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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九章 寒城

第四百九十九章 寒城

老僕受到鼓舞,也到牆邊拿起一口刀,握在手裡,站在主人側前方,心驚膽戰。
「不用撒謊,我聽到你們說話了,想來奪取侯爺的將軍印。侯爺說得很清楚,沒有聖旨,絕不棄城,申都護不歸侯爺管,他想走,帶自己的人走好了,其他軍士都得留下。」
申經世急了,「敵軍就要打來,虎踞城守不住,咱們得馬上撤走。」
老僕上前道:「侯爺三思,申都護的話有些道理,就算是聖旨到來,只怕也是讓侯爺放棄此城。」
門很厚,門閂也夠硬,外面的人砸了一會,放棄了,有人道:「乾脆放火吧。」
申經世等了一會,伸出手,「交出官印。」
張印深吸一口氣,放下手中的鐵鉤,緩緩起身,開口道:「陛、陛下信、信任我,我、我、我不能、不能棄城。」
夜裡,主僕二人又渴又餓,都睡不著覺,坐在凳子上默默相對。
這番話沒有說服任何人,外面又響起敲門聲,聲音更響,像是在用什麼東西撞門。
張印想了一會,搖搖頭,吐出一個字:「不。」
「敵軍眼看就要攻來了,我們來跟張將軍商量守城事宜。」
敲門聲一響,老僕嚇得一哆嗦,轉身看向主人。
外面有人說道:「這不是張將軍,是他身邊的老傢伙。」
張印坐回凳子上,將鐵槍放在身邊,看著炭火漸弱,沒有再拿鐵鉤撥弄。
不知過去多久,出去查看情況的老僕突然推門闖進來,驚慌地說:「大事不好,城中軍士受到鼓動,要來奪印!」
申經世哼了一聲離開。
「嗯?」石屋裡,張印坐在炭盆旁邊,全身裹著厚厚的毛皮大氅,盡量少說話。
老僕心中一驚,石屋不怕火燒,木門卻不行,屋裡還有木炭等易燃之物。
「嗯。」張印已經聽到消息,伸手拿著鐵鉤,輕輕撥弄盆中的木炭,木炭也是緊缺之物,除了少數將領,大部分士兵與工匠都享受不到這點溫暖。
越到緊張時刻,張印口吃越顯嚴重,到了難以發號施令的地步,只能依靠身邊的幾名貼身隨從,再經由通譯向城裡的西域工匠發布命令。
張印不回應。
老僕轉身又看了一眼主人,大聲回道:「既拿朝廷俸祿,就該盡忠報國,怎可輕言退卻?虎踞城即將完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敵軍再強,輕易也奪不走,貿然撤退,身後無險可守,反而更難逃出西域。」
一半因為寒冷,一半出於恐懼,申經世臉色鐵青,「哨所傳來消息,有陌生的騎兵在遠處窺望,此地百里之內並無人家,哪來的騎兵?必然是西方人。」
「咱們堅持不了多久,沒吃的還好說,沒有水……」老僕雖然一直替主人辯解,心裏卻希望主人能夠妥協。
官印才是一切問題的關鍵,申經世想走,城裡的將士大都也想走,但是沒有官印,就沒有正式的命令,撤退就會變成逃亡,回到大楚之後,沒法交待,很可能會因此獲罪下獄。
一個「不」字令申經世大怒,明知張印口吃,並非故意做出冷傲姿態,他還是雙眉倒豎,「張將軍不想撤離,可以,把城裡的士兵交給我,我要帶走,不能白白損失在這裏。」
張印沉默多時,開口道:「寧死、寧死不退。」
「關、關……」張印一緊張,結巴得更嚴重。
鄧粹大敗,西域諸國震動,對大楚肯定不像從前那麼尊崇,沒有士兵保護,申經世已不敢在西域走動。
木柴堆好了,卻遲遲沒人過來點火,軍士們互相推諉,申經世也不肯親自動手。
張印低頭看著燒紅的木炭,沒有開口。
「如今城未築完,敵軍已到,糧草更難運來,情況比預想得還差,朝中大臣必然苦勸陛下放棄此城,召回兩位將軍。陛下再怎麼堅持,這種情況下也沒有別的選擇,早些棄城,起碼不墮國威,若是在城裡再敗一場,大楚在西域威風盡掃,咱們想回大楚,只怕連路都沒有了。」
敲門聲停止,有人推門,推不動,一個聲音喊道:「張將軍開門。」
西域都護申經世的治所本在後方,奉旨前來宣召鄧粹回京,沒想到竟然聽到了兵敗消息。
張印隻字不回,老僕偶爾說幾句,很快也放棄了。
老僕明白主人的心意,立刻關門上閂,退後兩步,看著門,好像它會變成怪物。
次日一早,申經世親自來了,表面上是要調停將軍與士兵的矛盾,其實還是在勸說張印撤離。
辟遠侯張印當初選擇在這裏築城,為的是易守難功,可是也有一個不小的問題,糧草運輸極為困難,囤糧比築城還要困難,如今城已基本建成,城內餘糧卻沒有多少,勉強能供養千餘人過冬。
外面響起叫聲,「敵軍攻來啦!」
張印搖頭,「聖、聖旨。」
申經世怒氣又湧上來,騰地也站起身,大聲道:「張印,我知道當初就是你給陛下出的主意,為的是給孫子贖罪,可你不能拿大家的命贖罪,城裡的士兵我要帶走。」
主人口吃,老僕代為回答,「侯爺問,有什麼事情?」
「張將軍,走吧,不能再耽擱了。」
「我不為他。」張印道,不在乎別人相不相信。
夜色降臨,木炭卻燒沒了,屋子裡越來越冷,主僕二人輪流睡覺。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這麼執著。
張印還是搖頭,「聖旨。」
張印看了一眼,表示不信。
另一人道:「少聽他胡說八道,張將軍不肯交印,是怕回京之後沒法向皇帝交待,孫子性命難保,所以拿咱們當替死鬼。」
老僕輕嘆一聲,拿著刀又走到門口,靠門站立,做好準備,要與主人同生共死。
外面的人散去,老僕悄悄走到門口,透過門縫看了一會,轉身來到主人面前,小聲道:「有人在外面看著呢。」
辟遠侯張印頑固不化,外面的軍士開始商量自行撤離,可是一想到回大楚之後要面臨軍法處置,誰都不敢甩手就走。
第三天,申經世又來了,「張將軍,出來看看吧,工匠都快跑光了,就剩咱們楚人了,虎踞城生不逢時,註定無法完工。」
外面沉默了一會,突然又響起砰砰的敲門聲,然後是一個惱怒的聲音,「張將軍,都是有兒有女的人,我們上面還有爹娘要養,沒法跟將軍一塊給朝廷盡忠,請你要麼交出官印,要麼寫一道撤退命令,讓我們離開虎踞城。」
「比、比凍死……強。」張印說了這麼一句。
到了下午,老僕透過門縫看到軍士們抱來木柴堆在門口,臉色一白,轉身向主人道:「侯爺,咱們不會渴死、餓死,會被燒死。」
昆崙山正處於一年中最冷的時候,萬古不化的積雪又添一層,只在極少數地方還保留著一點雜色,虎踞城背靠懸崖,扼守唯一的過山之路,前後百余里範圍內,幾無人煙。
環顧整座虎踞城,真正的士兵不到二百人,剩下的全是各國工匠,一閑下來就用本族語言悄悄交談,申經世看在眼裡,心跳不已,眼皮也跟著跳,預示將有大禍降臨。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用不著你多嘴多舌。」申經世斥道,搬來一張凳子,坐在張印對面,稍稍緩和語氣,「朝廷的反應沒這麼快,等聖旨到來,虎踞城已成一片平地。而且我敢保證,朝廷的旨意肯定也是撤離。」
「小主真不值得侯爺這麼做。」老僕死到臨頭,說了一句實話。
申經世耐心解釋,「我們申家與兵部蔣家乃是姻親,我叔叔的女兒,嫁給了蔣兵部的侄子,兩家通好多年,所以我能聽說許多朝內的消息。實不相瞞,朝廷對在昆崙山築城並不支持,全是因為陛下堅持,才不得不派張將軍、鄧將軍來西域。朝廷的想法是,反正築城主要由西域各國承擔,不費大楚太多物力,等城好之後,慢慢向陛下解釋由大楚向西域運兵、運糧的艱難,將虎踞城交給最聽話的西域小國也就是了。至於張將軍、鄧將軍,照領築城之功,並不受影響。」
老僕點點頭,向門外大聲道:「要燒就多來點木柴,暖暖和和的。」
老僕肚子餓得咕咕叫,脾氣不太好,大聲道:「工匠就是你們放走的,看你們以後怎麼向陛下解釋!」
張印點頭允許,老僕離開之後,他又坐在凳子上,繼續燒火,心裏只琢磨一件事:照現在的速度,多久才能將最後一段城牆修成。
西域都護兼管文武,名義上是大楚在西域的最高長官,可是並沒有太多實權,自從大楚實力衰落,不再向西域大規模派兵,各國又都恢復各自為政的狀態,鄧粹能聚集一支軍隊,靠的全是他本人的本事,至於辟遠侯張印,直接領受聖旨,在昆崙山築城、守城,不用聽從其他人的命令。
好在馬上有人反對,「不行,咱們不能擔殺將之罪,何況若是燒壞了官印,咱們更沒法離開了,堵上幾天,屋裡沒吃的,張將軍自會開門,到時候再好好商量。」
老僕起身,外面又叫道:「不對,是鄧將軍!」
在僕人面前,張印說話通順一些,但也盡量簡短,「張家不能再次辜、辜負陛下的信任,聖旨不來,我不退。」
申經世再也忍受不住,罵了一句髒話,怒道:「你比築城的石頭還硬,有這個本事,你一個人去擊退敵軍吧。」
老僕不敢再勸,說道:「那我出去看看,城裡人心不穩,申都護又急著撤離,別鬧出事來。」
旁邊的老僕小聲解釋道:「侯爺是說,要等朝廷的旨意……」
申經世拂袖離去。
張印無言以對,老僕道:「你們休要亂猜,張將軍平時待諸位不薄,不會追究今日之事,你們速速退去,督促工匠築城,早日將最後一段城牆建好,才是大家的保命之資。」
這天上午,城外哨所傳來的消息讓申經世下定決心來找張印。
辟遠侯張印不知何時拿起了靠牆放置的鐵槍,雙手握持,對著房門,皮毛大氅放大了身軀,又恢復幾分年輕時的威風。
但他就像一頭被蒙上眼睛、只知不停前進的拉磨驢,即使大難臨頭,還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仍在督促工匠們夜以繼日地修建最後一段城牆,唯有看著巨石一塊塊壘起來,心裏才能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