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繭自縛》目錄

第3章 第一眼(2)

第3章 第一眼(2)

鄭諧傷勢很輕,只是被歹徒用槍托打破了頭,而他的媽媽卻因驚嚇誘發了隱藏性心臟病。
傍晚時分,鄭諧的爸爸匆匆趕到醫院,看了一眼已經脫離險情的妻子后,便抱著頭上綁了一圈繃帶的鄭諧穿過無數的樓梯與走廊。那是個和白天的商場一樣可怕的地方,有穿著帶血白大褂的醫生來來回回地走,有女人尖叫與小孩子大哭的聲音。
鄭諧不知被誰摟住按在地上,按住他的人自己抖得像篩子一樣。而他只意識到一件事,媽媽剛才去付款,現在不在他身邊。
他耳邊嗡嗡嗡,各種聲音混作一團,他一句也聽不清,他已經被掐得快要窒息。又瞥見媽媽倒在地上,身上沒有血,可能嚇暈了。這樣也好,這樣媽媽就不會親眼見到他被壞人打死的樣子了。
同樣從容的還有筱和和,除了因為父親忌日的緣故,和和從小就沒有大張旗鼓地過生日,但除此之外,她的生活陽光而健康,從不曾覺得自己比別人缺少了什麼,彷彿人一生下來就該沒有父親。
鄭諧的確好命,有身居要職的父親,有出身世家的母親,再向前追溯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革命紀念館與歷史文獻中都找得到記錄。
他怕得厲害,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出聲,卻突然聽到一聲女子尖叫,那正是他的媽媽的聲音。
「沒興緻,改天。」鄭諧草草地斷了線,撥電話給韋之弦:「幫我在第七街公社訂個房間,下午把我的所有來電都轉接到你的手機上。」
可是他又有很多的女友,在上司自己口中,被稱作「女性朋友」。這些女性朋友連他自己都分不太清誰誰,常常需要她查備忘錄。
那位救他的人,也是一名警察,這日下午本來請了假,穿了便裝,才得以在折回時趁亂混入人群。他在奪過鄭諧將他扔出去之後,便被一把沒有預料到的長長的尖刀從後背刺穿了心臟。
那一瞬間他很想攔住她,話涌到嘴邊就只變成一句挖苦:「你連自己都不會養。」
鄭諧一個人開車在路上慢慢地行駛著,雨仍然很大,攪得人心煩。和和在郊區就下了車,說要到蘇荏苒家去抱一隻剛出生的小貓。
那男子也看著他裂開嘴笑,朝他打個響指:「小鬼,別挑食,多吃點青菜,再過幾天你就比這槍高了。」臨走前還摸了他的頭一把,鄭諧沒躲開,又氣又惱差點咬他一口。
他看著這男子嘻嘻地笑了。
鄭諧是個不錯的上司,雖然要求很高,但對下屬非常慷慨又親和,付出與回報永遠成正比,忠誠與所受尊重也絕對正相關,所以雖然她的很多工作看起來莫名其妙,但她做得心甘情願。
留在這一層的,包括服務員在內,都是婦女與兒童。有人尖聲哭起來,很快更多的人開始哭。又有聲音喊:「再哭老子崩了你!」
縱使他年紀幼小,也隱隱地明白,他不可以大叫,免得自己和媽媽都成為壞人的目標,而且,剛才那壞人的聲音似乎就來自他附近。
這些「女性朋友」各司其職,有宴會女伴,其中又分盛大宴席女伴與普通飯局,有遊玩女友,甚至有專門用來應付長輩的女伴,即專門用來幫他抵擋七大姑八大姨突如其來的相親安排。
他抬頭看時,見一個壞人正揪住他媽媽的頭髮把她扯出來,因為她試著爬過人群尋找自己的孩子。
那幾個歹徒失了人質又失了槍,很快就被一涌而上的幾名武警制伏。鄭諧模模糊糊中聽到哭聲,喊叫聲,救護車的鳴笛聲。
他記得那位叔叔衝上來一拳打倒抓住他的另一名壞人,一把舉起他揚手便朝人群扔出去,喊了一聲「接住!」
固然他的背景使他甚少遇上大的阻礙,但她一路陪同他走來,他究竟如何成功,她看得最明白。
這是鄭諧的救命恩人生前的最後一句話。當鄭諧安全跌入無數人為他托起的手中后,掙扎著想再看看他的模樣時,被一隻手緊緊地捂住了眼睛,同時他聽到人群中的驚叫。
那是鄭諧與筱和和的第一次見面。鄭諧看見一個皺巴巴的小動物,五官縮成一團,比他的小布狗更小。
而當時,在幾名武警們衝上樓來時,鄭諧已經成為歹徒手裡的第一人質,被他們掐住脖子,用冰冷的槍指著頭,與武裝警察們遠遠地對峙。
當然,禮物啊鮮花啊甚至大多數的邀約啊,都是她一手包攬。至於約會之後他老闆還做了什麼,那就超出她的管理與監控許可權了,恕她無可奉告。
他試著撥了筱和和的電話,聽到那邊亂鬨哄,和和說:「我跟荏苒在夜市吃燒烤。」
鄭諧在那家清凈的會所里睡了整整一下午,醒來時已是萬家燈火,雨也停了,滿天星光。
他放棄了與和和一起吃晚餐的打算,自己打電話叫餐。
這可怕事件的起因用幾句話就可以概括。兩個身上人命累累的流竄犯,在被警察圍追堵截的過程中,逃到這座商廈的兒童專櫃,試圖挾持手無寸鐵的婦孺作人質實現突圍。在先前逃亡過程中他們甚至殺了一名警察,奪到一把手槍。
屋內花瓶里插著香氣馥郁的白色玫瑰。鄭諧不喜歡鮮花的味道。他將那束花全撥出來打算丟進垃圾筒,想想覺得不妥,放棄了那個念頭,讓服務生拿走了。
韋之弦將那些公司編外人員的名字一一記錄在案,比如:劉海琴小姐喜歡淺藍色、GUCCI,歌劇和粵菜;孫曉琳小姐會日、德兩國語言,食素,動物保護主義者。因為鄭諧自己從來記不住,總要韋之弦盡職地提醒:鄭總,今天陪您出席李總夫人生日宴的是楚小姐,她不吃海鮮,最怕別人說她胖。
鄭諧正抓著一把玩具衝鋒槍愛不釋手,旁邊一男子聲音洪亮:「把那個娃娃拿給我看看。男娃娃,不不,兩個都要,我還不知道我孩子是男還是女。」
但是他卻忘不掉,二十五年,當日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日久彌新。這件事彷彿他自己的潘多拉盒子,他的所有不為人知的弱點,懦弱,膽怯,憤怒,怨恨,懊悔,自憐,都集於此,小心翼翼地藏著掩著,生怕被人發現。而他的媽媽,也在那一次的事件之後一直體弱多病,直到離開人世。
鄭諧那聰明小腦袋裡的所有念頭都在本能的趨使下化為泡沫,他奮力掙脫了摟住他的人衝出來:「放開我媽媽!」
途中接了哥們兒的電話:「新開的望鄉閣口味甚好,服務員也水靈,聚一聚?」
那日鄭諧與媽媽一起在百貨公司的兒童玩具專櫃挑禮物,因為他在幼兒園剛得到一朵小紅花,媽媽也要獎勵他。
小小的鄭諧怕到了極點時,心中倒生出無所謂的念頭,腦中閃現過已故的爺爺曾經說過的話:男孩子什麼時候都不能哭。又想像著自己死後會上報紙和電視,不知道疼愛他的大人們會有多難過。
韋之弦接到鄭諧的電話時,她正與友人聚會。
當時席間正有人怨恨世道不公:「同人不同命,有人天生就是銜著玉出世。」她立即想到了自己的上司鄭諧。
這些都罷了,偏偏又生得一副惹事非的好皮相,一顆遭人妒的好腦袋,性情也不太容易找出幾樣像樣的缺陷。
如果非要給他找點碴,那麼好吧,他可能有一點感情缺陷。
鄭諧是個高手。他看起來總是在同時與幾名女性「交往」,卻從來無人哭,無人鬧,無人興師問罪。除了進退合宜,分寸得當外,韋之弦覺得,他識人也很准。
而且與那些她司空見慣的錦衣玉食的將大好青春全部蹉跎于吃喝玩樂的公子小姐們大不相同,鄭諧的生活十分健康,飲食講究,堅持鍛煉,作息規律,有一點軍人作派,而事實上他並沒當過兵,至多從兒時起習武多年,少年時代的假期又總在訓練營中度過。
別人羡慕到眼紅都無力,他根本卻沒當回事,既不肯加入母系這邊龐大的家族產業,又不遠不近地與父親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回國后揣一筆不大不小的風險投資老老實實地挖自己的第一桶金,只用了五年的功夫就把公司的規模擴了上百倍。
他以為自己要死了,卻聽到耳邊有窮凶極惡的喊聲:「你們再敢向前一步,我一槍打死這孩子!」
她很奇怪,鄭諧明明有好到了家的記憶力,員工名冊看過一遍后,能清楚說出第0810號員工的姓名和年齡,偏偏記不住他認識的女性的習慣和愛好。哦,除了筱和和。
突然身後一陣風襲來,鄭諧的脖子得到了自由,但被慣性狠狠地反摔到地上。他迅速爬起來,見一個人跟剛才拿槍指著他的壞人已經打鬥到一起。那人一邊朝他喊:「快跑!」一邊將壞人手裡的槍一腳踢飛。鄭諧看到救他的人似乎正是剛才買兩個大號絨布娃娃的高個子叔叔,但他還沒跑幾步,另一個人又掐住了鄭諧的脖子。
她必須承認,好命有很多種,不光只有「銜玉而生」,筱和和也是令她連嫉妒都無力的其中一種。
和和朝他吐吐舌頭:「大男人怕貓,真丟臉。」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鄭諧杠著那杠玩具槍抬頭看,見一男子身材魅梧,濃眉毛,大眼睛,像電視中的大俠,偏偏兩隻腋下各夾了一個大號的毛絨娃娃,特別不協調。
從理論上講,世間萬物總要講究平衡,有得必有失,可鄭諧這樣的完美無瑕又順風順水,韋之弦只能感慨一聲,他的祖上為他積德可謂足夠厚重。
筱和和的大小事情,他總是記得清清楚楚的,雖然每次接到筱和和的電話和簡訊,他總是不耐煩,卻又常常莫名其妙地,比如看著她剛為他的宴會女友備好的禮物說:這個和和會喜歡,換一套。或者第一次光顧一家飯店,簽單準備離開時,突然對她說:讓他們把剛才的那種點心裝兩份送給和和。
其實鄭諧絕不是一個花心的人,他不太容易被美色打動,對待時尚的妙齡女郎與街角老婦的態度沒什麼兩樣。
他睜大眼睛看著她,想看清她的眼睛到底長在哪兒,她突然將眼睛睜開一半,扁著薄薄的嘴。
有人抱著他奔跑,把他放到車上,媽媽也被抬上車。
後來事情是怎樣開始的,他也不清楚。他正邊玩著槍邊等媽媽結帳歸來,只聽到四周一片驚叫聲,間雜著有粗嘎的嗓門喊:「都趴下,不許動!」慌亂之中有槍聲,不是他的玩具槍的聲音,而像電視里的那種槍聲,空氣中有像燃放鞭炮一樣刺鼻的氣味。
鄭諧在心裏亂七八糟地想著時,在驚呼中他的頭被重物撞擊了一下,眼前一黑,隨後是火辣辣地疼。
鄭諧閉著眼睛,伸手堵住耳朵,直到爸爸把他的手拉下來:「小諧,你睜眼看一看這個小妹妹,她下午才出生,她的爸爸就是今天救了你的那位英雄。」
鄭諧很佩服和和母女倆,本來她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但林阿姨這些年來過得積極又從容,從不提及當年事,彷彿那些事情根本不是發生在她身上的。
因為他總是換,通常又是成批的換,就像公司定期招見習員工一樣,與服裝發布季節保持同步,一季度一換,從沒有誰的任期超過三個月的見習期。
鄭諧以為她也要像他在走廊上聽到的那些小娃娃一樣哇哇大哭,卻沒有想到,那小動物將嘴唇彎成上翹的形狀,似乎在朝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