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長安不見使人愁
第181章 虛席前問匪蒼生
「邊關轉了半年，感覺如何？」見葉暢不答，李隆基又笑吟吟問道。
雖然葉暢自己也一直在努力，想方設法提高工業作坊，為此不惜將一些技術幾乎是無代價地轉讓出去，比如說水泥，再比如說蜂窩煤。但他個人力量畢竟有限，三年以來，除了覃勤壽、賈貓兒、王啟年等寥寥六七位外，他並沒有形成太大的利益共同體。
李隆基也打量著這個年輕人，看到他模樣，就忍不住贊了聲：好個翩翩少年郎。
「葉十一，久仰你的大名了。」頭疼歸頭疼，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決，李隆基笑著道。
「終究是年輕，不懂老成謀國之道。」
李隆基不好回答這個問題，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時半會誰都說不清楚。
「說。」
足足被晾了十天，到十一月初一這一日，才有人來通知他，蟲娘邀他在玉真觀相見。
與傳聞中他曾見過葉暢不同，實際上現在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葉暢提出來的建議，當真是……嗅起來很香，但吃到嘴裏不小心就會硌牙的啊。
「苦。」葉暢簡單地回應。
葉暢這話說得李隆基愣住了。
「夷狄之牲畜乃至人口，皆為財富也。」葉暢眼中帶著陰冷之氣：「陛下，如今我大唐有兩項產業，都需人手，其一為水泥，僅僅長安街道所需水泥，便以百萬石記，其二為石炭，燒水泥需要石炭，百姓取暖升火用蜂窩煤亦需要石炭……」
葉暢有些發愣，他自己覺得自己這套理論，應該能夠說得服人才對，為何李隆基會以為是畫餅充饑？他心中有些不服氣，當下便道：「臣有十足把握，陛下若是覺得不著實，何不擇一處試行，如此成則大有益於國家朝廷，不成亦不傷筋動骨！」
不過這時，他收起了最初的輕視之心，開始凝神聽取葉暢的建議。
「陛下莫急。」葉暢笑了起來：「臣是如此想的，朝廷先准許富室開辦礦山、窯場，但凡開辦者，就必須收購邊關勞力
「皇甫惟明是在找死。」葉暢對此只有一句評價。
李隆基想過很多，卻不曾想，葉暢竟然自承那二人是他給自己留的後路！
周邊的夷狄之所以樂於征戰，無非是因為征戰能夠給他們帶來大量的利益。只不過他們侵入中原有東西可搶，而大唐攻打他們，卻沒有多少利益可方。
葉暢聽他說耽擱得夠久，心裏便更是不快，李隆基到了晚年，倦于政務，想來今日密召之事，影響到他在後宮中享樂了。葉暢心裏不快，皇甫惟明就成了倒霉鬼，不過葉暢並沒有蠢得去直接告皇甫惟明的狀，而是將事情從頭到尾說出來。
李隆基心中暗暗說，若是放在他二十余歲之時，倒是有興趣陪葉暢去瘋一把，至於現在么，人老了，就不願意變了。
既然這樣……皇甫大夫，對不住了，這口惡氣，就只能出在你身上了。
他曾經對皇甫惟明說過，不會將此事說出來——但若他真不說出來，那才是真正的傻瓜。
「比如說，如今西部犬戎不遜，朝廷有意征討，先做一份預算，準備打多大規模的一次仗，大約要調動多少兵力，耗費多少錢糧。然後便可發售礦牒、窯牒，開始時只對高畿幾處發售，各富戶納兩筆錢，一筆乃是統一的入門費，另一筆則是預估需要用多少苦力，繳付訂金。這兩筆錢總額相加，約能充抵戰事耗費，得了這錢財，朝廷將之一部分補為軍資，另一部分則為將士功賞之錢——何為功何為賞，這個朝廷自有人才，無需臣多嘴。總之，先由富室籌足開戰之錢，然後再興師討虜……」
「此前征戰，徒耗人力糧餉，將士苦之，百姓苦之，國家亦苦之。可若是將征戰之事變得有利可圖呢？陛下想想，那些犬戎夷狄之輩，為何會聞戰則喜，年年來犯，樂此之疲？他們就不苦
說到自己初至軍中，有人送了書信去，甚至有玉真長公主托他關照的書信，但皇甫惟明對他反而更為苛刻。李隆基不為所覺地挑了下眉，皇甫惟明這樣做讓他很滿面意。
「是……事實原是如此。」
看著葉暢的模樣，又看了一旁雖然強忍著卻仍不經意流露出歡喜神色的蟲娘一眼，李隆基覺得頭有些疼。
「你說得都是很好，就像牆上的餅，再如何像，也終究只是畫在牆上的餅。」李隆基覺得葉暢的意思自己已經很清楚，說到底，還是年少氣盛急於出頭，便拿著邊事來說。
蟲娘一本正經地坐在一旁，看到葉暢行禮時，眉眼間便溢出一絲笑意。
「可突圍為何不用這二人？」
「此次隴右之行，感覺到前線將士之苦，臣覺得……更有話說了。」
他憑什麼要幫皇甫惟明隱瞞此事！
「皇甫大夫在得知邊大使陣歿消息之後，曾令臣在他的奏摺上署名，認同邊大使為棄離職守臨陣脫逃。」葉暢道。
李隆基本質上是一個好大喜功的人，葉暢一直想當著他的面闡述自己對邊境問題的看法，此次他主動提起，正是一個好機會。
他一連串苦說出來，倒沒有牽扯到具體的人的，李隆基聽得微微動容：「朕知前線將士之苦，故此不敢輕易言戰，你如今也知道，當知朕懷柔和親，實非得已。」
「另有一事，臣須得稟報陛下。」葉暢又開口道。
葉暢這話險些將李隆基的鼻子氣歪了。
葉暢的計劃，就是將邊境上的剿討戰變成一場僱用軍的劫掠戰，讓每一場邊戰，都變得各方有利可圖：將士們賣苦力、繳獲，富室們得開辦礦山、窯場，朝廷收取稅收、減輕戰事負擔。
「這個不可，非王者仁道也。」李隆基只是略一猶豫，他幾乎能想得到，這樣朝廷鼓勵邊軍販賣奴隸的結果，必是邊將為了利益擅起烽火：「而且這樣一來，邊將擅興邊事，只怕利尚未見，
他瞠目瞪視葉暢，葉暢卻夷然不懼，一腹滿肚子話要說的模樣。李隆基盯了好一會兒，森然說道：「看來你此次隴右之行收穫匪淺啊，今日朕就給你一個當面說話的機會，免得你背後跟著一群輕浮無行的文人大放厥詞！」
但到葉暢與高適獻計誘犬戎出擊伏殺之後，李隆基神情就變得冷峻了，皇甫惟明以葉暢為餌沒有錯，可不與葉暢說明，讓他做好準備，便有故意坑死葉暢之嫌了。
當然這隻是表面利益，更深層次的利益，是大唐開放了礦禁，興起大辦礦山窯場的風潮，這其中，便蘊含著新的工業化的種子。
「何事？」
他的語氣極為嚴厲，葉暢愣了一下，然後灰心地嘆了口氣。
李隆基終於不耐地道。
待得知他甚至只給葉暢五百兵力時，李隆基開始不掩飾自己的不滿。坑葉暢並不放在他心上，甚至以公權報私怨都不在他心上，讓他不滿的是，這太過冒險，若是犬戎攻下了化成城，戰局只怕會發生變化。
葉暢沉吟了好一會兒，那邊李隆基看他低頭思索，不耐煩地道：「你所聞所見，從實說來就是，朕在這邊已經耽擱得夠久了，不要聽你的長篇大論，只須依實而奏，朕自會判斷！」
無論皇甫惟明立下多大功勞，無論此前與李隆基是如何君臣相得，只此一項，便足以讓他所有的信任全部完蛋。
在自己看來，是關係到華夏未來的大策略，在李隆基心裏只不過是年輕人的胡說八道，而自己覺得不是很重要的邊令誠的死，才是李隆基心中最值得重視的事情。
這二十年來，李隆基統治之下，大唐國勢極盛，特別是近十年來，幾乎已經沒有大臣敢如此和他說話了。葉暢這副口氣，讓李隆基非常不爽，但不爽之餘，又覺得這廝倒是一個真心之人。
這兩產業都需要大量的工人，最好是苦力。
「既知邊事之苦，還敢妄語興邊事否？」
「陛下
「有利可圖？」
「陛下，邊關之苦，主要有四，其一是戰事苦，每一戰陣前生死各半，是人豈有不懼死者。二是戍守苦，冬寒夏暑，高原氣短，原非宜人之所，而將士一戍守就是數載。三是思鄉苦，萬里赴戎機，不聞爺娘聲，難祭祖先。四是病疫苦，軍中小疾，即易不治，只因郎中稀少，缺醫少葯……」
這就是最關鍵之時了，葉暢前邊嘮嘮叨叨半天，等的就是他此刻一問。
李隆基對這兩個產業都不陌生，事實上，有什麼新先的東西，他都樂於體驗。他也知道這兩個產業給大唐帶來的利益——不知多少地方官都嗷嗷叫著要求開辦這兩大產業。
葉暢眼前頓時一亮。
這話說得很重，葉暢卻沒真害怕。李隆基如果真要收拾他，一聲令下，外邊怎麼著也要闖進來幾十個武士吧。現在，只是要繼續嚇唬他罷了。
果然，真正要見他的不是蟲娘，而是李隆基。
李隆基失聲笑了兩下。
玉真觀距離西市不算太遠，就在皇宮掖庭外，與皇宮只隔著一道街。這原本是玉真公主府邸，在她出家為道姑之後，便改作道觀。葉暢此前也是來過，葉暢到得此處時，看到周圍情形，心中就有些數了。
皇甫惟明這廝……不能留在隴西了。
「行了，你的意思朕已經很明白，葉十一，朕今日藉著蟲娘的名頭密召你來，卻不是聽你胡說八道的。」李隆基一擺手：「邊令誠之事，你實實在在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邊大使並未曾與臣說此事，但是……當時化成城中，箭術最佳者乃南霽雲，戰時最猛者乃善直，此二人乃勇士，雖非軍籍，所立戰功不小。若是臣欲逃遁，必引此二人護衛。」
長安城因為這次獻俘變得非常熱鬧，而葉暢則很冷清，他去拜謁玉真長公主等，結果都不在。他也只能于西市附近租了屋子，暫時停在長安了。
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此前所說，必然也是坦誠的。李隆基再回頭思索，原本就有些傾向的心便堅定了。
一個不負責任務推過攬功之人，而且又手掌兵權——李隆基只要還有半分年輕時的氣概在，就要將皇甫惟明罷免。
這個問題，李隆基還沒有仔細想過，但他是極聰明的，葉暢一說，他便明白其意了。
「哦？」
葉暢是知道底牌的人，邊令誠死前的那封密奏里，可沒有半句直接說皇甫惟明的壞話，只是誇大了邊令誠自己的功勞和所處的險境，隱晦地表露出邊令誠的委屈。從那封信來看，邊令誠是一個忠勇為國之人，而皇甫惟明在他死後，卻想將全部責任推到他這個死者頭上！
「犬戎屢屢犯邊，多時能征四十萬大軍，加上僕從之吐谷渾等諸部——若陛下允許百姓富室私人開辦礦山，允許前線將士將這些夷戎之屬出售與富室，則前線將士，有利可圖，戰之則不苦了。」
「臣也擔憂城守不住，故留他們在身邊，若……若城出現差池，他們要護臣逃走。」
葉暢說到這裏，李隆基眼前便覺得似乎有金晃晃銀閃閃的東西在飄飛，他定了定神，啞然失笑：這廝說以利動人，果然是滿嘴都是利啊。
「陛下，且聽臣說完。」葉暢道。
而失了權柄的皇甫惟明……還能怎麼樣？
葉暢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顧自答道：「陛下與臣都知，邊軍多苦的原因極眾，非輕易可除之。苦不能除，那麼只有一個辦法，讓戰事變得有利可圖！」
「休說那麼多了，邊令誠究竟是怎麼死的，他是棄城而逃，還是離城突圍求援！」
李隆基問得出這句話，證明他還沒有真糊塗，葉暢抿著嘴，欲言又止。
且聽聽他說吧，至少這前面四個苦，倒都是實情。
獻俘的儀式葉暢沒有參与，據說皇甫惟明在這儀式上大出風頭，甚至在李林甫代替李隆基相迎時，只是行了一個平禮。
這話里話外都帶著嘲弄之意，葉暢不敢回應，便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