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鳳從池上游滄海
第260章 當斷須斷偏難斷
「當真……無計可施了么？」李適之果然問道。
「我觀當日情形，葉暢打過令郎之後，似乎怒氣已消，應當不會是他所為。而且他不過是一個外臣，在京中也沒有這……」
「了結了，昨夜高將軍親來相迎！」
名剌上很簡單，就只有手書的房琯二字。
他不必回答了，李適之與張垍便從他的神情判斷出，他必然是做了什麼事情，將葉暢激怒了。
「李霅，這些時日，你是不是……又為難了葉暢？」張垍都不顧禮儀，直接喚了李霅之名。
若非如此……
「何只他糊塗，老夫也糊塗，可恨的是老夫當年太糊塗……當年賀賓客將葉暢薦與老夫，老夫卻只令一幕客與之相會，然後便打發他……可恨老夫有眼無珠啊！若是當初能稍加示好，籠絡此人，以之來對付李林甫……」
「吾兒，起來吧。」和聲說了一句，李適之嘆息道。
「洛陽……上陽宮？」
「問候！」
見父親真的怒了，李霅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對，他跪下來道：「兒愚駑，實不知此事重大，父親息怒，張公息怒！」
毒蛇噬手，壯士斷腕，當斷則斷，不斷必亂！
「門客？老夫不是令你將門客都遣散了么？」李適之聞言大驚：「莫非你這些時日，真的又去尋過葉暢麻煩？」
李霅看了張垍一眼，有些為難地道：「那日葉暢奸賊進京時，曾請兵部為難過他一回，不過那一次沒為難著他，還被這奸賊打了……此事，張公亦知。」
「是尋孩兒的！」見這名刺，李霅頓時大喜，知道今日這事情算是掀過了。
那日在兵部，張垍不曾與葉暢翻臉，李霅就非常不滿，覺得他亦是無擔當之輩，今日又只為著一個還不是御史台的微末小官彈劾他，便專門來向他父親告狀。在李霅看來，張垍實在是小題大做了。
他父親雖是去職，他自己卻還在朝堂之上，算計葉暢不成，在家裡告假告了兩日，不曾想才準備
二人出了客堂，張垍又停住腳步，他知道，李適之送他出來，是還有話要說。
「要送的，要送的……也許就是最後一次送你。」
張垍神情凝重，看了李適之一眼，欲言又止。
「李公，當斷須斷。」鎮定了一下，排除掉那些雜念之後，張垍對李適之輕聲說道，然後一抱拳，再不說二話便離開了。
「可恨，可恨！」他忍不住喃喃道。
他小時就頑皮，總是闖禍，自己子嗣不多，故此愛若珍寶，管教上不免疏忽了些。每當他犯了大錯，自己要責罰時，他便會這般模樣。
「老夫怎麼生出你這般一個蠢子來！」李適之又踢了他一腳，渾身直哆嗦：「莫非你還不明白，那出來的小小殿中省主事只是個投石問路的石子，接下來，便是御史台主事、侍御史、監察御史！然後，就等著李林甫的親信蜂擁而至吧！」
他二人這般對話，沒有任何人搭理李霅，李霅還有些莫名其妙，想跟上去，卻又不敢。
緩緩走回屋子裡后，便看到李霅仍然跪在那兒，三十余歲的人，垂頭喪氣的模樣，讓李適之心中一軟。
「郎君，有客人來拜。」李霅起來之後，那僕人才敢進來，將一個名刺遞了過來。
他粗率沒錯，但吃過這麼多虧之後，如何還不知道張垍言下之意。
「賀賓客若在，哪怕韓朝宗在，他或許都會接受，旁人都道他忘恩負義，其實我知道，他是極重舊情者……」張垍喃喃地道：「可是，李公，賀賓客已仙去，韓朝宗去職之時李公也不無怨憤之念。」
「不必，李公，保重。」
這幫子老奸巨猾之輩，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
「我，我只是不憤他敗壞朝廷官聲與百姓風氣……」李霅此時哪裡還能繼續隱瞞，吞吞吐吐地將自己設計想要害葉暢之事說了出來。
「那是自然，十一郎，你做得真是漂亮
「不必了，你壞葉暢名聲，仇結得太大……」李適之正待再說，突然見到門外有僕人在晃，不由皺起了眉：「你起來吧。」
他確實不服氣，在他看來，父親未能爭過李林甫，那是因為父親的手段太保守了，當在聖人面前與李林甫廷辯，如此忠奸自分，聖人也必然幡然醒悟，李林甫被貶，他父親獨相，而他繼續為宰相之子。
「此人……我記得有官職？」李適之問道。
緊緊握了一下拳，若非如此，韋堅、皇甫惟明如何會死，王忠嗣如何會流放！
「張公有言，不妨直說。」李適之道。
「正是，梅妃已被發落入冷宮，據高將軍說，不日便將送往洛陽上陽宮！」
想到這裏，他神情一變，若真是葉暢，那他又是為何舉此事？
李適之厲聲對自己的這個兒子說道，李霅臉色難看，除了憤怒之外，更多的是不服氣。
「令郎著實糊塗……此時還去招惹葉暢。」張垍道。
說到這裏的時候，張垍越來越慢，臉色也越來越陰沉。
李適之沒有再走，而是身體抖了抖，人一下子彷彿老了十歲。
不過葉暢沒有象上次被李林甫算計時那樣苦澀，相反，他興緻更加高昂起來。
葉暢沒有悲憤莫名，自然有別的悲憤莫名的人，比如說，李霅。
聽得父親也質問這個，李霅縮了縮脖子，有些猶豫。
李適之與張垍兩人目瞪口呆，不曾想，竟然是這樣的大事！
葉暢一大早就迎來了楊釗，與上回楊釗來時遮遮掩掩不同，此次楊釗來就是大搖大擺，恨不得讓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了。
不，不是警告，而是敲打、震懾。現在葉暢算是明白，為何梅妃會被趕走，定然是高力士這老閹貨使的氣力。而這筆賬卻是算在了他的頭上，就如同李林甫利用他頂上構陷韋堅、皇甫惟明等人的
「了結就好，楊兄的心可以放下來了。」葉暢笑道。
張垍臉色鐵青，起身便要靠辭，李適之慌忙拉住，氣急之中踹了李霅一腳：「畜牲，汝欲汝翁速死，何不買葯鴆我！」
但以前的時候，葉暢是一枚可有可無的無足輕重的棋子，他們隨意就可以抹去，甚至韓朝宗、皇甫惟明乃至吉溫之輩，都可以把他當棋子。但是，現在的他還在，韓朝宗要靠著他努力才沒有丟性命，皇甫惟明墓上的草都長得半人高，而吉溫……雖然現在還好，卻在有些時候要拍他馬屁。
李適之也知道這一點，滿臉都是羞愧。賀知章壽終正寢不去說，韓朝宗因為與他關係近被李林甫攻訐，那個時候他卻沒有伸出援手，只是單純地怕連累自己，到現在，怎麼好意思去找韓朝宗為他說合？就算他厚得下這麵皮，一時之間，又去哪兒找韓朝宗去？
「高將軍還說了什麼？」
「或者還是試試，提及賀賓客，葉暢會不會念在逝者面上，放過霅兒？不，他不會放過，他便是想放過，他背後的李林甫也絕不會放過……」
張垍又想起一事，猛然道：「葉暢前日給國子監捐一萬貫的經書，還另捐一萬貫設為遼東國學獎，獎勵太學諸科教諭與學習刻苦優異之學子……此等沽名釣譽之事，他雖是一向愛為之，但做得這般不遮掩……莫非與你也有關？」
以前他性子粗率，可是從宰相之位下來后，很多事情卻想得更細了。李適之不等張垍回應，又嘆了口氣道：「若是向葉暢低頭……他會接受么？」
李霅頓時神情大變，從地上險些跳了起來：「肯定是他，就是他弄的鬼，他在我身邊還安插了人手，收買了我身邊的門客！」
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站了會兒，李適之覺得很冷，他懼的不是葉暢，甚至不是李林甫，懼的是李隆基。
熟悉唐時詩歌之人，對這洛陽上陽
「此事非同小可，李公要當心，休要被此事牽連……」
此時李霅也已經知道，葉暢前前後後撒了數萬貫，將他試圖抹黑其名的舉動，變成了為其揚名之事。他聽得質問，看了父親一眼，訥訥不敢回答。
葉暢險些罵了出來，高力士這哪裡是問候，分明是向他發出警告！
「高將軍沒有說什麼，哦，對了，他臨走時曾拉著我的手，要我好好做事，順便替他問候你一聲。」
李適之心中的懊悔到了極致，只恨時光不能倒流。張垍心裏也滿是苦澀，當初賀知章重視葉暢，他也是不經為然，兩度在公開場合羞辱葉暢，甚至縱容元載、盧杞之流踩著葉暢上位。
李霅口中如此說，卻有些狡猾的心思，他知道，自己越發如此，父親越不會讓自己受委曲。
李隆基、李林甫、高力士，還有一個他隱約覺察得到的陰影，都是棋手，而葉暢則是棋子，每個棋手都希望他這個棋子為自己爭取更大的利益。
他與蟲娘的計劃里，也沒有這一項，莫非是蟲娘添油加醋了？
葉暢初時沒有聽出楊釗言下之意，笑著道：「這哪裡算是心頭大患，不過是……嗯？解了心頭大患……莫非？」
「畜牲，到此時你還不說實話？」李適之又上前來踹了他一腳，鬚髮幾乎都要豎起來：「葉十一比你小二十歲，你多活的二十年，全活到豕犬身上去了！」
「多謝張公……」李適之喝責完他，又對張垍拱手：「有累張公了。」
「如今為試主客郎中，前相張公說曾贊其有奇才。」李霅猶豫了片刻：「孩兒原本與其相約今日相會，後來張公來了便耽擱下來。想必是見孩兒逾時未至，尋上門來……」
他也是這樣想的，雖然現在還只是一個殿中省主事在纏劾李霅，抓的也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把柄，但若李適之這邊應對不當，或者是天子那裡為此發怒，那麼接
終有一日，葉暢會成長到足以跳出棋盤之外的地步，那時他就要將現在這些下棋人變成他的棋子了。
「你這兩日，休要再出門了，行事一定要檢點，若不檢點，就是自尋死路！」
「咳咳……」李適之輕輕咳嗽了幾聲，沉重地點了點頭：「你去會客，謹言慎行。」
「此事……難以善了。」張垍嘆了口氣：「李公，我先告辭了。」
「事情了結了？」
猶豫掙扎許久，李適之還是拿不定主間。他鋪了一張紙，提起筆寫了幾字，便覺得不妥，又把紙揉撕了，然後是第二張、第三張，撕了十余張紙，也未能寫出什麼正式的書信。
「父親，是孩兒不孝，又陷父親於此境地……孩兒這就去向葉暢負荊請罪去，父親覺得可好？」
他想起當初這個兒子小時的情形。
張垍聽得李適之這樣說，不由得嘆了口氣。
他心中很清楚，自己的想法，終究只是僥倖，但事到如今，似乎也只能寄希望于僥倖了。
李霅終於忍不住道：「不過一小吏血口噴人罷了，張公何出此言？」
誰說葉暢在京中沒有足夠的能力？他身為駙馬，如何不知道這幾日里宮中發生的事情！李隆基與楊玉環吵翻了，是葉暢居中作合，讓二人恢復如初，而且據說他還請李隆基將曾得寵愛的梅妃趕往冷宮……這個能力，他張垍自問沒有！
李霅自去會客，李適之在客堂發了會兒呆，然後緩緩踱到自己的書房裡。他眼中既是痛苦，又是掙扎，過了好一會兒，他搖了搖頭：「不可，不可，我如何能這般做！」
「你這豎子，近來可曾幹什麼好事？」李適之想想不對，若這背後真有人在組織一場對他的圍剿，那麼對方手中必然有足夠的把柄。他自問自己辭相之後深居簡出，沒有什麼漏洞，若說有，就只能發生在自己這個兒子身上了。
「好，好……」李適之有些失魂落魄，但旋即回過神來：「老夫送你至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