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廟堂高不高（一）
老師，又瘦了。
若僅僅是兵力，倒也罷了。但這些叛軍所裹挾的流民，卻高達數十萬之眾。何況在連年大災之下，又哪來的那麼多糧草軍餉，來調動兵馬進行鎮壓？
只是，即便王莽已經做了十一年的天子，王睦卻從沒叫過他一聲陛下。他的稱呼，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那就是老師。
十一年過去，年近三十的王睦，上唇已經留起了短髭，原本尚有些稚嫩的面龐，此刻也多了些風霜。
同樣是去年，東海人刁子都也起兵與樊崇遙相呼應，佔據了徐州兗州一帶，兵力同樣有數萬人之眾。
「子和，陪我喝兩杯吧。」王莽抬起頭，望向王睦。他的眼中所透出的，是深深的疲憊之色。
「遵命，弟子這就命黃門去安排。」王睦點點頭，便要轉身，卻被王莽叫住。
王睦
人死之後，不過是化作一抔黃土罷了——死後的世界，沒有什麼黃泉，也沒有什麼天界。死，就是無。
益州郡夷人棟蠶、若豆等起兵，擊殺郡守、佔據城池。前往平叛的將軍廉丹不僅未能成功鎮壓，反而被擊敗。
朝會議政剛剛結束，官員們紛紛拜舞而退。王莽卻不管身旁的小黃門請離的聲音，只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望著因百官散去而更加空曠的大殿。
人固有一死，這一點，他很清楚。他從沒有對死亡產生過任何恐懼。
而且，看起來還是那麼的遙遙無期。
殿下的大臣們，又在彙報著全國各地的災情，與起兵反亂的黨徒。
列席的群臣，他們恭順的姿態，口中高呼的陛下
「是，老師。」
在六十歲之後，每一日起床，王莽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又向著衰老的方向更進了一分。
他的體力開始衰退。只是稍微遠一點的路，就會走得氣喘吁吁。每天的睡眠，也已經減少到了不到三個時辰——而且，一旦醒來，無論再怎麼努力，都睡不著了。
相反，他的心裏卻只有厭惡。無盡的厭惡。
他也已經成為了一個六十三歲的老人。
王睦的官位並不高，只是侍中而已——他並不需要，也並不在意什麼官位。侍中這個官職，只是為了讓他能更方便地隨侍在王莽的身邊而已。
而面對那真正的無，沒有任何恐懼的必要。再者，對於他來說，早已超越了生死，否則又如何會來到這個時代，來到這
自函谷關以東，已經連年大旱。縱使王莽再如何調動國庫糧倉進行賑災，但依舊是杯水車薪。
至於北方的匈奴，更是頻繁地侵略邊境，西起涼州雍州，東至并州幽州，處處都在他們襲擾的範圍之內。
子和是王睦的表字。在他行了冠禮以後，王莽也不再如他年幼時那樣，再稱呼他為睦兒了。
死亡已經離他越來越近。
自從他取得傳國玉璽，登上天子之位，至今已經過去十一年了。
他唯一所擔心的，便是心中的那個理想，是否能夠真的實現下去。
因為這是王莽於他而言，最重要的身份。更因為他是唯一的一個，知道王莽打內心深處，便深深厭惡著皇帝這個身份、這個稱呼的人。
無論是自己現在這
「不。今日……我不想在宮中。」王莽望著遙遠的大殿入口。儘管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他還是看見了殿外，開始有了雪花在飄舞：「又下雪了，陪我出宮去，看看雪吧。」
但這卻並不是王莽所擔心的。
「老師，依舊在心煩？」
可這些，都不是王莽心中最無奈之事。
即便是平日里的飲食，也越來越少，再精美的食物，都難以勾起他的食慾。
除了這些邊患之外，更重要的，是內憂。
可——即便已經沒有了阻撓，王莽理想中的那個新世界，卻依舊沒有出現。
十一年前，王莽終於取得了這個天下最高的權力。再沒有任何人攔在他的面前，與他爭權奪利，勾心鬥角。他的意志，終於能夠化作
前一年的天鳳五年，青州徐州一帶的大災之後，琅邪人樊崇率百餘人于莒縣揭竿而起佔據泰山一帶。而今年，又有樊崇的同鄉逢安與東海人徐宣、謝祿、楊音等聚眾數萬人歸附樊崇。聲勢壯大后，轉瞬間已在青徐一帶建立了自己的地盤，號稱赤眉軍。
宏偉的未央宮宣室，由粗壯的樑柱高高撐起，廣闊空曠如宇宙。即便殿下已經黑壓壓地跪坐了一地的群臣，依舊不能給這座古樸蒼涼的宮殿帶來半分的充實感。
王睦輕輕點頭，伸出手，攙扶起了自己的老師。當他的手觸及老師的臂膀時，心裏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越郡夷人大牟，也同樣起兵造反，短短數月之間，便聚眾數萬人。
王莽高高坐在殿堂之上，冷眼望著眼前的朝堂。
天鳳六年，冬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