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枝椏》目錄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呵,你現在不正陪著它們嗎?」
我有些恍惚,而方其還在繼續說。
「太好了!」
我沉思想了想,往事浮上眼前,那一年師兄確實下山過,足足離開了一個星期,那七天里,我每天都會跑到山腳的老桃樹下苦苦等他,邊看書邊伸長脖子往那個他去時的方向望一眼,感受古人所說的那種「望穿秋水」的滋味。
「姐夫一回來就跟顧叔叔吵上了,他說他喜歡上一個女孩子,他只跟喜歡的女人結婚,他不會選擇我姐。」
要不要撕開這脆弱如紙的幸福假象,親手掏開那層紙,看看背後埋藏的真相?
我深吸了一口氣。
面前的英俊男人顯然被我的坦白給震懾住了,流露出慣常的嚴肅,緊抿著唇,似乎仍在消化我那些沉甸甸的肺腑之言。
而他又因為什麼樣的原因願意與我這般靠近?
我笑得天真爛漫,師兄卻笑容勉強。
我話還沒說完,林白岩倏地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下去,然後一把拉過我抱在懷裡,我驚得心漏跳了一拍。
方其面色瞬間沉重,反問道,「莫小姐,整件事你知道多少?」
睜大眼抬頭偷看身邊男人熟睡的俊顏,我不禁捫心問自己,我究竟為了什麼才和這個男人親密如此?
這樣深沉內斂的表白讓我措手不及,只好尷尬一笑,「你說起情話倒是很有一套。學過嗎?」
「我昨晚說的……並不是一時衝動。」
是愛,還是孤獨?
我微低頭打量他環住我腰上的手,他敏感察覺到,倏地放開,雙手向上舉起,笑著連連保證,「細水長流。我懂我懂。」
我面無表情點點頭,「你顧全大局的心思讓我很感動。」
我挑著眉瞪他一眼,「怎麼?想找那人打架?」
我轉過身去,搖頭苦笑,「美好?我受不起。」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用力撞了一下,一陣一陣的疼,下意識抬手拿起桌上的咖啡胡亂灌了一口,嘴裏全是陌生的苦,手微微顫抖,我用連自己都震驚的平靜語氣說,「請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全部。」
方其瘦瘦的臉頰像是出了紅暈,好半天才蠕動了下嘴唇,「莫小姐,我說過了,所有人都欠你一個解釋,這對你不公平。既然誰都不肯出來,那就由我這個旁觀者來。他們不說,我說!」
「師兄你想我們嗎?我跟師父師母可想你了。」
「師兄,我悄悄告訴你哦,師母說師父住到山上是為了逃避,他說師父是個膽小鬼。那你呢?你也是到山上逃避的嗎?」
我想這個問題在那天見到方其時,我已經給出了答案。
話說到此,我橫了心說,「其實我一點都不心軟。」
「你力氣用不完嘛。」
「這之後的事情我沒有親身經歷,都是聽我媽說的,大概是師兄走之後,顧叔叔的政治對手發難,其實顧叔叔應付起來遊刃有餘,可不知道怎麼回事,白岩卻上山告訴師兄,顧叔叔有大麻煩,如果沒有我爸的出手幫助,顧叔叔就會有牢獄之災,還會牽連很多人,努力大半生的仕途也就毀了。」
林白岩依然站在我身後不挪步,我們心照不宣地沉默著,而後他慵懶低沉的嗓音在背後響起。
他笑看我,「當我昨晚沒說。」
對面的男人很尷尬地瞥了我一眼,我嘲諷一笑,「你說是不說,不說我就走了,反正我也不指望你什麼。」
熱騰騰的白粥差不多好了,我沒有再理他,走到冰箱里拿出兩個雞蛋,熟練地敲破,準備煎雞蛋。
我怔了一下,看起來確實有故事發生無疑了,我搖搖頭,「我一無所知,但是我覺得他們似乎有事瞞我。」
他依舊一臉深沉地望著我,轉而問我,「那麼你呢?你怎麼想的?」
他凝重地說,「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夠好,」他摸著我的頭髮,「但是請你相信,我在努力。」
好在,師兄沒有拋棄我,七天後我終於在老樹下等到了滿臉疲憊的師兄,他鬍子拉碴地遠遠朝我憨笑,嗓門沙沙的,「小丫頭,不看著師父,到處亂跑什麼?」
熱鍋上的雞蛋正哧哧冒熱氣,我用鏟子把蛋翻了個身,這才轉身朝他淡笑了一下,「有人說我們倆不可能來著。」
方其抿了口咖啡,苦笑了一下,「莫小姐,別看我現在幾句話就說完這事,其實當時的情況很嚴重,簡直亂了套,兩家人為了逼姐夫放棄你,死心塌地下山,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上上下下里裡外外通好口徑,我家這邊呢,我姐姐整整瘦了10斤,跟我爸媽說這輩子非我姐夫不嫁,我爸才願背上個小人的黑鍋,讓林白岩上山當說客。所以哪怕是現在,姐夫跟我爸的關係還是比較僵,我爸也忍了,這次還是我姐姐懷孕,兩人才說上話。」
說到這,方其停頓了一下,一字一句道,「莫小姐,那個女孩子,就是你。」
說到這兒,方其抬起頭看著我,鄭重說道,「其實我知道,主意全是白岩出的。話說回來,作為個外人,他當年這麼做全是兩家人好,為了我姐好,可是……」
「可是我還是覺得它們很孤單啊。」
十九歲的我已經嘗過太多離別的心酸,一次又一次目送我爸科考離開,我媽離開,我在後面無聲地乞求他們多留一會,可是他們聽不到,越走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
「師兄,你覺不覺得我們住在與世隔絕的山上,像古代人。」
四年以後回想自己當年等待執著,無非是因為內心深處的恐懼,我是那麼地害怕師兄再也不回來,再也不陪我爬樹,再也不陪我背書,再也不為我摘山花……
他沉沉的令我混沌的嗓音在我耳邊,「不需要說那些話,真的。我們慢慢來,我不逼你。」
方其眨了眨眼,待巧笑嫣然的服務員小姐放下咖啡,他才緩緩開口。
方其停了停,語氣中有幾分氣憤怒不平,眼中燃著團火,「可是我就是想不通為什麼他現在會和你在一起,他這算什麼?當年就是他出手拆了你們,現在又和你在一起,這算什麼兄弟?明知道當年姐夫為了你跟家裡鬧得不可開交,作為兄弟怎麼能四年後在我姐夫胸口上再插上一刀,我不知道姐夫怎麼想的,總之我實在想不通,我跟白岩不算熟,但是在我這外人眼裡,這件事他做得不厚道,簡直荒謬無比。」
師母無意中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卻時刻揣在心裏惦記著,午夜夢回時,總是恍惚害怕著。
我傾聽著他淺淺的呼吸聲,以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喃喃著,「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故事沒告訴我呢……那個故事里有我嗎?」
我看向窗外的晨曦光芒,將心底的陰暗抖落了出來,「我是個小氣的人,我的家事我想你也知道了一些,八年前我媽背叛我爸,這八年來她再怎麼努力,我就是不見她,她寄的東西退回去,我不給她一絲補償的機會,我讓她背上棄女的罵名,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替我爸報復她。」
我在廚房熬白粥,因為下午的約會而心神不寧,所以林白岩走進廚房的時候我也未發覺,直到他在我背後摟住我的腰,在我的臉頰上印下一個灼熱的早安吻,我才詫異地回過神來。
我多麼的害怕被拋棄。
「好男兒志在四方,顧斐的世界在山下,總要回去的。」
我澀澀笑了笑,假裝幸福能讓自己好過一點,偏偏我做不到。
「莫小姐,整件事情我知道個大概,我會遵守承諾告訴你所有我知道的,請你放心。」
「山不是為人而生的,小丫頭。」
方其娓娓道來。
「早上好,」林白岩笑容明朗,眼睛里似乎有溫暖的東西在跳動,「有人為我做早飯的感覺真好」。
把煎好的蛋端正放在盤子上,我托腮故作思索了一番,歪著頭直視他,半開玩笑地問,「聽說做律師的多半都不是好人,我怎麼總感覺你是急著拐騙我呢?……是這樣嗎?林律師。」
他自然沒有聽見,依舊睡得深沉,我們像戀人一樣依偎著,竟讓我有種天荒地老的錯覺,於是我容許自己沉溺於這片刻的小幸福中。
我直言不諱,「你說你昨晚的話並不是來源於衝動,我信的,你只是不了解而已,現在你收回你的那些話還來得及,我不……」
我面無表情坐下來,他推推眼鏡勉強一笑,「要喝點什麼?我問過了服務員了,這裏的乞力馬扎羅很不錯,還有……」
我微笑了一下。
我背對著他,難以接受這樣令人受寵若驚的回答,我太了解自己,因而不認為自己配得上「美好」一詞,我的膽小懦弱常常讓我自己都厭煩,而如果恰巧這點成了他佔領我心的籌碼,我想,這一次他錯了。
我費了點勁挪開林白岩環在我腰上的手,礙手礙腳地赤腳下床,逃難一般地離開了房間,臉竟然微微發燙。
「想啊,就怕你亂跑闖禍呢。」
「是嘛?可是做古代人很幸福啊,與世隔絕的感覺也不差,小丫頭,對吧?」
「師兄,你說山上的風光那麼美,可是卻很少有人有膽上來欣賞,你說山會孤獨嗎?」
那時候我在腦子裡一次又一次假想師兄離開的場景,我想挽留,可找不到任何能讓他放棄繁華世界的理由,所以只能目送他離開,獨留自己一個人,就好像天地間一隻孤獨鳴唱的沙鷗,一顆跳動的心,冷成一塊寒冰。
他驀地拉開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抓著我的肩膀望著我,眼神流瀉出萬分的無奈,這時的林白岩已經不是我熟悉的那個自信無比的男人,他分明有所退怯。
恍惚四年後我才知道,原來他離開的那七天發生了很多事,他是帶著滿身風雨站在我面前的,他心中明白,他終究不能與山同在,於是他編了個善意的謊言,哄得我不再半夜害怕,他終究是個善良而殘忍的男人。
林白岩上前一步,眼神真摯,眼中的光束竟讓我不自覺收斂嘴邊的笑,他望著我說,「莫愁,知道嗎?過去的我太自以為是,總以為自己是對的,」他的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頰,「我不懂別人所謂的心動,現在我懂了,原來真有這樣一種美好,讓人想不心動都難,只想急著擁有。」
我不耐地瞟了他一眼,冷冷拒絕,「不用麻煩了,我沒有心情,你說吧,我想知道發生過什麼。」
「我?莫愁,你看師兄像膽小鬼嗎?」
「姐夫那會說他朋友死了,他生前也不得志,死的時候更是一無所有,他也看透了,他想過過自己想要的日子,和喜歡的人在一塊,我姐哭天搶地的,姐夫還是鐵了心要分手,讓姐姐不要再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再後來白岩也來當說客,姐夫根本不聽,就又走了。」
我並不直接的回答顯然讓緊繃的氣氛稍稍緩和了一點,只是他的目光仍然犀利,想了想點點頭,雙手擁著我,「對不起,我是急了些,我知道女孩子都喜歡細水長流,那好,我們慢慢來。」
「白岩告訴我姐夫,我爸對於我姐姐被拋棄這件事大為光火,甚至遷怒於顧叔叔,我姐求也沒用,我爸放出話來,只有姐夫和姐姐結婚,他才有立場出來幫顧叔叔,否則一切免談。」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堅定地點頭,「沒有了。」他頓了頓,面有猶豫,「我想,你只要明白我是真心的就好。」
「不像,你都可以一個人晚上在山上隨便走。」
「方其,我今天來可不是跟你喝咖啡敘舊的,你知道的,我們有過節。你那天急著主持公道的樣子我還記得,怎麼?後悔了?」
對面的方其面有猶豫,他不接話,只是招來侍者點了兩杯乞力馬扎羅,我挑著眉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大概是無形中給了他不小的壓力,他竟然不敢抬頭正視我的目光,他一再地推眼鏡,有些坐立不安。
興許是那一天的夕陽特別美,多年以後那一天的每個情景依然鮮活,我們一路說話聊天,我蹦蹦跳跳走在前,甩著手裡的軟藤條,嘰嘰喳喳像只快樂的鳥。
見我猛然間甩出這樣的問題,身後的男人顯然有些震驚,沉默半晌,等我抿著唇若有所思地走向餐桌時,他的聲音在我身後傳來。
「姐夫當然不信,打電話給顧阿姨還有顧叔叔的秘書,多方求證,得到的回答和白岩說的沒有出入,姐夫這才信了。」
他重重嘆了口氣,沉默了好半天才說,「莫愁,你怎麼能如此坦白,我卻……。」
我的笑聲像銀鈴,在山野中回蕩,像袋鼠一樣跳起來搶過他的包,「師兄師兄,可等到你了,家裡頭一堆活等著你干呢!」
見他做出這樣討好狀,我也跟著笑了笑,端起盤子,突然雲淡風輕地問,「你為什麼要急?」
「全是肺腑之言,不需要學。」
但願是我多想了,我心裏隱隱希望著。
就像我爸活著時一樣,只是簡短的四個字就給我濃濃的家人的感覺,想不留戀都難。
我直視著面前的男人,「還有陸絲,我們還都是少女的時候,她做了最後的勝利者,所以八年過去了,我也不給她冰釋前嫌的機會。我已經一無所有,而現在我媽,陸絲,甚至師兄,都捧著一番好意要送給我,但是不要就是不要,因為我是個小心眼的人,我時時刻刻記得過去,並且睚眥必報。」
林白岩本平靜的眼神倏地出現了一絲波動,眉皺了一下,顯出一絲薄怒,「是誰?」
他鏡片后的眼睛錚錚亮,好像有暗流在劇烈涌動,他猛喝了一口咖啡,似乎是卯盡全部力氣鄭重對我說道,「莫愁,你不能和白岩在一起,因為就是他,就是他當年用計拆散了你和姐夫。他居心叵測。」
我想了想,不禁坦白說道,「林白岩,你錯了,也許我們認識的時間太短,其實,我並沒有你說的那麼美好。你抬舉我了。」
師兄在天空下對我滄桑笑笑,說,「小丫頭就知道奴役我。」
我問,「這就是你要說的嗎?」
這樣不是很好嗎?蒙住耳朵,相信他的話,為什麼我要刨根挖底呢?
第二天早上,我在林白岩的懷中醒來,睜開眼微微抬頭,他的下巴抵著我的頭頂,即使在熟睡中,手還是緊圈住我,我不禁嗤笑,這個男人就是睡夢中也帶著股不容人拒絕的氣勢。
「我姐和姐夫算得上青梅竹馬,我姐一直喜歡姐夫,只是姐夫,似乎對我姐不是那種感情。我所知道的是,五年前姐夫大學畢業的時候,姐夫和顧叔叔關係已經很僵,顧叔叔想讓我姐嫁給我姐夫讓我姐夫好好收收心思,誰知道,姐夫乾脆跑了。」
一路心情沉重,等到了海鳥咖啡,方其已經坐在角落,見到我,有些畏縮地舉起手揮了一下,討好地笑了笑。
「呵呵。」
那個時候還小,只是單純的等待一個人回來,想巴巴地告訴他家裡有一堆柴火等著他來劈,師母做了一道新菜,師父前兩天救了一隻掉下鳥窩的雛鳥,而我又新背了多少個英語單詞。
他遲疑了一下,苦笑道,「只是這件事情關係到我姐姐的幸福,她昨天還很高興地告訴我我要做舅舅了,她,她懷孕了,所以我……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因為看起來所有人都在忘記過去,都想好好的過活,現在由我方其來做那個揭開瘡疤的人,我不知道這對所有人,是好,還是壞。」
下午我借口要找田雞出了門,走時林白岩坐在沙發上對著電腦工作,也沒有抬頭看我,只是像家人一般囑咐「早點回來」,自然地就好像我們已經生活在一起很久。
我認真聽著,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攥起,指甲陷進肉里,卻恍然不覺得疼。
「因為你太美好了。莫愁。」
「啊師兄,你會陪著它們嗎?」
「姐夫做的挺絕,除了來了封信說自己很好以外,就沒消息了,等我們再見到他,已經是一年後,還是他自己回來的,他大學時的一個好兄弟救人犧牲,他回來參加葬禮。」
「……會,師兄跟你一起陪著它們。」
我身體僵硬,頗不自然地扭頭看他,下意識拉開了與他之間的距離,尷尬地問候了聲,「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