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胡漢蒼穹
第218章 優勢與劣勢
耶律察割看了耶律李胡一眼，行了個禮說：「大元帥。」
來人帶著一隊威武的騎兵，身上充滿了殺氣，臉上則帶著幾分壓抑，這個人就是耶律察割。他在三日前已經移動軍隊駐地，同時自己竟然暫時放下軍隊，數百里馳騁趕到鎮州來！
石拔本來就不大同意慕容暘的想法，聽到一半就打斷道：「不行不行，這樣做不行！」
蕭翰道：「現在的形勢，對我們不大有利。唐軍剛剛勝了一場，氣勢正旺。再加上人皇王獻身，現在諸部諸軍，都有軍心動搖的徵兆了。」
那一波天氣回暖之後，風開始轉變方向。
見面之後，蕭翰叫了一句：「詳穩。」耶律察割則叫了一句：「駙馬。」隨即翻身下馬，兩人再沒有一句廢話，一起入內。
唐軍大營，還在中軍的幾個主將碰頭，這次會議是雙頭並峙，石拔主管部分戰略與實際的作戰指揮，坐在左上手，李臏主管政略與部分戰略，坐在右上手，下面坐著的是石堅與慕容暘，石堅的下手還站著一人，竟是柴榮，本來按他的品級資歷是沒資格進入這裏議事的，石拔讓他進入，屬於破格，但也只能站著，算是旁聽而已。
鎮州城內。
石拔道：「什麼顧慮？」
差不多就在唐軍舉行軍事會議的同時，有一個人也進入了鎮州城。
石拔是戰術指揮的主掌，他是喜歡進攻的人，攻其一點不及其餘才是本性，不喜歡面面俱到，聽了慕容暘的話之後道：「又要顧前，又要顧后，只怕很難辦。」
柴榮看看石拔，再看看慕容暘，心道：「照直來說，可能會得罪慕容將軍，不過我既受石都督看重，心中又是同意他的想法，為何不能直說！」
慕容暘首先開口，說道：「此去窩魯朵城，一定會遇到截擊，我們除了步步小心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防止後路被截斷。因此除了前鋒謹慎之外，後路也最要防止被截斷兩道。」
石拔揮手道：「不守就不守。我寧可糧道斷掉，不然照你這樣安排，這仗打不了！」
石拔聽得點頭，道：「不錯！有道理！」
慕容暘道：「自古以來，大軍行動，後路被截、糧道被斷而失敗的戰爭比比皆是，比如官渡之戰，袁紹本來形勢大好，但是烏巢一場大火就叫他全軍覆沒，因此此次北上窩魯朵城，後路防禦肯定是重中之重。」
蕭翰道：「漢人既然知道糧道重要，豈會不用重兵守護？」
石拔聽得一愣，呸了一聲說：「你這不是廢話嗎！」
慕容暘道：「那難道就不護了？」
「其實算不得冒險。」柴榮道：「只要能保持騎兵機動，咱們便能進能退。在這一點上，我們要向漠北人學習，要將我們的騎兵變成來去如風的飛騎，我想元帥應該也是這個想法，所以這次派遣來的部隊，幾乎全是騎兵，而沒有動用移動較慢的陌刀戰斧陣。」
「那只是一個風潮。」耶律察割道：
柴榮這才道：「末將覺得，石都督的考慮有道理。」
……
蕭翰道：「唐軍初立威信，諸部初歸張唐，他們彼此不能信任，這就是他們可能致命的地方！」
「致命破綻？」耶律李胡聽自己的提議被無視，頗為不爽。
只是他畢竟是下級，當下望向李臏，李臏沉吟著，覺得慕容暘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卻又覺得慕容暘的安排也有問題。
就名義上來講，耶律李胡的地位仍然最高，他曾是天下兵馬大元帥，連耶律察割也是他名義上的下屬，而實際上他卻是一個被軟禁的囚犯，不過這次要對付的敵人除了唐軍之外還有耶律倍，這就牽涉到政治層面上的事情，而且耶律李胡和耶律倍也有矛盾的，因此蕭翰特別留了耶律李胡在這裏。
耶律察割是契丹西北路軍隊的最高領袖，握有最大的軍權，西北的戰略與軍隊指揮的權力都掌握在他手中。
耶律察割只是冷笑，道：「人皇王最大的仇家，只怕還不是當今陛下。」
軍事會議之後，柴榮的一些主張得到了採納，當然李臏更提出了更加詳密的作戰方針。相對於柴榮，李臏的籌謀更加嚴密；相對於石拔，李臏的每一個言語都更有說服力，因此能讓慕容暘心服；相對於慕容暘，這位殘廢的軍事擁有更廣闊的視野和更貼近張邁戰略的思維。
唐軍大營內，慕容暘正講述著自己關於兵力分佈的看法，按照他的兵力分配，對糧道的看護乃是重中之重。慕容暘雖然久在胡地，但守小金山守得久了，思維上不免但求無過，不求有功。
石拔指著柴榮道：「小柴榮，你來說說。」
他沒再說下去，但耶律李胡卻已經明白他們二人的意思，而且心裏也知道二人說的是實話。蕭翰會留他在這裏，自然不會沒有原因的。本來要改變耶律李胡的想法，蕭翰就是舌綻蓮花也沒用，但三人本來就利害一致的話，便不用多費唇舌了。
蕭翰是整個漠北地區的政治首腦，他擁有監督甚至廢殺耶律察割的大權，當然這個權力也受到相當的條件束縛。
耶律李胡臉色一變，耶律察割嘻嘻笑道：「在當今陛下麾下，大元帥還有一條活路，畢竟陛下的皇位是地皇后給定下的，他不好意思對地皇后動手，對大元帥也便會顧忌幾分。但如果人皇王復辟，嘿嘿……」
這時耶律察割說道：「張邁的打法，和以前的漢人不大一樣。糧道肯定是要騷擾的，但我不認為光是用這一點就能將唐軍滅了。要是這麼簡單，我早就動手
當下說道：「第一，這裡是漠北，不是中原，不是西域，在漠北打仗，得按漠北的打法來。」
慕容暘哼了一聲，心想你是石拔援引進來的，自然幫著說話。
唐軍，左前鋒營。今日迎來了一位客人——耶律阮。
在別人面前他們都指斥贊華是假冒耶律倍，但實際上贊華從來沒有公開宣稱自己是耶律倍，唐軍也沒有特意宣揚，然而他們之所以不特意宣揚，就在於真的就是真的，所以不怕人不知道。耶律察割也知道對面的那個活佛，其實真的就是人皇王。
蕭翰卻早就明白耶律察割意思，說道：「漢人有一句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人皇王已經被廢了一次，我想他大概心有餘悸，不會想奪回江山之後再被廢一次。如果這次他能入主漠北，甚至奪回契丹，那麼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只怕還不是殺地皇后，而是要除掉守灶兒這個後顧之憂！」
耶律李胡哈哈笑道：「老大做皇帝和老二做皇帝，跟我有什麼關係，我依然做我的老三！」
對於這個，耶律安摶心裏並不是很愉快，他幾次探贊華的口風，但從贊華的口中卻什麼也得不到，似乎人皇王佛真的已經成為沒有私心的佛門高僧了。
石拔卻笑道：「不怕不怕，我有預感，這一仗也許會苦一點，但最後一定能贏的！元帥說了，這幾年咱們的運道都不錯，要趁著運道不錯，把該辦的難辦事情都給辦了，別將難處留給子孫！」
他頓了頓，又道：「除此之外，末將認為我們還有一個極大的顧慮。」
柴榮又道：「第二，漠北胡人打仗，必會騷擾糧道，這是他們的老本事，萬里大漠，糧道數千里，我們不過幾萬人馬，這糧道如何護得周全？硬要護得周全，反而會弄得前後不能相顧，處處都出破綻！」
慕容暘眉頭又皺了起來，道：「那太冒險了！」
蕭翰也點了點頭，道：「不錯。我觀張邁歷次用兵，常能從敵占區掠取糧食，這個手段本是我們胡人所擅長的，現在張邁也學了去。不過我早有準備，自窩魯朵城以南百里，我都已經堅壁清野，除了地上的雜草之外，唐軍別想能取到一頭牛羊。」
「機不可失！」李臏道：「這場瘟疫，來得出乎意料。如今進軍，可能會去的比預期更好的結果。甚至我們可能不必要等大都督了。畢竟，耶律德光從漠北帶走的人馬比預期的還要多。」
慕容暘也是老資格了，石拔剛剛加入唐軍的時候就是個在張邁跟前奔走的小兵，那時候慕容暘已經是指揮者了，因此他心裏對石拔沒有孤兒軍將領那樣的敬畏壓力，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道：「不這樣，無法守住糧道。」
他是屍山血海里殺出來的人，已經培養成了一種很強的戰術直覺，不過
蕭翰介面道：「是地皇后！」
耶律察割道：「但如今被人皇王蠱惑的部落甚多，如果他們收留部落，就地取糧呢？」
……
贊華自得張邁冊封為「聖識一切執金剛大上師」以後，便有活佛之稱，自他與耶律阮等先後相認，漠北牧民知道了這位活佛就是往日的人皇王，他又多了一個稱號「人皇王佛」——這些是草原牧民對他的敬稱，至於皮室軍對人皇王佛就更加的敬畏，簡直當真正的菩薩般敬拜。
大帳之中，就只有這五個人。
「咱們這支軍隊，按照原先的計劃，並非平胡主力。」李臏道：「不過形勢發展到現在，只求有功，不求有過的話，似乎有些可惜。」
於是耶律安摶便繼續擔任這支鬼面騎兵的主將，他本來希望能夠將人皇王佛接過來，由他來保護，但是贊華卻拒絕了，仍然自居於佛車之內，佛車則完全處在龍驤鐵鎧軍的保護之中。耶律安摶要見贊華，雖然不至於被隔絕，贊華在龍驤鐵鎧軍內部也有相當的權威，基本上他提出來的要求石堅都會執行，當然，贊華所提出來的要求，都與唐軍的利益絕無抵觸之處。但耶律安摶卻覺得，那是人皇王佛在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他與張邁達成的秘密協議。
柴榮被李臏點破心中所想，心中既佩且敬，低頭道：「原來末將所料，已經全在樞密運籌之中！」
原本還有南風，現在北風漸勁。
石拔道：「咱們留夠糧食就好了。」
耶律察割嘿嘿一笑，說：「人皇王若是佔了漠北，重奪契丹，當今陛下肯定是要被清算的，就不知道他會怎麼對待大元帥。」
石拔忽然一拍桌子，剛要叫好，李臏又道：「不過慕容將軍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
柴榮曾做過慕容暘的下屬，但聽了這話心中便有不同意見。他天資本高，通過這段時間的歷練之後更上層樓，此時已經頗有一點名將的苗頭，只是還不夠老辣，放在以前他是不敢質疑慕容暘的，但現在自信力漸強，只是慕容暘剛剛開口，他也不好馬上反駁。
在府邸內部一座大廳之中，四角放著冰塊，用來散掉餘熱，一個人大馬金刀地坐在裡頭，卻是耶律李胡。幾個奴僕戰戰兢兢地備好酒菜之後就趕緊退下去。廳內只剩下三個人，耶律李胡、蕭翰和耶律察割。
慕容暘道：「沒有了糧道，就沒有了補給，糧食留得再多也是坐吃山空，總想著自己的糧食還夠吃幾天，我軍打仗心裏就沒底，糧道不存，軍心就會不穩。萬一糧儲再出問題，那我軍便不戰而潰了。」
慕容暘已被派出去執掌后軍，唐軍定下了以前進為優先的戰
不得已，他只能轉而求石拔讓耶律阮到鬼面騎兵中來激發士氣，石拔也答應了，這便有了今日耶律阮之行。尚幸，耶律阮不像人皇王佛，幾乎每一句話說出來都是佛家語言，兩人在帳中密談了一炷香時間，耶律阮才離開。
耶律察割對耶律李胡的話並不怎麼放在心裡，耶律李胡從小跟著契丹諸老將生活起居，自然而然也就聽著聽著學會了許多打仗的技巧，就連地皇後述律平本人也是會打仗的。但耶律李胡畢竟長期呆在中樞，說到對最近的戰爭情況，遠不如耶律察割那麼了解。
他自見到耶律阮之後，便有心要將兵權交給故主，自己仍然做軍師，但耶律阮卻在請示完耶律安摶之後說：「活佛有旨，既然已經出家，就不便再拿刀劍殺伐。」
柴榮看看石拔，再看看慕容暘，還是有一些膽怯，他先行了個禮，石拔罵道：「這裡是軍營，只講誰對誰錯，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別弄這些虛的！」
……
當下據理力爭，但石拔卻總是搖頭，慕容暘道：「自古打仗，沒有糧道不存還能打勝仗的道理！」
「那就更好了！」耶律李胡哈哈笑道：「他們顧忌著後路，糾結著後方，前面就寸步難行。一萬年也到不了窩魯朵城。」
石堅道：「元帥曾說，漠北到了危急關頭，潛力極大，蕩平漠北，不是幾萬騎兵就能做到的事情，哪怕我們帶來的人馬再怎麼精銳。小柴榮說話做事，很有點元帥的影子，不過他畢竟不是元帥，靠著我們幾個，還是小心為妙。」
蕭翰道：「詳穩有辦法？」
漠北的風啊，越吹越勁，草原上的味道，也似乎在變得越來越複雜。
李臏被他這麼一罵，倒也不生氣，石拔罵得也對，不過李臏所考慮的，卻比石拔所考慮的更多，他要顧及的不只是眼前的勝負，更有這場勝負之上的更高層面上的事情，石拔如今所取得的形勢，稍稍超出天策唐軍最高決策層的最初估量，這時李臏心中的大統籌尚未完畢，也就還沒想好對策。可以說對眼前這場仗，李臏的想法還沒一直活動在前線的石拔、柴榮來得全面。
而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這三人都是親戚。大小知根知底，彼此的野心各自明白，關起門來說話，幾乎不用什麼虛文。
耶律李胡嗯了一聲，依舊傲慢。
「其實很簡單，我都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如此糾結！」耶律李胡插口冷笑道：「還是用咱們老祖宗傳下來的辦法！分輕騎，騷擾敵後，截斷他們的糧道！漢人用兵，糧道一斷就沒法打仗了！我們甚至不需要迎面截擊，只需要迂迴在後方一截，就完了！」
……
耶律李胡眉頭一皺，卻也不得不承認蕭翰說的有理。耶
耶律察割嘿嘿笑道：「他們漢人最重嫡長子，咱們胡人卻重守灶兒。地皇后最愛的，不就是大元帥你這個守灶兒么？」
李臏悠悠介面道：「來歸諸胡，未必可用，我們卻不得不用，小夥子，你要說的是這個吧？」
耶律李胡道：「那是誰？」
但耶律李胡仍然冷笑：「那又怎麼樣。我們三兄弟一母同胞，反正做皇帝的不是我。老大如果要殺老娘，我也沒辦法。」
蕭翰道：「唐軍這次，動用了人皇王鎮鬼面瘡這一招，雖然是收買人心的妙招，卻也因此留下了個可能致命的破綻。這個卻是我們可以用的。」
石堅資質有限，忠勇有餘，這麼多年的實戰下來，指揮作戰已經沒問題，戰略戰術能力卻不高，這次雖然被張邁放出來獨當一面，可是遇到這種情況，他還是閉著嘴，一句話也不說。
所謂守灶兒就是幼子，在北方胡地，如果父母長壽，大一點的兒子先後分家另外生活，便是仍在膝下的小兒子能與父母最親，被叫做「守灶兒」，因此最後父母死後，反而是小兒子能得到父母的大部分遺產。述律平先為了耶律德光廢耶律倍，後來又企圖為了耶律李胡廢掉耶律德光，為幼廢長，在漢人儒家大臣看來這種行為不可思議，但內中卻隱藏有北地胡人千百年的行為邏輯。
鎮州西北招討使司大門前，蕭翰帶著，親自鎮州的文武官員，親自迎接。
柴榮道：「打仗不會有萬全之策，既然前後不能堅固，那要麼后縮，要麼就一往無前！兵法裡頭，雖然有重視後方、糧道的，可也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的！」
耶律安摶歸附之後，除了本部兵馬之外，石拔又將相當一部分歸附的胡兵都給了他，眼下他手裡已有五千騎，號稱鬼面騎兵。這一支人馬有皮室軍作為核心底子，又以保護人皇王佛的親衛軍自居，因此士氣十分旺盛。
……
慕容暘眉頭仍然皺著，卻一時挑不出這話的毛病。
石拔卻總是搖頭而已，根本不和他講理。慕容暘心中鬱悶，覺得石拔不可理喻，說到底他心中畢竟還是看不起石拔，雖然敬佩他的勇猛，卻並不認為他有資格指揮一支大軍。
「那又怎麼樣！」耶律李胡皺起了眉頭，仍然冷笑，只是卻已經若有所思。
慕容暘聽得愕然，心頭又冒出了三個字：「小石頭畢竟只是猛將而已！」他默默湧起一個想法，覺得石拔衝鋒陷陣沒問題，作為一場戰役的總指揮就不大夠資格了。
眼下天策唐軍的能稱大都督、又可能出現在漠北的，就只有楊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