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再說師父。
但是我又何曾了解過他，師兄在我眼裡一直是個謎，四年前是，四年後亦是，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四年前我偷偷張望他，想要了解這個城裡來的沉默青年，而四年過後，我已經失去了猜謎的興緻。
我總覺得我該知道的事，他們掖著不讓我知道。
暗箭傷人。
他們留給我的，無非是曾經的痕迹。
學武之人，比如師父，我的師兄們，甚至我，都有自己的故事，箇中滋味自知，我多少有些理解師兄顧斐的反骨。
他放下筆，一動不動地看著我，鏡框后的眼睛頗為嚴肅，「感覺好些了嗎？」
師父年輕時憑著拳頭走南闖北，追逐名追逐利，越要越多，大風大浪見識了個遍，中年時白髮人送黑髮人，痛失兒子，自己也鬼門關晃了一遭，這才大徹大悟，放下名利隱退山林。
後來師兄如天神般出現，我撲到他懷裡嚎啕大哭，他輕柔拍著我的肩，我才拋卻了一些被遺棄的傷感。
「你走以後，能不能時不時回來做飯給我吃，就當……可憐可憐我吧。」
說起來，更有點反骨。
這回他倒是聽話，只是神情有些扭捏，放勺子的動作倒是出奇利落，看起來早想解脫了。
我小心打量旁邊的師兄，他又點起一根煙，整個人被一層白灰色的煙霧淡淡籠罩著，剛毅的側臉若隱若現，似乎存心不讓人看清楚。
回房間躺下來，我就再也睡不著了，無聊得望窗外漸漸垂下的暮色，這裏的暮色沒有大山的寂岑，無處不散發著野性的蒼涼之美，我想起了那個漆黑的夏夜，我坐在無人的森林深處，苦苦尋找北斗星的蹤跡，大喊大叫，以為自己再也不能活著走出去。
晚飯的時候，我聽到廚房有動靜，走出去才看到，林白岩手忙腳亂煮麵條，菜葉被他扔得七零八落的，好像剛經過了一輪大戰。
然後師兄回頭瞥了我一眼，這一瞥不算驚鴻，卻是真正
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本來就不是自願上山的，我之所以上山，是小地方的高中讓我爸徹底絕望，才興起的瘋狂念頭。
我幾乎是落荒而逃，卻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逃，我也不想知道。
師兄們來山上看望師父的時候，高談外面的險惡，我在邊上搬個板凳，師兄顧斐抿嘴靜靜聽，我則傻乎乎笑，倒也沒覺得太惆悵。
然後就大踏步走了，方菲張了張嘴想說話，回頭遲疑地掃了我和林白岩一眼，甜笑道一聲「再見」，踢踢踏踏追在師兄後面，開車絕塵而去。
「是我們那個小地方的老故事，流傳很久了。說的是一個窮酸秀才，鄉試屢屢不中，考了整整十年還是不中，氣死了老爹氣瘋了老娘，第十一回，還是不中，這時他已經窮得潦倒了，家裡的米只夠吃兩天，他一氣之下，從家裡抽了根粗繩，想上山弔死一了百了，他在山上一眼就看中了一棵很奇怪的老樹，可他是個老秀才，腿腳不利索，繩子掛不上去，後來他心一狠，心說我就不信自己死不了，吐了兩口唾沫到手上，就想爬樹來著，結果爬到一半，你猜怎不著？」
林白岩本來就是吃這檔飯的，笑著接話，「方菲，玩心別太重，新郎官可在邊上呢。」
師兄猛地扔了煙，低頭看了眼表，「走吧。」
那是女人望著深愛的男人的目光，彷佛全世界只看得見他，不經意間令旁觀者動容。
「出去吧，我來，這裏不是你呆的地方。」
我拚命喊著「媽，媽，我害怕，媽，你在哪裡……」
16歲以後，我開始愛恨分明，對「媽媽」兩字棄之如敝屣，因為她對我爸的背叛，而20歲的那一夜，我終究認識到我是需要母親的，很想聞著她身上好聞的味道，好好哭上一回，可她，已經離開我四年。
老頭老太年紀
我相信，總有一天，那些痕迹也會被淡忘。
我嘆了口氣，猛搖頭，想將腦子裡的那些陳穀子的事甩出腦海，這下頭更暈了，閉上眼睛暈乎乎了一陣，不自禁得想起師兄，這才浮起一個大大的疑問。
林白岩嘴角勾出微微的弧度，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芒，「沒有，小樹妖。」
林白岩挑了挑眉，我為成功挑起他的好奇心而得意。
就像我被別人淡忘一樣。
天邊有成雙鳥兒撲哧飛過，孤零成雙的身影襯著浩渺的藍天白雲，像是流動的油畫。
我轉念一想，儒雅？斯文？這是他嗎？
下午我又睡了一場，睡得很沉，像墜入深深海底，感到一絲快意的解脫。
林白岩聽故事的認真表情實在有趣，目光灼亮，我一時玩心起，騰地站起來，以陰森森飄乎乎的聲音湊到他前面調侃道，「林生，你的眼鏡是不是掉了？」
暗流涌動。
我笑得越發燦爛，開始解惑，「他爬到一半，就聽到一個很輕很細的聲音飄了過來，林生，眼鏡掉了，這個書生嚇得差點從樹上摔下來，後來仔細一看，哎，他鼻樑上的眼鏡果真不見了，這副眼鏡書生了用了很多年，不在身邊，書生就有些怕了，趕緊下來找，一頓亂摸，眼鏡掉進了一個樹洞里，書生剛把眼鏡戴好，這才發現樹洞里有三根金條，金晃晃的，書生拿起來咬了咬，是真的金條，這時你猜怎麼著？」
「想喝水嗎？」
所以16歲的時候我看不懂梁展，20歲的時候看不懂師兄顧斐，而眼前這個突然出現在我生命的林白岩，又像一隻橫空飛來的小鳥，我看不懂，也不想懂。
他走後，師父對他諱莫如深，不常提起，我曾經胡亂揣測，也旁敲側擊問師母，心想是不是脾氣火爆的師兄惹惱了師父，可師母只是摸摸我的頭溫柔說道，「小斐是男孩子，
可是我媽聽不到，千里之外，她安然睡在另一個男人的臂彎里，她聽不到我的哭喊。
「嗯，好多了。」睡了一覺精神頭好點了，就是仍然頭暈，不過我身體底子不錯，以前在山裡頭風吹雨淋的，加上喜歡到處蹦躂，從沒有頭疼腦熱過，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我爸走後，這已經是我第二次生病了。
我連連苦笑。
慌亂喝完剩下的水，咕嚕咕嚕，「我，我再去睡會，你忙你忙。」
我撲哧一笑，總算髮現這樣驕傲的男人，也有低下他高貴頭顱的時候。
我這才想起自己出來的目的，剛抬腿要取水，他已經提前站起來，三兩步走到飲水機邊，然後拿著滿滿的水杯走回飯桌，回頭對我說，「別再睡了，睡太多晚上睡不著，過來坐這邊。」
我軟軟靠在門框上，不走過去，遠遠看著林白岩，與他保持些距離。
方菲笑著微弓腰，現出一絲小小的調皮，話語卻依舊犀利，「要是葉大律師為美人送我上法庭，那我倒可以先把結婚的事情先擱一擱，專心陪你走一趟。」
說是那麼說，總覺得這倆老頭老太還拿我當孩子，搪塞的借口冠冕堂皇的，卻不太靠譜。
唉，不就是不想讓我知道師兄身份顯赫是個貴公子嗎？不就是不想讓我自卑嗎？我都自卑那麼久了，多一個師兄少一個師兄，其實都無所謂。
他頭髮都亂了。
「方菲，倒是第一次發現你的想象力這麼豐富，問起別人隱私來臉不紅眼不眨，不過，」林白岩從容一笑，頓頓賣了個關子，「看在你快當新娘的份上，我就不告你侵犯他人隱私了。」
更何況，學武的人都有些俠骨仁心，希望憑一己之力懲強扶弱，只是我那三個師兄學成下山後，都經歷過一段低潮期，甚至師父也經歷過，理想只是個輕浮泡沫，現實是針，一戳即破。
「哈，林大律師可
我咕嚕咕嚕半杯水下肚，口腔里的乾渴緩解很多，心情也滋潤些，笑道，「嗯，你讓我想起一個故事來。」
「這時，那個聲音又出現了，她說，林生，拿了快走吧，我最不喜歡人家撓我腰了，癢死人家了。」
「哦，好。」我支吾一聲，心不甘情不願地踱步過去，終於我們的距離，在我緩緩的挪步中，悄然拉近。
四年過去，他發號施令的習慣仍舊未改，可能因為身份和地位的原因，更加變本加厲。
四點鐘的時候我醒來過一次，覺得口渴，跌跌撞撞地開門出來，驀地發現林白岩就坐在餐桌邊，腳上一雙舒適的黑色綿拖鞋，正全神貫注地低頭看卷宗，桌上一台手提電腦，鼻樑上甚至架著一副眼鏡，鏡面上反射出電腦瑩瑩的亮光。
回憶師兄那時的肅然神情，我猜，他的背後必定也有個故事。
我賣了關子，喝了口水潤潤喉，隔著水杯好整以暇地看著林白岩迷茫的臉。
我杵在邊上，開始覺得這場看似閑聊的談話，已經蹦出了一些火星子，怪燙人的。
我恍然一震，覺得這個玩笑有些過了，突然臉紅心熱起來。
「說來聽聽。」
我也看不懂林白岩，有些人天生就讓人看不清，矇著層霧。
四周隱隱約約有凄厲的狼嚎，還有唧唧蟲鳴，我嚇得全身發抖，胡亂喊著我爸，我抱著膝蓋嗚咽，「爸爸……媽媽……」
師父住在山上的這十年，陸續收過五個徒弟，我是唯一的女孩，除了師兄顧斐，其他三個師兄只在逢年過節時見過，他們也都各自有了事業，成家立業意氣風發，一個在大學當了體育老師，一個在B市開了間上了規模的健身房，還有個轉行做了商人，行商起來也是練家子的氣勢，膽大心細，平時也常約人比試一番，怕身體銹了。
師兄家庭
我的心，就像藍天一樣空蕩蕩的，孤獨太久，偶然發現一隻小鳥飛入生命，於是用最燦爛的笑迎視它，最在它飛遠之時沮喪發現，除了飛翔的痕迹，它什麼也沒留下。
腦海里蹦出一個故事來，我禁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這樣的他，實在陌生。
「笑什麼呢？」他驀地抬頭問話，而我嘴邊揶揄的笑來不及掩飾，就這麼被抓個現形。
我腦海中劃過這兩個成語。
師兄卻把深邃的目光轉向林白岩，淡淡道，「辛苦你了。」
我其實不愛和他近距離接觸，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沌感，這種感覺……就像我和當年的師兄，距離很近，可我從不曾真正了解過他，他也不願讓我了解，我們維持著忽遠忽近的距離，讓我猜個不停。
「莫愁，我跟你商量個事好嗎？」
「嗯，我就是出來喝水的。」
呵呵，細想起來，一晃八年，他們的身份都貴氣了，陸絲是A大校長的女兒，我媽成了校長夫人，梁展他爸早就棄文從商，現下，梁展也是個公子哥了。
水沸以後，我麻利地下面，而身後，林白岩沒走，靠在廚房門口。
我從沒見過他戴過眼鏡，說起來也怪異，這副眼鏡一戴，頓時削減了幾分他身上的精幹銳氣，添了些斯文。
一副書生樣，不過沒嗅出窮酸。
我傻笑，尷尬地撓撓頭髮，老實說，「沒什麼？看你戴眼鏡不太習慣。」
藍天下，我和林白岩孤零成雙地站著，目送汽車遠去，我望出了神，直到林白岩在耳邊說，「進去躺著吧。」我這才回過神點點頭走進大門。
我爸說我駑鈍，說白了，就是傻乎乎，不太聰明。
「啊？你說。」
他聽得仔細，指端敲著桌子，在深思，「難道……遇到女妖了？」
「我戴眼鏡讓你想笑？」林白岩仍舊看電腦，看起來想和我聊聊。
方菲柔順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