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胡漢蒼穹
第239章 外交爭衡
「沒有啊，元帥既下定論，為何還要推翻？再說我並不覺得元帥剛才的決斷有錯。」鄭渭道：「但元帥剛才只是不許契丹此次提出的條件，也算表達了我們對他貨賣兩家的憤慨，然而不是說我們和契丹之間已經完全不能談判了啊。」
眼看張邁還沒什麼反應，鄭渭又道：「我們不但要和契丹談，而且還要和石敬瑭談！」
鄭渭道：「外交與用兵，自然要相輔相成，而不是互拖後腿，這一點何必多言。」
楊定國大是不悅，道：「元帥都已經定下論調，難道你還想推翻元帥的定論么。」
「不便宜，不便宜！」耶律屋質道：「正如剛才楊老將軍所言，國土之重，重於泰山，國民之重更在國土之上！區區一紙和議就以燕雲十六州千里之地、百萬之民為代價，不算便宜了。」
……
這話說出來雖然難聽，卻是叫人難以反駁。
三人都叫元帥，但三人語氣之中的含義卻不盡相同。曹元忠急，楊定國急，魯嘉陵也急，但急的事情卻又不同。
張邁沒再接腔，身子后倚，斜目睨視，曹元忠冷笑道：「既然不敢，為何一個燕雲，分獻兩國！」
楊定國道：「不用論了，元帥剛才的定論就已經甚好！甚好！」說著哈哈而笑。
耶律屋質告辭之後，安審琦以下所有的文臣武將全部也都退下，只剩下上次會議中有參与的幾個人，張邁道：「對於這次大遼之事，諸位還有什麼提議。」
大帳之內，針對遼使拋出的誘餌，已經分裂成幾派意見了。
耶律屋質笑道：「好說好說，只要肯談，一切好說！」
耶律德光站起來，掀開大帳，看著正在變薄的潢水冰面，冷冷道：「沒想到我契丹竟有這樣一天……張邁，這筆賬，我們遲早要算清楚！」
鄭渭笑道：「元帥剛才說的話，拿來沮喪敵人、鼓舞人心，那是好的。不過那耶律屋質說的也沒錯。國家之交，最後還是得看做什麼最有利，而不是看做什麼最痛快。」
他一站起來，帳內所有人都挺身直立，諸將尤其怒血賁張，齊齊逼視耶律屋質，氣勢驚人，猶如將環馬高地的戰場重新拉到了秦州！
耶律屋質還要說什麼，張邁一側身，道：「這就是我的回答！你可以回去了！」
他沒有發怒，也沒有責問，倒像拉家常一樣，卻比那日曹元忠的發怒更具力量。
眾人告辭而去，鄭渭獨留，張邁道：「你素來懶散，事情能少做些必不會多要，今天怎麼會越界侵權？」
「定見，當然有定見！」
曹元忠道：「若真有誠意，就不會一土讓兩國了。」
而現在，在一個本不屬於鄭渭該管的外交領域，鄭渭卻插口干涉，張邁就知內中必定涉及到內政，前方的仗是楊易薛復在打，但打不打得起仗，卻要看鄭渭。
楊定國心頭一震，幾乎就要打斷，卻聽張邁緊接著道：「不過我不需要他來讓。石敬瑭是否要與你們媾和
楊定國傲然道：「不錯！」
張邁看向鄭渭，兩人眼神交匯，已經明白彼此的意思。
「自然有！」魯嘉陵接著道：「戰爭之後，通過談判收取戰場之外的紅利，甚至擴大戰果，此乃國交正道。昔日強秦蠶食六國，戰場之上固然屢屢得勝，但戰場之下通過外交取得的城池，怕也不比攻城伐地少多少。現在我們正處上風，契丹若不肯談便罷，若是和談，必然對我們有利！」
曹元忠本來也想議論一番，但想想鄭渭所言，自己未必能說出更有力的話來，就閉上了嘴。
坐穩了的張邁，揮了揮手，語氣沉靜卻不容置疑地對耶律屋質說道：「你回去告訴耶律德光，燕雲我要了。」
耶律屋質被這股氣勢一逼，不自覺地退後一步，但他很快穩住了身形，他的心志也當真無比堅定，迅速就轉換話題，說道：「楊老將軍這樣說就沒意思了。國土無論以前屬於哪族哪國，都是只看當前罷了。燕雲如今是在我手中，既然是兩國談判，講這些虛妄的大義又有何用？正如敝國也不會幼稚到靠證明大義所在來討回漠北。我今日來此，是奉了敝國皇帝命令，代表敝國，以最大的誠意與耐心，願與貴國講和，張元帥若無心於此，何必見我？若是心有和談之意，又何必搞這些威嚇之舉？」
曹元忠笑道：「事情已有轉圜，不過你們開出的條件不合我家元帥的心意，真要議和，必得另談！」
張邁打開來掃了一眼，第一行就是大遼皇帝致大唐天策上將的字眼，張邁略略掃了兩眼，交還給范質，對耶律屋質道：「昨日洛陽有消息傳來，石敬瑭昭告天下，說契丹將交還燕雲十六州給他，此事耶律將軍知道不？」
張邁看看帳內諸人似乎沒有大的反彈，這才道：「那我們就派出二使，分別前往契丹、洛陽。尤其是契丹，此事牽涉重大，必須由重臣前往。帳中諸位，不知誰願意前往？」
楊定國看起來有些泄氣，但卻反駁不了鄭渭和魯嘉陵的說法。
耶律屋質笑道：「怎麼沒有誠意？貴國若許和議，兩廂罷戰，難道洛陽那邊還敢獨力向貴國挑釁？若是貴國不許何議，難道還不許我大遼另尋強援？」
張邁忽地打開暗格，把薛復的信遞過去，鄭渭接過看了一眼，有些訝異，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你如此表現。那你豈不是要……」忽然瞪了張邁一眼，罵道：「你這個人！忒壞！」
……
見面后耶律屋質道：「曹將軍此來，是來給我送行么？」
楊定國、慕容春華轉憂為喜，魯嘉陵眉頭微蹙，鄭渭垂下眼帘沉思起來，曹元忠更是失望之情表于臉上！
張邁嘴角露出不知是笑是冷的表情：「那麼事情是真的了
曹元忠見張邁這般當眾誇讚，心中倒也是一喜，心道：「這幾年我以外交屢屢立功，看來在元帥心中畢竟不同往日了。」他知道如此重任落在自己的肩頭上，將來的功勛雖不可能壓過楊易，但要是處置得當，那也是一等一的大功勞！
曹元忠道：「在我們這邊，貴國要以燕雲十六州換取和議，在洛陽那邊，卻不知道石敬瑭又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曹元忠在這次會見耶律屋質之前其實就已經傾向於和談，至於剛才對耶律屋質的呼呼喝喝——正是因為他希望和談，所以要在人前作出強硬之姿態，不料張邁竟當場回絕了耶律屋質，就在他心感失落之時，不料奇峰突起，鄭渭和魯嘉陵竟然先後表達了不同的意見。
接見的地點在秦州城外的軍營，自楊定國、鄭渭、郭威以下，文武大臣都參加了這次的儀禮，耶律屋質雖不敢直視張邁，卻也以不失禮的目光細加打量，見張邁一身戎裝，腰桿挺得筆直，鬍子剃了，人更顯得年輕，但衣服是舊衣服，大概穿了幾年了，卻洗的乾乾淨淨，漿得筆挺筆挺，這就是將契丹逼入生死兩難境地的男人啊！
魯嘉陵聽張邁要派重臣，又想自己該管外交，就像出面，曹元忠已道：「我去！」魯嘉陵還沒反應過來，張邁已經喜道：「元忠是福將！巴蜀臣服、湖廣路通，都是靠著你。若是元忠去，此行必定萬無一失！」
他這兩句話說得市儈，卻是難以否認，在契丹提出來前誰也想不到，所以當初連薛復第一次聽到時也十分吃驚。
楊定國一時語塞，他雖在笑，但鄭渭的笑容和他不一樣啊。只是一時無法分說。楊定國對鄭渭一直是有心愛近，但鄭渭的言論行事卻總是和他格格不入，就像受兩家祖先的命格影響一般，讓他十分無奈。
張邁哼了一聲，就要說話，大帳之中，一時靜了下來，曹元忠叫道：「元帥！」楊定國亦叫道：「元帥！」魯嘉陵也叫道：「元帥！」
鄭渭道：「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早告訴你，兩年之內，我們打不起仗！不動手只好動口，既打不起，自然要談！再說，打完仗后本就該談。我們之前不一直這樣做的？我過去幾個月剛剛安頓好農事，這是立國之本，跟著就要對內敲敲商戶大族，對外敲敲孟蜀石晉，契丹肯自己湊過來我求之不得！這都是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雖是外交，卻也是我該管事務的延伸，怎麼算越界！」
張邁斜嘴一笑，道：「這事雖未跟你商量，但今日你說的話，倒似跟我商量了一般。對契丹的事情，元忠出發前我來跟他講；洛陽那邊，范質出發之前，你跟他談吧。」
楊定國仰天哈哈一笑，笑的卻非爽樂，而是悲涼，沉聲道：「說到殺人，是
范質從耶律屋質手中接過國書，打開來交給張邁，國書的副本昨日就已經交給了范質，內中並無會引起糾紛的語言。
郭威冷笑道：「如今的局勢，你契丹必是狗入窮巷，這才想通過議和苟延殘喘！當你們發動三家圍攻我們的時候不來議和，現在大事不妙就要來求和，天下事沒那麼便宜！」
在天策大唐境內，張邁一旦作出決斷，便是如箭離弦，若說還要將局面挽回，可能做得到這一點的人，一個巴掌都數的過來，而鄭渭就是其中一個。
耶律屋質見他坐下，心中反而一放，在他的印象中，這位張元帥雖然謀略深遠，臨陣之時卻總是熱血沸騰，他就怕張邁一時發怒就拒了此次和談，但只要張邁能夠冷靜下來，耶律屋質相信自己有足夠的籌碼打動這位帝國領袖走上談判桌。
范質見張邁委任自己，略有驚訝，隨即欣然領命。
張邁忽而笑道：「你們對石敬瑭也是這般說么？」
耶律屋質笑道：「對著的人不同，說的話自然也就不同的，元帥明見萬里，耶律屋質覺得沒必要繞彎子，所以就直說了。想必以元帥之英明，胸中必有定見。」
鄭渭聽了，嘴角一笑。
潢水側畔，一個鬚髮半白的漢人老者看著手下交上來的卷宗，眉頭深蹙，這個老者正是耶律德光的謀主韓延徽，在他身旁，耶律德光略顯疲倦地道：「辦得怎麼樣了？」
他的手指，敲了敲座椅的扶手，扶手中有個暗格，暗格中有一封薛複寫給自己的密信，將密信的內容在腦中過了一遍，張邁似乎下了決心，說道：「鄭、魯兩位所言有理。」
畢竟，能夠率領一群陷入絕境的異國遺民，一路東征，突破重重困難回到中原，建立起如此軍威赫赫的萬里大國，不是英雄是什麼！就算是他的敵人也不能不打心裏生髮敬意。
郭威忽道：「和議可以進行，但必須以不影響當下軍政大略與用兵方向為前提。」
耶律屋質回到館舍，回想一路自己的言行，明明已經針對當前局勢、雙方優劣，甚至還深入到對張邁的性格分析，最後卻還是功虧一簣，真不知是哪裡出了紕漏，便聽曹元忠來訪，
……
楊定國皺眉道：「你是說……還要與那耶律屋質再談？」
耶律屋質道：「不然，正是有誠意，所以才會將交易拿到檯面上來，若此來在下只是一味地說好話，那元帥和諸位將軍還敢相信我的話么？」
……
楊定國哼了一聲，道：「戰餘外交，也不是不行，但你此去可要記住，萬萬不能喪權辱國！」他眼看張邁已被鄭渭說動，卻還是不忘扣緊「戰余」二字！
耶律屋質不認識楊定國，但從他的年齡與座位推測道：「這位莫非是鷹揚將軍的尊大人？」
耶律屋質道：「不敢。」
鄭渭嘿的一笑，楊定國微慍道：「你笑什麼！」鄭渭笑道：「國老你也在笑啊。」
魯嘉陵道：「其實我們也有派使者前去洛陽的，不過談的都不算極重大的事，尤其沒有像契丹這樣，拋出這麼重的外交秤砣，這是我的過錯。」
張邁掃過身旁諸人：范質在暗處將手微微下暗，示意緩作決定，再作商量；慕容春華一臉急躁，很怕張邁竟被遼使說動而放棄如此進兵良機；郭威則在張邁目光掃過自己時微微搖頭，似亦勸阻；鄭渭則咳嗽一聲，張邁很熟悉他的舉動神情，就知道自己的這位國相支持和談；安審琦和楊光遠則對視一眼，還是不敢表達自己的意見。
楊定國見張邁還在沉吟，也有些焦躁，說道：「元帥，你看……」
臨潢府一役之後，契丹全族上下都不敢直呼張邁的名字，只說西南方那個人，各個提起咬牙切齒恨之入骨，但這時耶律屋質真的見到了張邁卻又是敬畏交加。
張邁亦站了起來，道：「國老說得沒錯！我這一生，但求有見到大唐重光那一天，當漠北大捷傳來時，縱然我當時身死，亦可無憾了！」
人選既定，曹元忠與范質又來請張邁定下外交方略，張邁道：「你們且去準備準備，臨出發前，我再與你們詳談。」
張邁道：「契丹方面，元忠主理。洛陽那邊……」他猶豫了一下，道：「文素，你去吧。」
他聲聲句句豪邁無比，說得鬚髮張揚，在場武將無不感染。
楊定國眉頭皺得更緊：「和石敬瑭談？」他是個老派軍人，在新碎葉城時，主要負責治軍，等到張邁主掌全局之後又慢慢退居二線，他的一生都在軍方內部度過，就是到了糾評台也是就著本心議事論政，直來直往慣了，並不是很習慣這種花花腸子多多的外交爭衡。
耶律屋質一愕，隨即轉喜道：「張元帥回心轉意了？」
曹元忠作色道：「你們一邊來秦州說要講和，一邊卻去讓石敬瑭出兵攻我，這就是你們大遼和談的誠意？」
耶律屋質向楊定國行了一禮，道：「鷹揚將軍侵我漠北，使我漠北諸族橫屍三千里，如今大漠南北，聞鷹揚之名就是小孩也會止啼。耶律屋質今日有幸，得見其父，自當替漠北諸族數十萬死難者，祝禱老將軍多福多壽！」
鄭渭笑
「曹將軍口誤了。」耶律屋質：「燕雲不是獻，而是讓。但國土在我大遼手中一日，要讓給誰，便是我大遼皇帝做主！且此次讓土，並非無償之讓，說直白了，這就是一樁買賣，既是買賣，誰願照價出償，燕雲就是誰的。」
耶律屋質彎了彎身子，也不繞彎子：「前往洛陽的使者，正是在下所派遣。」
楊定國不悅道：「談？你還想談？你還想怎麼談！」
曹元忠笑道：「不是送行，是要伴耶律將軍到臨潢府一行。」
楊定國大怒道：「燕雲乃我大唐國土，上面生活著的是我大唐子民，國土之重，重於泰山，國人之重，猶在國土之上！你出口買賣，閉口出償，將我大唐國土與人民當作什麼了！」
魯嘉陵已經在點頭讚許，楊定國搖頭道：「有這個必要麼？」
在這個大帳之中，甚至推廣到全天下，實以鄭渭對張邁的一切軍事布局了解最深，就算是漠北戰役，楊易只是具體執行者，身在前方；郭威在旁作為軍事參謀；郭洛遠在河中，張邁要做如此大事需要和他通通聲氣——可就算這三個人，對張邁的全盤謀划也都沒鄭渭知道得全面而深刻——因為所有的軍事都需要財力物力的配合，因此張邁但有大的國事行動，都必須取得鄭渭的支持與同意。
曹元忠自也聽得出其中三昧，也含笑道：「國老叮嚀，元忠萬不敢忘！」
本來已經站起來的張邁，在眾人的急切中反而坐了下來。
張邁在耶律屋質抵達后的第三天，以較為正式的禮儀接見了耶律屋質。
這下連耶律屋質也有些黯然了，他沒想到自己多方設法，自覺推算已深入敵人心腹，最後還是功虧一簣。
韓延徽道：「已經準備得七七八八了，再有一個半月，大事便定！」
他語氣開始平和，到後來還是忍不住激動起來，語意中的惡毒更是人人感受得到。說是祝福，其實暗含詛咒！
鄭渭道：「這次耶律屋質是代表契丹前來，無論對方意圖是什麼，條件都是他們開的，內中難保不包藏禍心，按照他們開出的局面來下子，說不定一不小心就入了局。所以我們不管他們所提議和條件是什麼，先全盤推翻了也無不可。接下來再要談，那就按照我們提出的談法來談。」
「當然要，遼使數千里南下，這趟路走的不容易，這條線不要一下子就斷了。」鄭渭道：「我們可以派人再與他接觸，按照我們開出的條件來跟他們談，談得下自然好，若耶律屋質不能決斷，我們還可以派出使者，直接去跟耶律德光談！」
耶律屋質竟不隱瞞，直截了當地說道：「出兵天策，牽制貴國軍馬，不使侵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