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廟堂高不高（二）

說完，他自嘲地輕輕拍了拍身上裹著的白狐裘：「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地腐化，此言誠不我欺。即便是我，也漸漸地開始墮落了啊……」

「好或壞，都已經不重要了。只是圖個心境罷了……」王莽擺擺手，臉上掛上了一絲淡淡的笑。

「都二十年了啊……區區二十年，簡直是轉瞬即逝。」王莽輕輕嘆了一口氣，目光出神地望著窗外的大雪，像是在對王睦說，又像是僅僅自言自語。

「那時，我胸中的雄心壯志，簡直熾烈得足以將整個天地融化。我要改變這個世界，讓它成為我想要它成為的樣子，讓它成為它終究應該成為的樣子。那時的我，無止盡地渴求權力，因為我以為，只要有了權力，就能夠讓這個世界按照我希望的走向去發展。」

「是，弟子有時，會獨自來這裏喝上兩杯。他們家的菜好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酒好。」

「確實是好酒。」王莽親親啜飲了一口，點了點頭：「好雪，就應該配好酒。只不過二十年前的時候，我還不太懂得品酒。那時的酒於我而言，只不過是在漫長的等待中打發時間的工具而已。而現在……我卻能品得出酒的好壞了。這二十年來，我也真的變了許多。」

「……是。」王睦無奈地嘆了口氣，只能俯下身去，將桌底的兩個暖爐內的炭火又撥動得旺了些。

「但……」王莽的臉上，泛出了一絲苦澀的笑意：「但我那時，畢竟還是太天真了。」

王睦清楚，他在天子這位子上，竟是沒有一天開心。

王莽笑了笑，不置可否，重新伸出手，指著窗外漫天的雪花：「子和，你可知二十年前，在新都的那個雪夜，我心中想著的是什麼？」

王睦連忙自桌上的酒樽中，舀起一勺被炭火暖得溫熱的酒，添進酒樽之中，雙手遞到王莽的手中。

「老師，再加兩個火盆吧。」王睦輕聲問道。

長安城南，杜康肆。

王睦只是怔怔地望著自己面前的老師。那臉上的皺紋、稀疏灰白的鬍鬚、以及帶著混濁的雙眸，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老師已經老了。

「老師，關窗吧……」王睦不忍地皺了皺眉，輕聲向王莽問道。雖然那狐裘足夠暖和，但以王莽的年紀，若是再略微受點風寒，那便頭疼得很了。

王睦搖了搖頭：「弟子不知。」

「呵……所謂天命，與鬼神並沒有任何關係。」王莽搖了搖頭：「我只是相信，這個世界有它運轉的法則。所謂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所以我更寧願將它稱為——歷史的規律。」王莽凝視著王睦的雙眼。

「二十年前的冬天，在新都，也有過這麼一場大雪。」王莽一邊喃喃道，一邊對著王睦伸出手：「酒來。」

王莽卻只搖了搖頭，反而更伸出手，輕輕推開了窗戶。一股寒風夾著雪花，自窗口猛地撲入，打在王莽的臉上。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但臉上卻沒有一絲畏寒之色，反倒是無限的惆悵。

甚至，就連曾經眼中那無時無刻不在的自信與豪情，都已經隨著歲月，漸漸地流逝。

「好地方。」

「老師……」王睦伸出手，握住了王莽的手。那雙乾枯的手，冰冷而虛弱。

王莽輕輕嘆了口氣：「二十年前，我仍在新都自己的封地中，等待著讓我重歸朝堂的機會。而在那一天，我終於等到了。韓卓從長安，為我帶回了復歸的消息。儘管數日之後，正式的詔書才下到了我的手中，但在那一夜，我便已經成功地走出了牢籠。」

「是。弟子明白。」王睦點了點頭，在王莽的對面坐下。他已吩咐過店家，在兩人面前的桌下，藏了兩個暖爐。縱使窗戶大開著，但至少雙腿不至於受了風。

而王莽的上身，則披了一件純白的狐裘大氅，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然而在窗縫中偶爾鑽入的寒風中，卻似乎仍有些不足的模樣。

「是的，老師您常說，天命在您的身上。可……弟子一直也不明白，為何您將一切鬼神的說法都嗤之以鼻，卻偏偏相信天命這種東西？」王睦點點頭，輕聲問道。

「不，不必。」王莽伸出手，豎在了身前，眼神卻依舊一瞬不瞬地望著窗外落雪的街道。

這還只是上午時分，酒肆里並沒有什麼客人。但為圖清靜，王睦自然是問店家安排了一個二樓的隔間。隔間里只有他們二人，就連韓卓也沒有被王莽帶在身邊。

「你是知道的，我不信鬼怪，不信神仙，不信一切怪力亂神的東西。但我卻唯獨相信一樣東西的存在。」王莽唏噓了一聲：「那……便是天道。」

王莽在王睦小心翼翼的攙扶下，緩緩坐下，抬起頭打量了兩眼屋內的陳設，點了點頭。

「一件衣服而已，算得了什麼。老師您的身體，難道不比這一條狐裘……不，是整個天下重要多了？」王睦不忿地搖了搖頭道。

隔間里的陳設很是素雅。除了入口處一扇屏風外，便是架子上的幾具陶器。坐席正安在窗口之旁，窗頁緊緊關著，將鋪天蓋地的大雪與刺骨的寒風都擋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