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地動
楊奉從袖子里掏出巾帕擦掉臟物，問道：「想死想活？」
杜穿雲還想再啐一口，聽到這句話，骨碌一聲咽了下去，扭頭看向爺爺。
事實再清楚不過，地面第二次震動，又有幾匹馬受驚逃跑，崔宏的一名衛兵沒來得及將腳抽出馬鐙，被拖著前行，一路慘叫。
作為當事者，京城以及方圓幾百里的眾多凡人，在地震時所受的驚嚇可不是一兩行字所能形容的。
楊奉手持皇帝諭旨和兵部通關文書，連夜經過函谷關，順便更換了馬匹，幾乎沒怎麼休息就再次上路，身背加急文書的驛卒，其奔命程度也不過如此。
「這次不殺，但你們得老實跟我去京城，一路上不得再生異心，見過那些望氣者之後，想怎樣隨你們自己決定。」楊奉頓了頓，望了一眼夜色中的高山，腳下的地又有震動，不如前兩次激烈，包括三名江湖客在內，大多數人都變了臉色，只有他面不改色，「總得給地動一點尊重。」
若是再年長几歲，韓孺子或許還能保持冷靜，現在的他卻覺得箭在弦上，說什麼並不重要，於是低聲回道：「沒準教訓的是你，還有皇太妃。」
杜摸天狠狠地踢了一腳，盯著太監說：「你不殺我們了？」
「你不懂！」崔宏平時很能沉得住氣，這時卻像瘋了一樣，推開衛兵，衝到楊奉面前，「有人曾經預言地動嗎？步蘅如做到了！」
帶頭的太監四十歲左右，相貌清癯，若不是下巴光光，頗有幾分世外高人的風度，他向皇太妃下跪，然後起身道：「臣步蘅如奉命救駕。」
「在驛站里，你就該衝
「嘿……」楊奉剛剛冷笑一聲，杜摸天緊接著大喝一聲：「乖孫！沒讓爺爺丟臉。」
「那你先投胎，下輩子我還當你孫子。」
楊奉不討嘴頭便宜，對自己的隨從命令道：「送他們上路。」
「好，如果你們肯老老實實，我帶你們去京城，讓你們看看趙千金所窩藏的望氣者都是些什麼人。見過之後你們還想為他報仇，行，找人去吧，我在京城等著。」
「既然落入你手，要殺要剮我杜摸天沒什麼可說的，你早有準備，朋友們沒來，我心裏倒踏實了。穿雲，你害怕嗎？」
「鬆綁。」說罷，楊奉轉身又走到崔宏身前，「回函谷關，徵用馬匹，明天天黑之前怎麼也能趕到京城。」
「我們？」杜摸天一臉茫然，江湖人都很驕傲，可是還沒驕傲到自以為能感天動地的程度。
過關十余里之後，楊奉勒住僵繩，調轉馬頭，後面跟上來的隨從將三名五花大綁的俘虜扔在地上。
地面又動了一次，幅度不嚴重，太監和宮女們卻全都一擁而上，保護三位主人，韓孺子心中也跟著一震，東海王和皇太妃就要展開行動了，難道太傅崔宏已經回京？
地震就是這時候發生的。
「這場地動或許真的預示著什麼，但是與天子無關，沒準應在你們幾個人身上。」
功成元年七月初三丑時三刻左右，京師地震，壞城毀屋，吏民死傷數千，餘震持續到天亮才完全終止。在大楚一百二十余年的國史中，
這隻是他一個人的想法。
沒人在意他，所有人都被嚇壞了。
以目前的狀況來說，韓孺子並不覺得自己要為地震負責。
皇太妃如釋重負。
楊奉和崔宏都被掀落在地，楊奉的數名隨從跑過來要幫忙，崔宏的衛兵拔刀阻攔，正是天災未平，人禍又起。
皇太妃站在前院，慌亂間仍穿得整整齊齊，只是頭髮有些散亂，臉色也不正常，看到皇帝之後她鬆了口氣，「陛下沒事就好。」
楊奉大步走到三名俘虜面前。
「稟告太后，陛下更衣之後立刻就去。」皇太妃答道，那幾名太監離開了，皇太妃卻只是張望，沒有叫人給皇帝和東海王換衣裳。
皇太妃就站在皇帝身邊，但是忙著指揮眾人，沒有聽到他的話，東海王先是一愣，隨後臉色驟變，張開嘴想說什麼，馬上又閉上了，過了一會，他聳聳肩，「無論你猜出什麼，都不重要了，這場地動對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別急，天就要亮了。」
天邊泛白，餘震仍有，幅度越來越小，太后第二次派人來催，皇太妃仍然只是口頭答應。
又一隊太監走進慈寧宮，二三十人，不客氣地推開庭院里的太監與宮女，直奔皇太妃而來，眾人初時不解而憤怒，待回頭看到皇太妃的神情，沒人敢反抗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全無怯意，躺在地上的鐵頭胡三兒嚷道：「那我呢？下輩子當爹嗎？」
慈寧宮裡，各懷心事的皇帝和兩名貼身侍者同時坐了起來，惶恐不知所措，地動停止之後，張有才
楊奉皺起眉頭，「崔太傅，請冷靜一下，就算望氣者真的預言了什麼，也說明東海王不該當皇帝。」
「不怕！」少年乾脆利落地吐出兩個字，腰桿挺得筆直，離楊奉有點遠，看不清楚，所以他扭頭怒視剛才將他扔下馬的騎士。
崔宏和他的衛兵也停下，冷眼旁觀。
鐵頭胡三兒還躺在地上，不敢吱聲，杜氏爺孫臉色發白，顯然受驚不少，杜穿雲年輕氣盛，對著太監狠狠地啐了一口，一口痰正吐在楊奉胸口上。
鐵頭胡三兒奮力掙扎，嘴裏罵罵咧咧，少年杜穿雲靠近爺爺，說：「爺爺，你做得可不對。」
崔宏在衛兵的攙扶下站起身，驚恐地望向兩邊聳立的群山，突然大聲喊道：「望氣！望氣太准了！步蘅如說過，天子氣若是上不達天，必然驚動下界！」
第二次地震，兩人嚇得俯身趴下，再不敢開口。
「扶危濟困，趙千金就是一位大俠。」杜穿雲搶著說。
「呸，你下輩當匹大黑馬，馱著我們爺孫闖江湖吧。」杜穿雲人小嘴快，一點虧不吃。
韓孺子是被眾人架出去的，無論他怎麼叫喊自己沒事，甚至擺出皇帝的架勢也沒用，他就像是著火的老房子里最珍貴的寶物，被人裹挾而出。
不久之後，東海王也被送來了，他一直住在慈寧宮後院，與皇帝離得很近，可是只有「救」出皇帝之後，才有人想到他。
楊奉大聲道：「江湖義氣沒來搭救，看來你們註定命喪於此。」
韓孺子不知道步蘅如是誰，可他心裏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努力尋找佟青娥和張有
「這場地動……」崔宏還沒緩過勁兒來。
數名太監匆匆趕來，帶頭者來不及跪拜請安，大聲道：「太後有旨，即刻將陛下和東海王帶至慈寧宮。」
崔宏一愣，的確，步蘅如說的是天子氣上不達天，才會驚動下界。
三名隨從跳下馬，拔出腰刀，大步直奔俘虜而去。
杜摸天愣了一會，「此話怎講？」
「我給你們一次機會，你們想為趙千金報仇，無非是受過他的恩惠，覺得他是一位豪俠。」
二次地動不久，房門被撞開，一大群太監、宮女衝進來，嘴裏高呼「陛下」，混亂中，張有才被踩了幾腳，還被斥責了幾句，因為他和佟青娥居然沒撲上去以身護駕，實在是極大的失職。
「陛下就是最高的『上』。」張有才不服氣地說。
「臭小子，死到臨頭還挑我的錯，我哪做得不對？」
夜空如洗，群星閃爍，杜摸天爺孫二人雖然被綁，仍能挺身而起，鐵頭胡三兒身上有傷，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太后此時還相信皇太妃，沒有任何疑心。
四五百里以外，京城近郊才是地震中心，慘狀一片，可皇宮還是最受關注的地方。
「哈哈，沒辦法，爺爺老了，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寧可跟你一塊死。」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更吃驚的是那些馬，紛紛暴起嘶鳴，掀翻了十幾名騎士，縱蹄狂奔，剩下的人拼盡全力才穩住坐騎。
韓孺子本來有點相信天人感應，太監和宮女的話卻讓他覺得事情不那麼可靠：地震到底為誰而發呢？皇帝，還是太后？若是按照老先生們所進
躺在地上的鐵頭胡三兒還沒服氣，「放開我，現在就比個……」
三名隨從已經走到俘虜身後，腰刀高高舉起，只等中常侍一聲令下。
佟青娥的想法正好相反，「這是老天在警告咱們，因為咱們密謀以下犯上！」
韓孺子終於找到了佟青娥，她被擠在最外圍，正一臉焦急地尋找漏洞，韓孺子只能偶爾看到她，根本沒機會說話。
東海王很不滿，站在韓孺子身邊撞了他一下，低聲道：「你這個皇帝當得不怎麼樣啊，瞧，連老天都給惹怒了，降災教訓你呢。」
「地動而已。」楊奉拍拍身上的塵土，「如果每次地動都是因為天子氣不得志，那天子也太多了一些。」
韓孺子向人群望去，張有才和佟青娥不知被擠到哪去了。
「出發去慈順宮。」皇太妃說。
「好，一言為定。」
楊奉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他猶豫一會，是覺得這三人頗有可取之處，值得拉攏一下，可是時間緊迫，他已經決定要殺掉三人，未等到開口，突然間，地動山搖。
杜摸天心裏的傲氣沒了，面露沉思也只是做做樣子，「好，我們跟你去京城。」
楊奉自己爬起來，大聲道：「別動手，先弄清是怎麼回事。」
「東海王若是真有神助，你更不用擔心了。」楊奉不願爭論，走到路邊向西遙望，只見群山綿延，不見京城煙雲，心裏越來越擔心皇帝能否挺過這一關，按慣例，皇帝要為災異負責，對前代皇帝來說這隻是象徵性的自責，對一名傀儡皇帝來說，卻可能受到真正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