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廟堂高不高（五）

他低下頭，沉吟片刻，緩緩開口道：「在下不過是一介學生而已，自然並沒有見過皇帝。但……在下卻總覺得，他是個很奇怪的人。」

「無妨。此間只我們三人，有何可怕？」王莽笑著擺了擺手：「況且，難道天下人，不都是這麼以為的么？算了，不說這個了。」

而王莽對劉秀，也同樣起了非一般的愛才之心。眼前這年輕人的資質，也是他平生除了王睦之外僅見。

「這一點，倒也並不算很難得吧？」王莽笑了笑。

劉秀的心臟怦怦狂跳，剛開口說了半句話，便被王莽微笑著揮手打斷：「年紀輕輕，難道就不能有些朝氣么？」

「因為……」劉秀想了想：「在下在太學之中，也算曆讀過春秋、史記、尚書等經典。雖不能算是精通，但至少勉強算是熟讀。然而窮盡史書，在下卻實在找不到，有任何一個人，是與當今天子相似的。或者說……」

劉秀一愣，萬萬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說出這等話來。若是被人聽到，按上個叛逆的罪名，那便是抄家滅族的大罪，面色一變：「太公……可要慎言……」

「僭越？為何是僭越？」王莽哈哈大笑：「天下事，天下人盡可評之。難不成，你我在這風雪之中，小樓之上，隨口聊上兩句，還便怕被官府捉走么？令功你這可未免也太過謹慎了。」

「小子何德何等，怎敢妄議如此大事？」完全沒想到會被問出這等問題，劉秀的面色都變了，連忙用力擺手，一臉惶恐：「在下在二位面前，不過是個黃口孺子而已，如何能如此僭越？」

「說起來，如今天下雖然民不聊生，反亂四起，但在下卻總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子的。」劉秀仔細想了想，才道：「當今天子自外戚之身起家，直到代漢禪讓，自始至終一路行來，拋開立場不談，至少也不是個無能愚蠢之輩。然而他即便面對如此亂象，也始終不改初衷，其中總該有什麼深意。只可惜，在下終究還是無能，看不透他究竟想要的是什麼……」

劉秀深深望著面前這個老人的雙眼。他的眼角滿是縱橫的魚尾紋，眼睛里也有些混濁昏暗，但一股奇妙的攝人心魄的力量，卻偏偏自那眼神中透出來。

「奇怪？」王莽訝然笑了起來。原本他以為，這年輕人或是讚許，或是批評，但卻完全沒有想到他最後給出的，竟然會是這樣一個形容詞：「為什麼是奇怪？」

「他……不貪圖個人的享樂。從他仍是前朝外戚的時候，直到現在，都是如此。雖然現在很多人都說，他那時只不過是虛偽地掩飾自己的慾望而已。但至少我在長安的五年裡，從沒聽說過他廣納妃嬪，大興土木。不僅如此，甚至就連上林苑，都被他拆了一大半，還地于百姓。如果說，以前的他還需要偽裝的話，那麼現在至少沒有必要了吧？」

「哦？」王莽饒有興趣地為自己倒了一杯酒，等著劉秀繼續說下去。

劉秀正不知該如何作答，王莽已經換了個話題，與他重新閑聊了起來。然而無論天文地理，世間萬物，眼前這老人胸中所學，竟然都無一不勝他百倍。一番交談下來，劉秀心中已完全被王莽所折服。

「好。」王莽點了點頭，直直注視著劉秀，然而他口中吐出的話，卻彷彿霹靂般在劉秀耳中炸響：

「他想要的么……？」王莽輕輕嘆了一口氣：「或許真的，全天下都看不透吧……又豈獨是你一人？如今天下反亂四起，也不知道這新朝，究竟還能有多久的命數。」

「如果光是這一點，那確實不算。但更重要的是，他在改朝換代，登基之後所做的那些事情，才是真令在下看不透的。」劉秀說到興起，也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才繼續道：「世人皆說，當今天子倒行逆施，是為人禍。上天震怒於此，天下四處大旱，是為天災。然而在下……卻實在不明白他為何要這麼做。」

「說吧，令功。」王莽輕輕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將頭微微向前探出，那雙深得像大海一般的眸子緊緊盯著劉秀：「若信得過我，就說真話。」

「不。」劉秀卻出乎王莽意料，凝眉思索了良久，緩緩搖了搖頭：「在下也不知道……」

「不，只是在下實在學淺識薄……」

但劉秀在王莽的目光注視之下，方才狂跳的心臟竟然漸漸平息，不知怎的，竟倏然對他萌生了一股信賴之感，一股熱血湧上了心頭，脫口而出：「是，那在下便謹遵太公吩咐了。」

劉秀頓了一頓，繼續道：「或者說，所有古人，在下都能明白他們做了什麼，想做什麼，而只有當今天子，在下卻怎麼也看不透。」

「所以，令功你是反對天子的那些改制了？」王莽點了點頭。

「自從當今天子接受禪讓，代漢自立之後，他的種種改制，已然令天下民怨沸騰，然而他卻始終如一地堅持著那些改制，儘管揭竿而起之眾已然遍布天下，卻始終不肯做出任何妥協。這麼做……於他究竟有什麼好處？」

以常識而論，剛剛會面素不相識的過客，僅僅是同桌共飲的緣分而已，竟然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實在是太過失禮了。何況這裏更是長安城內，天子腳下，若是一旦有什麼差池，流傳出去，那便是殺身之禍。

「在你心中，當今天子，是個怎樣的人？」

王莽卻沒有絲毫疑惑之色，只是靜靜等劉秀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