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莫愁……」梁展在後面喊住我，一臉迷茫。
我沉吟一下，禮數上確實不對，但我實在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八年前自作多情，面子上擱不住，幾乎是落荒而逃，像個斗敗的公雞。
田雞已經在會場門口等我了，擠擠眉，指了指會場主席台上的清秀男人，神秘兮兮道，「看到了嗎？你的初戀情人？」
我瞥了一眼場內，淡淡道，「我哪能看破紅塵，我不過就躲著紅塵而已。」
夏捷詫異，「你要走？」
而講台上的梁展已經切入主題，就好像年少時給我們上課，說話邏輯清楚，側重點分明，他不是個喜歡泛泛而談的男人。
夏捷立馬有些緊張，「是嗎？那我陪你走走，外面空氣好。」
田雞見我不說話，湊過來問我，「怎麼了？舊情的火焰燃燒了？」
「學長，是這樣的，電視劇里會蓋房子的男主角都會為女主角蓋一座最漂亮的房子，學長也會這樣嗎？」
身後突然響起一聲低沉的質問，熟悉到我令我的心猛地跳了跳，我下意識回頭看，林白岩正面色陰沉地看著我，一身黑色大衣，沉穩氣質與我這跳躍的校園有些格格不入。
「……夏同學，你安慰別人的方式很特別，」「莫愁姐，別客氣，叫我夏捷吧。」
「莫，莫小姐，我聽黃老師叫你莫愁是嗎？」
夏捷像是粘在地上，站著不動，笑嘻嘻道，「黃老師，我都安排好了，沒我什麼事了，嘿嘿。」
林白岩惡狠狠地扭過頭，「不許跟他聯繫。」
田雞臨走前又露出賊兮兮的壞笑，揚了揚手機，莫名其妙地抱住我撒嬌，「莫愁，你頭上長出了一朵花。」
我們都回不去了。
我有些尷尬，總好說自己躲舊人吧？於是撓撓頭撒謊道，「裏面空氣不太好，感覺胸口有點悶。」
夏捷錯愕的表情更甚，好奇寶寶似的，耳朵湊得更近了些，田雞見狀趕蒼蠅似的趕他，「夏捷，大人講話你聽什麼呢？這個活動不是你們協會搞的嗎？你這個會長怎麼當的？去去去。
他的眼中充盈著陌生的光芒，亮的嚇人，「是，是有很多人喜歡你，但是沒有人會像我一樣，想要永遠和你在你一起。」
罷了罷了，不見也罷，反正我一直任性，一直做錯事。
中間田雞收到了一個電話，她看了看手機，嘴裏輕聲叨念了一句，「說曹操曹操就到。」然後就走出去接電話了。
我咧著尖牙把她打跑了。
「啊對不起，我錯了，不應該問女士年齡的。我，我只是想知道你比我，那個，比我大幾歲？」
我轉頭睨了她一眼，開玩笑說，「也許那會陸絲比較像灰姑娘。」
梁展三言兩撥，大概不想把話題扯離太多，話鋒一轉，把話題引到了現代建築的美學意義，並由建築的基礎功能上升到人類的美學需要，而我的思維已經飄遠，一個字也聽不進。
「什麼？」
我仔細觀察他，八年過去，他已脫去記憶中的青澀，竟讓我有點陌生。
夏捷在旁邊大概聽到「初戀情人」幾個字，表情有些詫異，而我朝門內十幾米外掃了掃，定格在那張謙恭溫和的笑臉，怔了怔，心裏泛起微微的波，卻最終恢復平靜。
他在我面前急剎車，「莫愁姐，你怎麼走了？跑得也太快了吧？」
說話間已經推著我走向旁邊的林蔭小道，我只好硬著頭皮跟著這認識一個小時不到的小男孩並肩走著。
「什麼花？」
他的眼中閃動著驚喜，而橫亘在我們中間的是八年的時間長流。
我記得那句話，那時我陪著陸絲坐在臉盆旁，陸絲一臉沮喪，快哭的樣子，抬起頭來已經淚眼汪汪，她對梁展說，「梁哥哥，我不想要很漂亮的房子，我只要我的房子不漏雨。」
「就憑我喜歡你。」
到A大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半，田雞太忙走不開，說會有個男孩子帶我去會場。
我已不是原來的那個我，她又怎可能是原來的那個她？
「梁哥我改天跟你聯繫。」局面混亂，我頗覺無奈，只好回頭安
「你，你憑什麼管我？」
站在學淵樓旁沖我傻笑的小夥子有點眼熟，我搜刮腦袋想了想，終於記起來他就是那天籃球場上問我討要號碼的男孩子，大概叫什麼「夏捷」來著。
我看到夏捷年輕的額上浮起三條黑線，無奈又可愛，捂著綻開的嘴快走在前面，而夏捷追在我後面，「莫愁姐，你電話號碼多少？告訴我吧。」
我點頭，有些歡快地說道，「是啊，終於可以回家了，明天下午的火車。」
我忍俊不禁，而梁展帶笑的目光終於投射過來，正好與人群中的我的視線相遇，我們各自一怔，梁展顯然比我驚愕許多，楞在那十幾秒，直到人群嘩然，他才回過神來，指了指我身邊的女孩子，「這位同學什麼問題？」
「……那你姓什麼？」
我也沒放心上，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過了一會，田雞回來，朝我賊兮兮地笑了笑，我當她神經病發作，假笑了一下，不再理她。
「什麼？你再說一遍！」
林白岩看著我的眼睛越發悸人，繃著臉，忽然冷笑了一下，「你就那麼想避開我？你要跟我裝傻到什麼時候？」
我楞得說不出話來，而他看過來，我又倔強地別開眼，揚著下巴道，「喜歡我的人很多。」
「好的，夏捷同學。」
其實真的有點悶。
我瞪了她一眼，橫抱著雙手恍然道，「這些年我總結出了一個道理，你知道是什麼嗎？」
我全神貫注地聽梁展講述他的奮鬥史，他也逃課過，也曾迷失方向，但後來最終找到自己的職業方向——因為他是那麼喜歡設計。
「那你再用望遠鏡看看他的無名指嘛。」
「男人都是浮雲。」
起先有些沉默，但他還挺會熱場，我們開始邊走邊聊。
這個男孩子笑容很燦爛，臉也白凈，生嫩地像是夏天碧池裡尚未開放的小花苞，讓人賞心悅目，我也沖他禮貌笑了笑，「謝謝，真是麻煩你了。」
我剛想張口，學淵樓那邊有人喊我名字，「莫愁～莫愁～
「姓李，你信嗎？」
我在小樹林里走了走，時隔八年，小樹林也有了變化，人工的痕迹更多了些，多了石椅，一小片地被踏平立上了學院碑，生硬地毀壞了這一片純自然的景色。
「是啊。」
一旁的夏捷張著嘴，望望林白岩，再望望我，嘴巴一直沒合上。
田雞領著我們挑了個挺偏的位置，我坐在她右邊，夏捷則被坐在田雞的左邊，偌大的三百號人的會場已經差不多坐滿，還有些晚來的同學站在過道上，而我右邊的兩個女孩子指著講台上的梁展竊竊私語，無非是「這個學長挺帥的呀」、「是呀是呀，聽說還是個建築師呢，得過不少獎的那種」。
我反手敏捷掙脫，退了一步，扭開臉，「我沒什麼想說的。」
田雞咧嘴笑，昏暗中的眼睛灼亮，而我不免自嘲，「風水輪流轉，現在我成灰姑娘了。」
這就是大學，青春洋溢、熱情奔放，而我甚至不曾擁有過一天這樣肆意揮灑青春的大學生活，我百感交集，還好會場內的燈光只集中在台上，我坐在烏壓壓的人群中，任誰也看不到我臉上的一絲惘然。
不少學生擁到台上，七嘴八舌圍著梁展，梁展連連望向我，大概想找我敘舊，我卻興緻缺缺，弓著腰踮著腳跟溜了出來，與田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我莞爾偷聽，覺得十分滑稽有趣，身邊的女孩子甚至聲音高了一度，「他無名指上有戒指嗎？我沒戴眼鏡，什麼也看不到。」
他一臉陰戾，上前猛牽住我的手，「走，我有話跟你說。」
「你，你放開，誰是你女朋友了？」我死命掙扎，他卻鐵了心鉗住我的手，一點餘地也不留，快步拉著我走，「喂，林白岩，你別太過分，你放開。」
梁展跑上前，氣喘吁吁，吶吶地喊著我的名字，「莫愁……怎麼就走了？」
他冷靜穩重，聚斂了台上所有的光華，像個發光體，有些感傷地說，「以前有個小女孩，家裡屋頂漏雨，可她爸爸經常不在家，所以每次下雨
「桃花。」
「算了，八年不見，敘起舊來可以有裹腳布那麼長，我沒興趣。」
我一路晃悠悠過去，學淵樓邊上是一個小樹林，有些年頭了，到了春天百花爭艷，秋天則是楓葉漫天，一大片黃葉鋪滿小路，踩在上面吱嘎吱嘎響，給人歲月的厚實感。
「哈哈。」這次輪到我哈哈大笑了。
鄰座女孩嗤笑，「昨天看流星雨，我碰巧帶瞭望遠鏡呀。」
梁展的演講已經到了最後提問階段，這時燈光大作，觀眾席開始沸騰一片，我身邊的女孩子都蠢蠢欲動起來。
田雞悄悄湊到我耳邊，低聲忿忿道，「我一直很好奇，陸絲什麼都不如你，梁展為什麼就死心眼看上了她。」
梁展回答了好幾個男生的問題，女生有些不滿，直到最後一個問題時，我身邊的女孩子把手舉得奇高，嘴上也不歇著，「學長，這裏，這裏。」
小時候我喜歡在那條小路上小跑，踩著落葉，聽著秋天另類的聲音，全身輕盈地像是朵雲。
「……啊？」
「別這麼說，其實你說自己十八歲別人也不會懷疑。」
我突然感到頭痛欲裂，而面前的林白岩眼裡已經要噴出火來，他瞥了一眼迎面而來的梁展，笑了一下，「又是一個？你倒是過得很好。」
「對不起各位，我有事要帶我女朋友走，先告辭了。」林白岩突然伸手死死握住我，握得我手都疼了，我已經明顯感覺到他的怒意。
他有些靦腆地看著我，笑得像朵燦爛的喇叭花，「不麻煩的，莫小姐。」
「我22歲，呵呵。」
我聳聳肩，也許對於現代人來說，歌功遠比任何事來得重要。
「哈哈哈……」夏捷止不住大笑，笑完了轉頭很認真地問我，「你不會真姓李吧？」
一直在一旁悄悄偷聽我們講話的夏捷面有錯愕，田雞有些懵了，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我，「我說，你該不會打算學李莫愁出家當尼姑了吧？這話不對呀，看破紅塵還
人群躁動，人人翹首期待他的回答，梁展顯然十分尷尬，卻還是機智答道，「本市颱風太多，還是不要在海邊蓋房子吧。」
走到學淵樓大門口，田雞被一個電話叫走了，我認識路，讓她先忙工作，我去四處轉轉。
又一個女孩聽出了端倪，「看不到你還誇他帥？」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回家要換號碼的，所以暫時你不能聯繫到我。」
田雞回頭望了好幾眼會場，問道，「他都看到你了，不去打個招呼嗎？」
對於梁展、陸絲，我已經完全放下，但是也不想再與他們有太多交集。
他猛地扣住我的下巴，將我的臉正對著他，力道決絕卻又出奇溫柔。
「……梁哥。」我也吶吶喊了一句，就像小時候一樣，卻說不出那句「你好嗎？」
八年前的那場暗戀，早就褪變為記憶的一部分，難以抹殺卻已不值得一提。
「望遠鏡被莎莎搶走了……她看流星雨都沒看帥哥那麼積極。」
梁展朝我匆匆跑了過來。
她拍了拍我的肩，算是寬慰，「你的白馬王子快來了。」
八年後回來了，原只想偷偷坐在人堆里看他一眼，可不幸又被發現，怕又給人「余情未了」的錯覺，真是再糟糕不過，我到哪都是暗戀的命相，老天真是忘了我也是自尊自愛的女孩子。
「莫愁姐你哪一年生的？」
果然那時的陸絲十足一個灰姑娘，只是時過境遷，貴為千金小姐的她是否依然懷揣著當初那個單純的願望？
倒是沒有預料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與故人相遇，我在台下，他在台上，我是他的聽眾，聽他侃侃而談，卻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啊？呃……」
「我比你大2歲呢，呵呵，我可真是老了。」
走到小樹林邊，我準備進去走走兒時的老路，這時身後有凌亂急促的跑步聲，我心一驚，回頭看，原來是夏捷。
話音一落，引得人群大笑起來，而梁展瞥我一眼，我則笑著看著他，算是打了招呼。
感覺怪得很，他卻言行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