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傅岩毫無異議：「這是你們長輩的事，不需要跟我們小輩報備。」他猶豫了一下，「只是思青那邊……不說清楚，恐怕她……大伯會不好過。」
「不用，他就在門口。」
一時也就沒什麼話，老人家站了起來，「我走了。」
「爺爺，你把大伯當成你和她共同的孩子了吧？」
老人家擰眉沉默半響，凝重的神情顯得格外蒼老，幾乎在傅岩後悔時，他慢慢開口：「爺爺這一生，最愛的人，不是你奶奶。」
傅岩靜默，他已經猜到了故事的結局，這個故事果然就像爺爺身處的那個蕭索的時代一樣，並不美好，對愛人的背叛也許讓老人家背上了一輩子的十字架，無力解脫。
她沒有直接搭電梯離開，而是特地繞到了護士前台，頻頻往那個方向張望，卻連宋曦的影子也沒見到，臉色一板，走了。
蔣思青走後的當晚，傅家的大家長傅德頌就來了，老爺子脾氣古怪，就讓司機陪著，晚上七點的時候，一個人進了傅岩的病房。
傅德頌拄著拐杖慢悠悠站起，傅岩忙去攙，他一把推開他伸過來的手，自己踱步窗邊，背對著孫子，在月色中陷入漫長的回憶里。
之前老爺子也來過幾次，不過都是他父母一起跟著來的，除了當著眾人訓他不小心不愛惜外，祖孫二人已經很久沒有面對面聊過天了。
「嗯？」
可傅家家大業大又不能沒人掌舵，所以雙方各退一步，老爺子允許他40歲之前發展自己的事業，40歲后必須回來執掌公司。
傅德頌沒有問傅岩傷勢的康復情況，想必醫院已經跟他定期彙報，他知道的，怕比傅岩自己都多。
傅
傅岩正在跟助手打電話，見爺爺進來，趕緊掛了電話。
看到老爺子常年不苟言笑的老臉，他也不緊張，笑道：「爺爺，你怎麼一個人來了。」
傅岩問：「大伯自己知道嗎？」
「後來，她死了。」
傅岩眼眸一暗，沉聲問：「爺爺，嚴旭明這個人，你應該調查過他吧？」
回頭向傅岩的病房望了一眼，她皺了皺眉。
他奶奶倒是提起過，他的個性頗有些像年輕時的爺爺，內斂沉著，性子也堅毅，奈何他對法律的興趣遠勝於經商，在美國的時候一直堅持攻讀管理法學雙專業，在他看來，年紀輕的時候，實在是應該遠離家裡的大樹，自己干一番事業。
走廊上她特地玩味了一下剛才傅岩奇怪的神情，有些奇怪，但下意識覺得傅岩想說的是何馨怡的事，畢竟是前妻，他想知道對方近況卻不方便提起。
傅德頌再度冷哼一聲，看向傅岩的眼神卻帶了兩分激賞，想來這一趟是自己多心了，這小子是明白人，分寸也掌握地很好。
「我跟她15歲相識，18歲私定終生，25歲我離開她去大城市討生活，30歲的時候，我在事業最低谷，遇到了你奶奶……」
蔣思青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答應下來，出了病房。
「是你大伯不願意，這位置本來就是他的，他還是把自己當外人。」說到這裏，老爺子轉過身來，慢慢坐回到傅岩床邊，「這次他已經答應了。這個位置，我沒有考慮過第二個人。」
傅岩問題一出，老爺子再度陷入沉默，好半
傅德頌卻好像沒聽到一般，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你大伯，是她的養子。她走了以後，我把他帶回家，那時他六歲，已經比一般孩子懂事了。」
「忘了，只記得是個護士，父親是個開小麵館的。問這個做什麼？」
「還好。」傅岩敷衍。
傅岩默然，而後問：「被他拋棄的女人，是什麼情況？」
在他這個小輩看來，比起不善於表達情感的爺爺，其實大伯跟奶奶的關係反而更近些，兩人情同母子，有次奶奶摔傷，是大伯先發現的，等他們一干人跑到醫院，看到大伯大汗淋漓地背著奶奶做各種檢查，儼然母子。
之後就端著盤子，清風一般安靜離開。
傅德頌自然知道孫子指的是什麼，臭小子趁著這次機會向他逼宮討說法，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已是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了，陳年往事還是應該由他自己跟孩子說。
都住了那麼久了，他怎麼還不出院？
慘烈不堪的往事就這樣在平靜的語調中被緩緩道出，傅岩沒法體會當時爺爺的心境，老人家的背影屹立如松，他卻怕他隨時會倒地不起，制止道：「爺爺，不要說了，是我錯了。」
老人家抬了下眉，一開口就語出驚人：「思青那丫頭今天又來你這了？說什麼了？」
說到這，傅德頌的臉上現出幾分不滿，嗓子也大了幾分：「有時間你也勸勸你這個妹妹，胃口太大了，嚴旭明那小子才幾年資歷，做個副經理都讓我覺得勉強，再跟著你大伯鍛煉個十年還差不多。」
想來，大伯是個情深意重的人
多麼可笑的事，這個當初要求他商業聯姻並口口聲聲「不相愛也能過一輩子」的老頭子，原來他自己真的做到了。
大伯的身份，爺爺從未提起過，他父母對他的身份也是諱莫如深，只聽母親偶爾提起過，大伯跟他爸是一起長大的，親熱地喚他「大哥」，有什麼重要的事，也會先跟大伯商量。
傅岩跟大伯的關係不錯，但在這一刻，才覺得自己從不曾真正用心了解他，立時覺得自己非常汗顏。
白天的時候他沒有告訴蔣思青，其實他已經猜到，爺爺心裏的人選是大伯。
自以為想明白了，蔣思青也就沒有過多地花時間揣測這個很難讓人看懂的表哥。
傅岩鎖眉略一沉吟，馬上明白了癥結所在，「大伯應該是顧慮到了奶奶的想法。」
似乎大伯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姓范，不姓傅，並且堅持叫爺爺「傅叔」。
她突然覺得他有話要說，狐疑問：「哥，還有事？」
傅岩眼皮一跳，意識到接下來的內容一定是私人之極，點點頭，臉上是認真傾聽的恭敬表情。
宋曦朝坐在床邊的傅德頌微微禮貌頷首，眼睛瞄到他旁邊的龍鬚拐杖，輕聲道：「走廊有些滑，您回去的時候走慢點。」
傅岩的嘴角帶著一絲溫柔的笑意：「不要在年輕的時候，做讓自己老了後悔的決定。」……
「爺爺你一天不說你屬意的是大伯，她就一天也不會消停。」傅岩笑，「女人往往比男人更有韌性，這是自然法則。」
他從來不知道與奶奶相敬如賓結婚四十余載的爺爺，曾經有一段這樣不堪回首的故事。
似乎剛才銳
「好，我就不送爺爺了。我打個電話給小劉。」
「知道，他氣我，所以這麼多年，他一直不肯改口叫我聲『爸』。你大伯的性子，跟她很像，都太剛烈。」
「我知道，她是不想活了。」
老人鄙視嚴旭明就像鄙視年輕時的自己，臉色實在是不算光彩。
他點到即止，但已經把話挑明得十分清楚，傅德頌沉思，「她那邊，我會去說。」
他在年輕時拋棄了愛人，跟一個他不愛的女人，過了一輩子。
傅德頌點頭，「等我走了，公司的股份會留一份給你大伯。你奶奶也知道。」
他知道老爺子今晚過來，多少是帶著試探和警告來的，敲打他不要為了所謂的「自家人」，站錯方向。
傅德頌對著窗沉默了很久，才慢悠悠開口，聲音如夜色下的老樹皮一般，在月色下透出沙沙聲。
傅岩溫文一笑：「爺爺，你知道又何必問。」
傅老爺子把拐杖放在床邊，坐下，聲音老邁卻洪亮：「小劉在外面。」
傅德頌詫異，「什麼道理？」
「那三年前的董事會，為什麼你又臨時換人選？」
見孫子突然問起，傅德頌一愣，老牛般悶哼一聲，「跟年輕時的我，如出一轍。」
精神矍鑠的老人家剛走到門口，傅岩突然叫住他，「爺爺。」
「哦好。」
他故作困擾地揉了揉太陽穴，「爺爺你喜歡清靜，我年紀輕，那些煩人的聲音我來受著就好，只是……」他那黑眸看向傅德頌，目光肅然，「爺爺你還欠我一個明白。」
他問：「後來呢
果然老爺子冷哼：「那丫頭就是不安分。拉攏董事，還放出風聲，當我是瞎了聾了不成？」
「沒什麼，隨便問問。」
傅德頌一臉讚賞：「這孩子挺懂禮貌。」洞悉的目光滑向孫子，「你跟她挺熟？」
心裏慶幸自己那通電話打得早，嚴旭明應該還沒有跟她遇到，但她掌控欲太強，還是不放心，為了以防後患，她決定讓嚴旭明少去醫院看望傅岩。
「只是幫人替班。」宋曦將葯放到他桌上，「這個不要忘了吃。」
正說到這裏，門那邊有了些動靜，只見門打開，素麵朝天卻一臉清秀的宋曦走了進來，手上端著盤子。
也許是時候了。
傅岩心裡有數，猜爺爺今晚獨自來訪必定有話要說，或許是向他告知他最終的決定也不一定，畢竟公司一有重大決策，爺爺至少都會告知他。傅岩明白，相比他爸，他老人家更看重他這個孫子，他爸性子像奶奶，過於溫厚中庸，經商的能力一般，反而更喜歡舞文弄墨，要不是當年爺爺逼著，怕是早在大學當他的文學教授了。
「而且，就他做過的那些事，我能放心把公司交到他手上嗎？」
「她一直留在那個村，那間房子等我。一生未嫁，隔壁的二流子想糟蹋她，她拿納鞋底的錐子，刺死了他，還有自己。那個時候，她35歲。」
傅岩一直很好奇，卻從來都忍著不問出口。
傅岩驚訝過後就是竊喜，眼裡的笑意瞬時就流瀉了出來：「怎麼是你？你重新調回這個病房了？」
于公于私，這個位子都應該是大伯的，傅岩只是好奇，這個私，究竟是怎麼個「私」法。
傅岩覺得，有些話，還是要開誠布公說一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