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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六章 劃線的門道

第四百二十六章 劃線的門道

金純忠沒審過韓稠,只能猜測,「想必不肯。」
金貴妃留居塞外在官場中是一項禁忌話題,連丹臣就算醉得不省人事,也不敢提及。
金純忠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事情,又敬一杯,「若非連大人指教,小子何時醒悟?」
即便如此,刑吏之間的單獨宴請還是比較罕見的,正常的做法是請一大群同僚,以某人為主客,金純忠卻只請連丹臣一人。
事關刺駕,官府抓人時從來不會手軟,據傳有數十名刺客混入京城,京兆尹府總共抓捕了上千人,陸續釋放一些,還剩五六百人,每到受審的時候,哭喊聲一片。
金純忠嘆息一聲,「可憐那些無辜百姓,居然被這兩人所連累。」
金純忠連敬三杯,他是勛貴子弟、皇帝外戚,在一名刑吏面前卻恭敬地執弟子禮,連丹臣三分欣賞、三分醉意、三分自傲,什麼話都肯說了。
金純忠有充足的理由這麼做,他學過的刑訊之法畢竟是紙上談兵,在整個審案過程中,老吏連丹臣對他幫助甚大,可以說是半個師父。
金純忠也在笑,心想自己的確應該去見皇帝了。
進入臘月,隨著案情漸漸清晰,金純忠覺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得做點什麼,卻不知該怎麼做,必須找明白人幫忙。
連丹臣收起笑容,低聲道:「其實金大人是有機會成狼,甚至成虎的。」
「兵器是米面鋪老闆放進去的?鄰居提供的消息與刺駕相關?」
連丹臣若有所思,抓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才發現裏面沒酒,金純忠馬上替他斟上,兩人為此客氣了一會,連丹臣放下杯子,「如此說來,問題出在宰相那裡,關鍵卻在韓稠身上。」
酒館是一座四合院,金純忠單獨要了一間房,酒菜擺上,兩人推杯換盞,漸漸熟絡起來,說了一些閑話,金純忠稱讚連丹臣經驗豐富、手段高明,連丹臣羡慕金純忠少年有為,又是外戚,今後前途無量。
刺客的頭目是聖軍師,只有他,還有刺客欒凱,與韓稠有過直接往來,欒凱說話顛三倒四、前後矛盾,不足採信,聖軍師則堅稱韓稠「出賣」自己,對在崔府發生的刺殺一無所知。
金純忠感慨萬千,「韓稠的罪行之一就是貪賄,結果查案者利用這個機會也在貪賄。」
韓氏子孫遍布天下,與京城相隔千山萬水,傳言跋涉過去,早已面目全非。
金純忠審過所有刺客,大多數時候連丹臣也在場,於是搖搖頭。
「可是賣給刺客的米面當中藏著兵器、身為鄰居卻為刺客打探消息呢?」
連丹臣笑著點頭,「案子查到現在,脈絡基本清晰,刺客連同包庇者最多不超過百人,這些重犯誰也保不出去,再多的錢也沒有,可其他犯人卻是添頭兒,放了是顯示陛下仁慈,不放是辦案謹慎,劃線的權力在京兆尹大人手中。」
連丹臣在自己與金純忠之間來回指了兩下,「你我有劃線的手段,但是沒有劃線的權力,京兆尹大人在等刑部的命令,刑部在等宰相的說法,宰相……」
這天下午,趁著空閑,他在大牢附近的一家酒館里宴請司法參軍連丹臣。
金純忠笑了笑,沒有爭辯,心裏卻覺得這是一樣的行為。
金純忠一驚,以為連丹臣是在出言諷刺,細看老吏的神情才明白過來,那是羡慕與推崇,連丹臣以為金純忠請他喝酒就是為了弄清門道為自己撈取利益呢。
連丹臣又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下去,金純忠道:「宰相在揣摩陛下的心意。」
連丹臣道:「貪賄雖是重罪,可韓稠是宗室重臣,頂多被削籍為民、發配邊疆,遇到大赦,還可能恢復身份。勾結刺客才是不可寬赦的死罪,正因為如此,更要證據確鑿,出一點瑕疵,都會讓人懷疑陛下羅織罪名報復宗室。」
連丹臣點頭,「案子一旦涉及到朝中大臣,最為難辦,韓稠被抓,可他背後還有沒有大臣支持?有多少?都是誰?」
「應該算吧。」金純忠不太肯定。
玄衣使者金純忠同情這些人,就快要過年了,他們卻不能回家,每天都有一批人在大牢外面排隊,有錢者賄賂一下獄卒,無錢者只能枯等,希望能碰到好心的差人,向牢里的親人傳句話。
連丹臣不再說了,只是嘿嘿地笑,覺得今天的酒真是好,自斟自飲,連喝數杯。
連丹臣笑而不語。
連丹臣笑了笑,「犯人都說不是,可你能相信嗎?京兆尹大人相信嗎?刑部相信嗎?再往上能相信嗎?咱們看到的是活生生的犯人,往往從神情、從哭喊聲、從其親友的表現上判斷此人是否可信,可供狀上只有文字,沒有這些能夠取信於人的細節,大人們的感受跟咱們是不一樣的。」
「牢中的犯人大都被證明與刺客沒有直接關係,為何不能釋放?陛下不是降旨說過不可株連無辜嗎?」
新來的刑吏居然為這種事疑惑,連丹臣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想了想,反問道:「怎樣算是『無辜』?」
連丹臣為人謹慎,答應得有些勉強。
連丹臣舉例道:「就說這一批犯人吧,說他們無辜,都與刺客有些聯繫,說他們有罪,這些聯繫又都很勉強。比如有些人認識刺客,住在同一院中,曾經覺得刺客行為古怪,但是沒有報官,算不算無辜?還有人向刺客賣過米面油肉,拿過刺客的錢,算不算無辜?」
金純忠笑道:「連大人放心,我不是那種捕風捉影、構陷無辜的人。」
金純忠立刻想到了那些接受犯人親屬賄賂的公差,「京兆尹大人在等錢?」
金純忠聽得越認真,連丹臣越興奮,意猶未盡,又喝一杯灑,說:「也不盡然。」
連丹臣接受這杯酒,喝下之後感慨道:「刑吏之難,不在查案、不在審訊,而在劃線,或失之於寬容,漏掉奸人,無法應對上司,或失之於嚴厲,不免殃及無辜。至於此案,問題就在於遲遲不能劃線,所以牢里的犯人不能釋放。」
連丹臣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喝得有點多了,不免有些得意忘形,雖然不至於胡言亂語,但是有些話也敢說了,「皇帝想除掉一個人,是不是很簡單?」
「還有別的原因?」
連丹臣笑著打斷金純忠,「韓稠肯承認自己與刺客勾結嗎?」
連丹臣久為刑吏,對這些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宰相要讓天下人心服口服,難啊,只要韓稠和聖軍師咬住不承認,真相哪怕就擺在眼前,也不算數。反之,這兩人只要有一人鬆口,萬事大吉,是只誅首惡,還是株連百人、千人、萬人,都容易得很。」
「其實京兆尹大人知道牢中的人大都無辜,與刺客直接相關者寥寥無幾,可皇帝下達寬赦令之後,仍將數百人羈押,因為這對大人、對整個衙門,包括你我在內,都有好處。」
連丹臣大笑,「不一樣、不一樣,韓稠是山中老虎,專挑肉多的獵物,京兆尹大人算是狼,吃點鼠兔,至於咱們,揀點殘羹冷炙而已,還有更差的,只能啃骨頭了。」
連丹臣點點頭,「眼下的案子麻煩就在這裏,陛下仁慈,不想讓事情鬧大,宰相當然遵旨,必定深挖韓稠,令罪名無懈可擊,可韓稠有罪嗎?」
連丹臣一把抓住金純忠的胳膊,「我當你是知己才說這些話,可沒有別的意思,更無影射之意。」
金純忠在意的是牢中無辜者,結果卻說到了宰相與韓稠,於是拱手道:「原聞其詳。」
「當然有罪!」金純忠覺得這是明擺著的事情,「韓稠貪賄無數,富比國庫,又與刺客勾結……」
「嘿,皇帝的簡單,正是朝廷的繁重。皇帝說殺掉張三,朝廷必須領命,可是不能直接就殺人,總得有個罪名,大楚律法里可沒規定『皇帝說殺就殺』,朝廷就算這麼做了,皇帝也會不滿,以為朝廷讓自己擔上『昏君』、『暴君』之名。」
「成虎就算了,太扎眼。」金純忠順著說下去,「可我還沒明白,機會在哪呢?」
金純忠覺得差不多了,先敬一杯酒,問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還請連大人解惑。」
「金大人能夠直接面聖,這就是最大的機會,而且很安全,你也不用替誰求情,招惹猜忌,只需多聽,什麼時候陛下又要大赦,你立刻告訴我,我去找幾位富裕犯人的親眷,對他們說有辦法放人。接下來就簡單了,將犯人放入大赦名單里,反正他們也沒什麼重罪,本來就該在名單里。差事完成了,錢也拿到手了,最妙的是毫無風險。」
「刺客承認了嗎?」
「主犯皆已落網,為何還不能劃線?」
金純忠一愣,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金純忠看在眼裡,如果是從前的他,會覺得這是陋習,必須加以糾正,先不說公差貪賄,萬一帶到牢中的話是給刺客同夥的暗語呢?可是看得越多,他越覺得應該保持沉默,多少該給無辜者一點希望。
「不敢,只要是我知道的,絕無隱瞞,請說。」在皇帝親派的使者面前,連丹臣比較客氣。
金純忠能夠越過層層官員直接晉見皇帝,沉吟片刻,說道:「據我所知,也只是猜測啊,陛下不想讓事情鬧大。」
「當然,皇帝一言九鼎,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只需一句話,就能除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