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賀新朝（三）

「在為哥哥報仇之前，我不會死的。」劉秀搖了搖頭，伸足踏上了岸邊的渡船，眼神堅定：「王匡王鳳以為這樣便可以藉機除掉我，但當我收復了整個河北，揮師南下時，他們才會明白今天的錯誤有多大。」

「放心吧，老師，我一定會替你活下去的！」

「不。老師已經死了，新世界也已經死了。理想既然已經被埋葬，我殺你又還有什麼用處？」王睦澀然一笑。

外面的喊殺聲，已經越來越近。

自從劉縯死後，他和李通對劉秀的稱呼，已經從少主變成了主公。

「不，沒有看見劉秀的旗號。」王睦搖了搖頭：「是綠林軍的其他將領。」

建章宮中，太液池上，有一座高二十余丈的高台，名為漸台。

「轉眼便是死期，又還有什麼事，是弟子能做的？」王睦苦笑一下：「不過老師但有所命，弟子絕對不敢或違。」

王睦重重對著老師的屍體磕了三個頭，再抬起頭來時，早已淚流滿面。

「我改主意了。」王莽搖了搖頭：「老人……總是會經常想要改主意的，不是么？」

縱使是天下第一大城，但長安城內，根本沒有守備的軍力。不過只勉強堅持了區區三天，綠林軍已經攻破了城牆，正向著皇宮的方向攻來。

「什麼？」王睦一愣，駭然望著老師：「老師！您不是答應過弟子，讓弟子與您同死么！」

「沒有。」王睦緩緩走近，一直走到了岸邊，與船上的劉秀兩兩相望：「我逃出來了。」

「快點，否則便真的來不及了。」王莽寫完了布上的內容，將布摺疊起來，輕聲對著尚在猶豫的王睦道。

身後一個聲音傳來，劉秀轉頭望去，看見一個身影正遠遠向著河岸走來。

「可以。」劉秀沉默了片刻，點頭。

說完，王莽自懷中掏出一柄匕首，自身上的冕服上割下一塊帛，隨後咬破手指，在布上書寫起來。

「天命……天命……嘿嘿。」王莽蒼涼地笑了起來：「這個世界上，原來真的是有天命的……」

「弟子……弟子明白了。」王睦一咬牙，點了點頭：「只可惜，弟子不能在黃泉路上陪伴老師了。」

「王睦……？」劉秀眯縫起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在這裏看到他：「你……沒有死在長安？」

「後悔？為何要後悔？」王睦訝然道。

他將匕首對準了自己的心房，張口輕聲念出了兩句詩：

「活下去，代替我，去看看劉秀身上所背負的天命，看到他取得天下。」王莽微微一笑：「既然我已沒有辦法看見……那麼你，就做我的眼睛吧。」

「不，不必了。」王莽微笑著搖了搖頭：「都一樣的。」

「我是來……投奔於你的。」王睦踏上了船，竟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著劉秀跪拜了下去。

此刻，王莽正坐在漸台之上，聽著遠方的殺伐之聲一點點向著建章宮傳來。

「主公，此去河北，就靠我們三人……」任光望著劉秀手中的那根代表著朝廷的節杖，苦笑了一下：「還有這根東西……只怕渡船剛過了河，我們就要被殺了吧。」

「那有甚麼打緊？」王莽哈哈一笑，搖了搖頭，隨後將手中帛書交到了王睦手中，面色莊嚴肅穆。

而更始帝劉玄下令，讓劉秀北上，「撫慰」河北州郡時，卻沒有給他一兵一卒。他的手中，只有一根節杖而已。

……

劉秀一霎不霎地望著王睦，試圖從他的眼神中得到答案，但王睦的眼神中，除了清澈，什麼都沒有。

生命的最後一刻來臨時，必須要有尊嚴地面對。

「老師，我來幫您吧……」王睦自腰間緩緩抽出了長劍，側著跪在了王莽面前：「我的身手不算好，比不上韓卓，但至少，不用老師您自己……」

「那麼活下去……做什麼呢？」王睦輕輕嘆了口氣：「沒有了您的世界，那該會多無趣啊。」

隨後，匕首重重插入了心房。

渡船載著四個人，向著黃河北岸慢悠悠地駛去。

他剛剛沐浴過，此刻穿著全套的冕服，頭戴平天冠，身上飄散出熏香的氣味。漸台之上的風很大，但王莽卻始終端坐著紋絲不動，穩如泰山。

「你現在……還沒有放棄殺我的念頭？」劉秀笑了笑問道。

十月，河陰孟津渡前，劉秀手持著節杖，面對著身前的滔滔黃河，與漸漸靠過來的小小一蓬渡船。

「那你是……」劉秀挑了挑眉毛。

「真是可惜。自從六年前長安一別之後，總還是希望能夠再見他一面的。」王莽微微嘆息一聲，面上有些惋惜：「看來，是沒有機會了。」

「……是。」王睦輕輕點了點頭，收起了長劍，卻沒有起身。

「很好。」王莽點了點頭：「最後的這件事就是……活下去！」

「弟子直至今日，也未曾對老師有過半分懷疑。」王睦堅定地搖頭：「老師的理想，自始至終都被弟子堅信著。只不過，天下之事，人力有時而窮。當弟子在昆陽城下，見到那流星隕落的那一刻時，弟子便清楚，老師您從未錯過，只是……天命真的不在老師身上而已。」

「等等。」

黃河對岸，便是河北。赤眉軍擁兵三十萬之眾，盤踞于河北，更有各地豪強，自建鄔堡，盤踞一方。在新朝覆滅之前，整個河北的動蕩直至今日，也未曾恢復。

「可以么？」王睦抬起頭，望著劉秀，沒有回答劉秀的問題。

王睦抬起一隻腳，踏上了船板。任光警惕地拔出了腰間的長刀，卻被劉秀揮揮手止住。

「投奔……我？」劉秀訝然望著身前跪伏在下的王睦：「你為何要……投奔我？」

「老師，敵軍進城了。」

他突然轉頭望向王睦：「睦兒，你可願答應我最後一件事？」

「不見，便不見了吧。」王睦淡淡笑了笑：「相比于不能建立起的那個新世界，不能見到劉秀，實在是沒什麼好值得可惜的。」

聽完了剛從宮外回來的王睦的稟報，王莽點了點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冕服，又正了正頭上的平天冠：「劉秀在其中么？」

「因為，我失敗了啊……」王莽淡淡一笑：「我曾經說過，要帶著你一同建立起一個新世界，但卻自始至終，也未曾讓你真正地見到。你難道不會有過哪怕半分的懷疑，我不過只是一個說夢的痴人而已？」

王莽輕嘆一聲，點了點頭。宮外的喊殺聲更加接近，混雜著宮女們的凄厲哭喊。

「睦兒，你可曾後悔過跟隨我？」王莽沉默片刻，突然開口問道。

最後的軍隊在昆陽城下都被擊潰了之後，自洛陽到潼關，再到長安，已經幾乎完全處於了不設防的狀態。綠林軍幾乎是一路長驅直入，不過兩個月的時間，便已經攻到了長安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