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玩物喪志
「嗯。」
這是他們從彭城出發的第一站，皇帝要親自勸農，儀式都是現成的，先是祈雨、拜神農，然後是皇帝賜給當地一包種子，地方長老獻上枯草包裹的泥土，最後是皇帝與百官下地耕田。
「陛下，雖然我擔不起『骨鯁之臣』四字，但也不至於為外臣所用。」
時值仲春，白晝漸長，天氣轉暖，一群寬袍大袖的官員拿著鋤頭刨地，身後是另一群官員撒種、覆土，沒一會工夫身上就開始出汗，接著雙腿發軟，手中的農具無比沉重，臉上的汗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當然，這就像是釣魚，你是魚餌。」
縣令押對了，師爺也充分理解了老爺的用意，皇帝對這頓飯十分滿意，飢腸轆轆的百官吃得也是分外香甜，紛紛稱讚農家風味的美餐。
韓孺子已經換好衣裳，聽到這句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人送你東西？」
張琴言依然低頭，長長的睫毛在眼眶下留下兩片陰影，平添幾分神秘，一手按在自己的腿上，另一隻手很自然地伸入皇帝衣中，在他的胸上推拿。
「怎麼是你？」
吏部的一位隨行官員終於體力不支，昏倒在了田龔里，被幾名士兵迅速抬走，以免有礙觀瞻。
泥鰍臉更紅了，「陛下盡拿我開玩笑，陛下給的任務，我還能不做？跟娶媳婦可沒關係……」
泥鰍還沒反應過來，得意地從懷裡取出兩枚金簪，簪子的造型極為精美，泥鰍全不在意，掂了兩下，「有好幾兩呢，我找人看過，是真金，那個官兒說了，這算是提前送給我的新婚賀禮
張琴言向皇帝磕頭，慌張下床，退出帳篷。
張有才更不屑了，忍不住道：「你得記著，他們是對陛下客氣，不是對你。」
張有才嚇了一跳，急忙搖頭，「我可沒有，向來公事公辦，除了傳召，平時連話都不說。」
劉介退出，沒多久，推拿者進來了，不是韓孺子以為的太監，而是張琴言。
劉介不僅是骨鯁之臣，還是一位極為細心的太監，一下子說中了皇帝的心事，韓孺子揉了揉肩膀，「營里有懂得推拿的人嗎？」
張琴言起身，細步走到床邊，跪坐在上面，仍然不肯看皇帝，做手勢請皇帝躺下。
韓孺子俯身躺好，感到有手指按在背上，初時力道很弱，一點點加強，順著穴道緩緩移動，先是覺得身體更加酸痛，很快就變成了舒適。
韓孺子更加惱怒，「劉介，別讓朕後悔帶你出征。」
半個時辰就能結束的勸農儀式，一下子從清涼的早晨延長到酷熱的下午，就算是真正的農夫也很少會在太陽底下干這麼久的活兒，更不用說一群四體不勤的文官。
「你懂推拿？」韓孺子還是沒辦法將她攆出去。
「啊？那我萬一忘了一句，豈不是倒霉了？我明白了，給皇帝辦事，就是看起來容易，其實很難，到處都是陷阱。」
「哪個官兒？」
「夠了，去叫劉介進來。」
「那就……試試吧。」
韓孺子無奈地說：「這隻是一個比方，不用處處相似。」
劉介磕
韓孺子呆住了，突然擔心起宮中的皇后崔小君。
「你以美色進獻，受了河南尹的多少好處？」
「你是琴師，怎麼也懂推拿？」韓孺子問道，背上的手指停頓片刻，「對了，你不會說話，真是遺憾。」
劉介手持燭台走進來，另一隻手小心地護著火苗，「陛下勞累一日，身體必然酸痛，不宜太早入睡，我找人為陛下推拿一下，可以舒筋活血，以免明日顛簸受苦。」
「嗯……好，我做，貪官兒什麼的最可恨了，居然找到我頭上，一定要狠狠收拾他們。」
「怎麼說話呢？」張有才斥道。
張琴言點頭。
琴師父女都來自河南尹韓稠府里，韓孺子由此推論劉介很可能是受韓稠指使。
「這可不像，我以前總釣魚，一塊魚餌只能釣一條魚，有時候還釣不著，再釣魚就得更換魚餌，我這一塊魚餌，怎麼能釣那麼多官兒？」
韓孺子一愣，早已覺得劉介在琴師這件事上舉止有些奇怪，現在這種感覺更強烈了。
「沒有啊，他倒是說希望以後跟我多親近。」泥鰍終於察覺到皇帝的神情不對，他也變得尷尬起來。
韓孺子不願擾民，所以就住在城外的軍營里，獨居一頂帳篷，躺在床上，只覺得腰酸背痛，比騎馬打仗還累，不由得想百姓真是辛苦，為了秋後的收成，要受多少罪。
「那你要不要接受任務？」
最後一排官吏全都來自本地，經此一累，他們終於明白皇帝勸農是來真的，縣令畢竟聰明些，向站在田邊看呆了的師爺不停
韓孺子笑道：「算是奉旨，但你只要有一件事、一句話隱瞞，就是逆旨不遵，你接受的每一筆賄賂都要加在一起定罪。」
他還沒睡著，中司監劉介的聲音在外面傳來：「陛下休息了嗎？」
「這個道理我能不明白？客氣是給陛下的，東西總是給我的吧？」泥鰍笑逐顏開。
「她也是一片苦心，希望陛下能夠早生皇子。」
韓孺子猛然警醒，一下子坐起來，張琴言沒有防備，身子一傾，差點摔下床去，輕輕地啊了一聲，一臉的惶恐，仍不敢看向皇帝。
泥鰍獃獃地想了一會，「我這算是奉旨受賄嗎？」
張琴言沒有抱琴，也沒有再用魅惑的目光看皇帝，只是跪在地上，像是在懇請。
「那不一樣，捕魚的泥鰍……總是泥鰍，跟著皇帝，泥鰍變大魚啦，那麼多大官兒，從前我連見都見不著，現在全都對我客客氣氣的。」
泥鰍臉色通紅，默默地將金簪收起來，將要熄燈的時候，突然又拿出金簪，大聲道：「我明白了，朱縣令不懷好意，他是想讓我替他在陛下面前說好話，他是貪官！」
張有才連連擺手，讓泥鰍小點聲。
「進來吧。」韓孺子勉強坐起身。
「劉介，朕以為你是骨鯁之臣，為何做出此等不恥之事？」
泥鰍只好又收起金簪，「這些官兒好陰險啊，說是只想交朋友，別無所求，其實都藏著壞心事，這麼說來……跟著陛下還真是一件累活兒。」
又是另一番感覺
「他送禮給你，沒提什麼要求？」
「心裏恨就行了，可別表露出來。」張有才提醒道。
劉介立刻進來，「陛下找我？」
「這項任務很簡單，以後再有官兒送你東西，你照收就是，過後拿給我看一眼，就不算你受賄，那些官兒說什麼、要什麼，你也都要告訴我。」
之前的儀式都好說，無非是象徵性地做些動作，還有本地巫覡的怪異舞蹈可供觀賞，耕田卻是實打實地出力，偏偏皇帝是個實心眼，本來只需要扶下犁、舉鋤刨個三四下就行，他卻親自推犂耕完一整塊田，然後又帶著群臣碎土撒種。
泥鰍皺眉想了一會，「陛下最後會將這些行賄的貪官都給收拾了吧？」
「那你為何三番五次向朕進獻張琴言？耽於酒色、玩物喪志的道理你不懂嗎？」
手掌離開後背，張琴言輕輕嗯了一聲，韓孺子轉過身。
於是，黃昏時分，勞累了一整天的皇帝與百官終於坐下來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擺放的不是珍饈美味，而是地里剛挖出來的野菜、陳年粟米熬成的雜粥、鄉農自釀的豆醬與米酒。
若不是晚上發生的一件事，韓孺子甚至會給縣令陞官。
「有，陛下稍待片刻。」劉介將燭台放在桌子上，同時點燃了另一根蠟燭，帳篷里一下子明亮不少。
劉介不吱聲了，似乎有難言之隱。
「貪官的東西我不要！」泥鰍舉起金簪就要往地上扔。
「金子畢竟是金子，拿去救濟窮人也是好的，幹嘛要毀掉呢？」
手掌的力道固定了，不輕不重，手法繁複，推、拿、按、摩、揉、捏、點、拍等等俱全，韓孺子雖然是第一次被人這樣按來按去，憑感覺也能判斷張琴言十分精於此術。
張有才不屑地撇撇嘴，韓孺子笑道：「有什麼好的？不是出征打仗，就是吃野菜，不比你在拐子湖捕魚更舒服吧？」
恰在此時，帳篷外面傳來琴聲，不是空音曲，雖然沒有飄飄欲仙的感覺，與推拿配合，卻讓韓孺子更加放鬆。
「就這麼簡單？」
泥鰍年紀小些，不夠穩重，敢在皇帝面前說話，夜裡服侍皇帝就寢時，忍不住炫耀道：「跟著皇帝真是好啊。」
「放心吧，我明白。」泥鰍真上心了，晚上睡覺時也不打呼嚕了，不停翻身，在夢裡打貪官。
劉介急忙跪下，「陛下恕罪。」
「可以聊聊……」韓孺子心中一動，對泥鰍說：「交給你一項任務，辦好了，大功一件，到時候讓你挑媳婦兒。」
泥鰍從前是漁村裡的野孩子，不像張有才那麼熟悉宮裡的規矩，也不像杜穿雲從小在江湖中摸爬滾打，心事比較單純，韓孺子雖怒，卻不忍心對他發火，看著那兩枚簪子，說：「東西你留著吧，等你再長几歲，我一定為你安排一門好親事。」
可是沒人敢叫苦，更沒人敢怠工，因為皇帝走在前面，與他們乾著同樣的活兒。
張有才哼了一聲，韓孺子卻大笑，「你知道這是累活兒，就是好事。張有才，你沒交幾個大臣朋友？」
「就是本地的朱縣令，他可真是一個好人。」
韓孺子一愣，「她讓你向朕獻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