亨為友，因此最初時，邊將多少有些小視他：一介文人，幾乎沒有什麼邊關經驗，便跑到隴右來指手畫腳。而且邊將們多少有些擔心，這位曾經竭力主張與犬戎和親的新節度使，會成為他們建立功勛的掣肘。
他原本以為葉暢不知道其中的曲折，才會答應下此事，卻不曾想葉暢竟然敢開說連累了他。
皇甫惟明笑了起來，他看了跟著葉暢進來的支度使一眼，支度使微微有些窘迫，不過皇甫惟明卻沒有追究，而是緩聲又道：「葉參軍，你初臨此地，這收割之事，實是目前能尋著的最適合你的事務，若是此事你也做不成，便只
「此事自有軍中支度使說與你聽，我這裏還有軍務，你先退下吧。」
「那是你的事情，此乃軍中，每一任務便是軍令，軍令不遵，軍法從事。」那人凜然道：「今日便要章程，你好自為之！」
正經的，他若是承認與李林甫有關係，皇甫惟明還不好動他。現在倒好了，他自己否認了這層關係，那麼皇甫惟明當然不必給李林甫面子，願意怎麼折騰他就怎麼折騰了。
「那是自然，不過為了防備犬戎，人力上每日動用怕是有限。」
弄不明白對方的意思，葉暢只有順著他的話自謙一下。但他話語才落，那邊皇甫惟明便冷笑起來。
「李林甫可從來不曾為人寫過信給我，竟然能為你寫信，也不知你是替他做了什麼事情，讓他如此看重你！」
放入軍中，也就是有可能送到前線去，葉暢心中一凜，當下道：「軍屯收麥，干係到全軍就食大事，卑職願為大夫分憂。不過，俗語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收割的人與工具上，還請大夫允許卑職便宜行事。」
「某來此只是為國效力，不過既然有人不願意某在此，某就向大夫實話實說就是，某無能受斥貶官事小，不可為此誤了軍事。」
「六千頃田，總得不少於六千人……」
皇甫惟明沒有對他改顏相向，依然很冷淡地打發他走了。不過比起初見面時的殺機，葉暢已經覺得，自己算是逃過一劫了。
「修武葉十一郎？」皇甫惟明似笑非笑地道：「就是你？」
「既是來邊關為國效力，那就不是來享福的，好，好，邊疆正需要你這般的熱血之人。你是文人，自不必親自上戰場動刀兵，有一事我就托與你了，如今眼見就要麥熟，你前去查看軍屯麥田，督促收割，不得有誤！」
「此為軍令，葉參軍須得盡心儘力，不可懈怠。你所要的條件，我都已經應允了，你就切莫再為什麼原因來尋我推託。」見葉暢應了下來，皇甫惟明最後又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