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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對峙中,他望著我的眼竟然讓我覺得莫名悲傷,好像眼裡有千言萬語要述說,卻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最後使勁吃奶的力氣,終於把全部的東西都塞進來時的包,鼓鼓囊囊的,沉重中給人稍許回家的好心情。
中間那些難以啟齒的過往,雖然心照不宣地不再提,但是對於這個人現在過於熱情的舉動,我並不願意接受。
方其被我噎得無地自容,那麼高大的男人,為自己當初的急功近利緩緩低下了頭。
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打心底為他們高興,還有一件挺意外的消息是,方其回去以後就申請退學了,幾乎到手的博士學位不要了,把他博導氣得吹鬍子瞪眼。
「這一年他和朋友合作的公司上了軌道,債務開始輕下來,人才稍微活潑一點,一年多前,他真的工作到走火入魔,旁人都看不下去,一斤一斤的瘦,滿腦子都是錢錢錢,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這樣驕傲的男人也會被錢壓垮,不過好在他挺過來了,我終究是沒看錯他。」
這種滋味倍感煎熬。
山風呼嘯,倒是我先打破沉默:「真正熱愛地質的人不是像你這樣的。」
那頭劉叔叔靜默了幾秒,想來老人家也在憂心我的終身大事,他在那頭說:「好,叔叔知道了。還有下個星期叔叔會和你媽媽過去你那裡一趟,方其也會來,叔叔先知會你一聲。」
想說謝謝的,謝謝你想過要給我愛情,可是我終究什麼也沒有發出去,漫長的四年已經過去,當年我不曾說過什麼以作紀念,四年以後更沒有必要再多此一舉,他已經有了他的幸福,走在跟我不同的軌道上,我就在心中默默祝福就好。
這樣一個被上天厚愛的男人,本來與我此生都不會有任何交集,偏偏就以這樣不愉快的開始彼此聯繫。
他熟悉的低沉嗓音終於讓我確定我不是在做夢,我這才發覺自己平躺在椅子上,頭還枕在他腿上,在外人眼裡,這樣的姿勢再親昵不過,可是在我心裏,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了。
可是他已住在我心裏,趕也趕不走。
「真正熱愛地質的人,不會把功名利祿放在眼裡,他可以捧著一塊石頭研究一個晚上,常年在外風餐露宿,被那些人嘲笑像農民也無所謂,每天樂呵呵,卻私下做好遇險的心理準備,甚至事先偷偷拍好了遺照,把女兒暗中託付給多年的老朋友。」
決定還是到家后再通知劉叔叔和田雞,我關了機,然後把手機放在那件衣服上,抬眼看了看樓上,找了張紙條寫了兩句話,壓在手機下面。
我媽神情複雜地盯著我,怔愣后忙輕聲說:「沒事,媽自己能走。」
這一年的悲傷,已經匯成河,淹沒了我所有對於幸福的遐想,那一年小橋流水邊上的算命師傅是對的,我這一年的眼淚太多太多,而我,已經厭倦了淚水這種東西。
「具體有多厲害我倒不知道,只知道當初有兩個美國人出大價錢讓他去洛杉磯當武術教練,磨了很久,師父還是拒了。」
我回頭冷冷逼視著身邊一臉尷尬的年輕男人,讓他無所隱藏,鏗鏘有力地說道:「所以說真正熱愛地質的人不是像你這樣的。」
夢裡的男人此刻就真實地站在我面前,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分不清楚自己內心到底是何種情緒,只想著,又見到這張臉了。
我悄然嘆一口氣,她真的老了。
魚肉人到這種程度,總該有個結束吧?不求他補償,也不求他心懷內疚,只求他就此離開我的生活,讓我可以安安靜靜地過我自己的人生。
既然誰都做不到失憶忘掉過去,亦就沒有做朋友的可能。
見陸絲眉頭緊皺為情所困的樣子,我思想了鬥爭了一會,結結巴巴地問:「我說……你和展大哥怎麼樣了?」
可是還是睡不著,滿腦子都是他的樣子,氣他恨他想咬碎了他,可是曾經他望著我的脈脈眼神依舊那麼清晰,像是刻在了腦子裡,使勁搖頭也甩不去,我開始恨我自己。
我敲著桌子莞爾大笑,田雞也笑,而後她突然問:「哎,莫愁,你和那帥帥的律師怎麼樣了?你回家他怎麼沒跟著你回去?」
「他來幹什麼?」
「阿姨你沒事吧?」陸絲沒事,站起來想要扶起她,可是她試了幾次,捂著腳踝處,一直沒能站起來。
他支支吾吾沒有再說下去,我也沒有接話的心情,雙方就這樣沉悶僵滯著,而後過了好半天,林白岩才悶悶開口,語氣有幾分央求:「莫愁,天太晚了,這裏人又多,我們回家好不好?那件事……我們心平氣和的坐下來……不錯,四年前我有愧於你,但我還是希望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我會解釋給你聽,我保證沒有絲毫保留。好嗎?莫愁,我們先回去。」
「事到如今,你認為我還能心平氣和嗎?」我不帶情緒地平靜回答。
那些久遠的漸漸模糊的美好的東西,就由我自己埋葬吧。
黑暗中,我迷迷糊糊咕噥,好像我爸就在我身邊,正深深凝望我:「爸,她來看你了,她老了……你願意原諒她嗎?」
陸絲打過一次電話過來,我們之間的隔閡短時間還難以完全消去,但好歹在一起做玩伴那麼多年,彼此的默契仍在,小心翼翼地聊天相處,希望時間將彼此的心結解開。
我媽就在我背上,身上因為負重一個人,每一步我都踩得小心翼翼,吃力了許多。
我給幾個老人劈了幾根還算粗壯的樹枝做拐杖,小心護在左右,誰知道身後一聲慘叫,回頭一看,我媽滑了一跤,陸絲跟著也跌在地上,兩人狼狽不堪。
我媽伏在我背上,依舊沒什麼動靜,只是常常的黑色髮絲垂在我眼前,孤零零地在風中飄。
窗外夜更深更濃,玉白的月惆悵掛在夜空中俯瞰人間悲喜,時鐘在滴答滴答響,已經是晚上十點半,我背上包,穿著來時的衣服,頭也不回地打開了門。
他沒有想到,我突然回家了,而且也沒有回來的打算。
我終於憶起他那天伏在我背上說過的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許久沒上山看我爸,我心裏也挺激動,心裡頭又害怕我爸寂寞,又擔心他見到不想見的人,擾了在地下的清靜。
我在前面帶路,算是寬慰眾人:「大概再有半小時就到了。」
臨睡前,我站在我爸房門口,看向那張空蕩蕩的木板床半晌,在黑暗中笑了笑,輕輕說了聲:「爸,我回來了。」
但比起當初我背著比我媽重好幾十斤的林白岩一路下山,可要輕鬆很多,那回我幾乎是摔一段走一段,從泥里爬起來咬緊牙關再站起來,都記不清到底摔了幾次,下山的那一刻,力氣殫盡,真的有小死一回的感受。
半山坡上那棵只剩枯枝落葉的桃樹跳入視線,我一陣雀躍,心裏一次次喊著「爸,爸,爸……」
第二天陰沉的天空飄起了毛毛冬雨,遠方的深山在細雨朦朧中更顯神秘以及難以征服,爬山對我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只是今天跟著上山的幾個人顯然腳力有限,我有點擔心,提議等明天放晴再上去。
我也笑了,我知道他們很想念我,就如我想念他們一樣,他們是我在這世上僅有的親人,就如同我是他們在這世上僅有的親人一樣,這一刻,血液間的聯繫已經可有可無,我知道眼前兩位老人才是我下半生要珍惜守護的。
「玩什麼?」我歪頭回憶了一下,如數家珍:「爬樹,砍柴,掏鳥窩,抓兔子,春天就跟師母出去采蘑菇,夏天摘摘野果,采草藥什麼的,總之山上到處都是寶,就是怕蛇,頭兩回見到,我人都僵了……不過除去這個,我真是挺想念在山上住的日子,春天山上會開滿映山紅,像片花海,孤單倒是難免的,不過一年下來總會遇到幾隊上山來的驢友,升起篝火聽他們天南地北地侃,也覺得很新鮮很好玩。」
無聲的黑暗在繼續,沒有人回答我。
我爸就躺在離師父師母的小木屋不遠的桃花樹下,從那片視野極好的山坡上俯瞰下去,是他一生最喜歡的風光,每次我爸上山看我,我們父女倆總會爬半座山,坐在桃花樹下的那塊大石頭上,在藍天白雲下一邊欣賞腳下的青山綠水,一邊吃著師母做的水煮毛豆,快活似山中神仙。
我想了想,搖搖頭:「沒有想過回去。」我苦笑了一下,直視陸絲,「A市我已經沒有家了不是嗎?」
前段時間林白岩住院我在旁悉心照顧,叔叔看在眼裡,因為知道是個青年才俊,又因我而受傷,所以沒有過多干涉,想來是樂見其成。
我心下瞬間瞭然,笑著喝出一口熱氣:「她這又是何必。」
我牙關一咬,從齒縫裡蹦出一個一個字,說:「你把我對你所有的信任都碾碎了,不要提什麼喜歡不喜歡,你沒有資格。」
爸,哪顆星星是你呢?喜歡我的笑容嗎?我會一直這樣微笑的,我不會再讓你看到眼淚了。
師父做過十里洋場大佬的貼身保鏢,大佬沒落後娶了他孤苦無依的外孫女,受過迫害,進過監獄,住過牛棚,中年喪子,半生風風雨雨卻換不來晚年的兒女膝下承歡,老來脾氣古怪,帶著師母隱沒山林。
常年維持嚴肅表情的師父瞪了我一眼,終於嘴角一歪,臉上笑如菊花皺。
只是在午夜夢回時,會夢到他憂鬱地凝望著我,或是夢見他從山崖上滾落,黑暗中我像是被什麼扼住了呼吸,抓著胸口從夢中驚醒。
終究只是失望。
「想我了吧?」
「莫莫,把媽媽放下來吧,媽能走的。」我媽的央求聲中含著心疼。
那張紙條上我寫下了這樣幾句話:你是很好的編劇,而我很想知道四年前你是如何看待我這個女配角,四年之後,你的手中又是怎樣的劇本?四年之前,我毫不知情做了女配角,四年之後,請讓我自己選擇,做個路人。謝謝。從此不見。
在人們的注目禮中我邁著步子,穿過晦暗的過道,腦中劃過第一次在山上見到他時,他睜開眼看我,泥濘不堪的臉有一瞬的恍惚,或者說是震驚,他也是這樣怔怔地盯著我看,眼底並沒有一般人劫后重生的恐懼,更沒有驚慌,只是安靜地看著我,視線灼熱。
「有你這麼做人伴娘的嗎?啊?我不早跟說了別急著走,我一堆東西等著讓你陪著買呢,現在倒好,我老公做甩手掌柜,讓我撐起整片天,我就說男人吶,當初巴巴求著讓你跟他結婚,做他的人,好,等到手了,就不珍惜了,支使這支使那的,賤人,整個一賤人!」
跟田雞逛街時給師父師母買了幾件禦寒的衣服,嬸嬸給了我一些對治風濕頗有療效的葯,田雞硬塞給我一套護膚品,說是讓我好好保養皮膚,我是要給她做伴娘的人,可不能顯出半分皮糙肉厚的村姑樣。
「我聽到了。」窗外的師父低著嗓子幽幽開口,聲音飄了進來,我跟師母同時捂嘴嚇了一跳,隨即心虛偷笑。
這一年最冷的季節里,我口中呼出的白汽裊裊消失在城市冰冷的夜裡,我把凍僵的手放進口袋中,突然感到難以抵擋的寒冷侵蝕全身,我快步向前走,越走越快,一如我此刻的心,多麼迫切的期待明天黎明初升的太陽,多麼迫切的渴望新一年的來臨。
我一直埋頭在書房整理我爸的日記,劉叔叔聯繫的旅遊出版社對我爸的遊記很感興趣,所以過年前我的主要工作是把我爸的筆記敲入電腦,配上他的攝影照片,最大程度地配合出版社的工作。
師父又淡而無味地點點頭,蘸了蘸墨,終於漾出個語重心長的微笑:「要成家了嗎?這毛糙小子總算是長成了。挺好。」
漸漸的不再想起那個人。
四年前他代表很多人,以近乎無情的姿態,婉轉地告訴師父我不夠格成為師兄的另一半,而四年以後,他再度出現,含情脈脈地向我走來,站立在我面前與我默默對視。
那頭的男聲開始嬌嗔耍寶起來,田雞哈哈大笑,哄孩子似的連連說:「好乖好乖。」
「哈,確實新鮮,怎麼著?你進了圍城以後準備怎麼表現?」
話一出口,小心觀察師父神色,他眉也不動一下,只是淡淡「哦」了一聲,筆下的字體如行雲流水,蒼勁有力。
「那你在山上幹嘛?呼,又沒電視又沒電腦,還那麼閉塞,日子多無聊,哦天,我一個禮拜都住不下去。」
「唉,後來想想也能理解,這小夥子看上去也不壞,本來師母見著他還有氣,可後來一想,他能惦記著你好不好,有這份心,也是難得了。哦對了,這小夥子也挺有意思,臨走時拿走了一張你的照片,還留下了他的聯繫方式,讓你有需要時找他。後來你師父不讓我給你,說是沒有給你的必要,我就沒給,這次下山,那張紙條也不知道擱哪了。」
我僵住,他見我醒過來,淡淡笑了一下,低低輕柔問:「醒了?」
我點點頭,對於林白岩四年具體說了些什麼,我心裏跟明鏡似的,透徹地很,直白點,無非就是門不當戶不對,我這個山裡小姑娘配師兄,簡直就是蛤蟆想吃天鵝肉,荒謬至極。
這強勢男人破天荒的放低身段哀求並沒有讓我冰涼的心溫熱起來,我並不看他,想也沒想的冷冷拒絕:「我該是回家的時候了,你走吧,你救過我一次,但當初我也救了你一次,我們誰也不欠誰了,就當不認識過吧。你請回。」
我們之間雖然仍有隔閡,我對她也不是太熱情,但總歸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這次過來,大家都心照不宣不提當年的事,這點默契,是從小就培養的。
我用手拂掉石碑上積下的灰塵,劉叔叔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轉頭擠了個勉強的笑:「沒事,叔叔,我沒事。」
然後話音剛落,院子里的某扇孤窗亮了起來,零星燈光溫暖了整個院子,緊接著師母熱絡的聲音在那屋裡響起,喚一聲:「唉喲,老頭子快醒醒,莫莫回來了。」
方其後來打電話給我,自己也承認這事,告訴我他其實一直不愛讀書,只是他的幾個堂兄弟都是堂堂教授博士后,從小被攀比到大,也就做不到只讀聖賢書,這次事情后,他思考再三,更想專註于創業,最近有風投公司對他和朋友的公司有興趣,他躊躇滿志,準備大幹一番。
躺在我爸睡過的床上,臨睡前我對著黑暗使勁睜大眼,希望奇迹出現,我爸會坐在床邊慈祥的看著我,摸摸我的額頭。
幸好還有你們,我心裏暖暖地想。
我媽摔得比較厲害,痛得緊皺眉,髮絲粘在一塊貼在臉上,臉也因為雨水的浸透,滲出一絲蒼白。
長手長腳的方其站在院子邊的桂花樹下,手足無措地望著我,一些刻意埋藏的記憶又汩汩冒了出來,近乎殘忍地提醒我遠方不堪回首的那些人那些事,前幾天的平靜一時又被心火攪亂,我近乎煩躁地衝出了家門口。
師母回過頭,一臉關心的問:「莫莫,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人來了?」
「好男兒志在四方,惦記我們老頭老太幹什麼,忘了我們這些老東西才好。」
「那是,你有嗎有嗎?」
不知道師父是想聽還是不想聽,我卻有說下去的心思,繼續顧自己說:「師兄現在可風光了,做了警察,是刑偵大隊隊長,我誇他厲害,他說都是師父您當初教的好。」
一滴涼絲絲的雨水流進我的嘴裏,我停下調整好位置,繼續亦步亦趨往下走。
師母慈眉善目,比起我那悶葫蘆師父,要健談許多,在我不依不饒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追問之下,師母這才妥協,往院子里悄悄張了張,見師父專心在打太極,這才漸漸打開話匣。
最後倒是方其走了過來,鏡片因為被雨打濕,藏在鏡片後面的眼睛有些畏縮地看著我,他跟我並肩而站,一起透過雨霧,望著腳下無法用詞彙形容的人間美景。
「謝謝。」他突然蹦出這麼兩個字。
我笑著搖搖頭,嬌嗔道:「沒事,想起來就問問嘛,再說師母,您幫我勸勸我師父,我早就對師兄沒意思了,他老藏著掖著那堆爛事,跟我玩捉迷藏,跟個女人似的,還不如師母您爽快呢。」
掛了電話,手插著兜懶懶倚在門邊,頭靠在門框上,悠然地望著黑絲絨一樣的夜空,我吃吃一笑。
「裝作陌生人?」身旁存在感強烈的男人幾不可聞地低低嗤笑,帶著股輕微的自嘲,他忽然緊皺眉轉過臉,發狠盯著我:「我昨天還在做著和你組建一個家庭的美夢,今天你卻告訴我要把我從你生活中徹底挪開,我不接受,我完全不能接受。」
我咬著唇垂下眼帘:「好,辛苦叔叔了。」
我看著師父被殘酷的歲月肆虐的臉,皺紋橫生,卻隱隱透出股出塵與豁達,哪怕已經是七十歲高齡,作畫的手依然剛勁有力,站如松,坐如鍾,這樣一個滄桑老人,骨子裡的正氣讓他卓然於世,像孤山上的那棵老松,被天地雨雪肆虐出自己的風骨。
想去村口小超市買些油鹽米醋,走到一半,陸絲氣喘吁吁追上我,於是並肩踱步,一開始各自沉默,心思都飄遠了去。
田雞也絲毫不客氣,也不怕我聽到,尖著嗓子嚷開了:「喊一聲『我是賤人』我就給你倒。」
他沉重的聲音一陣一陣敲在我心頭,在身旁小女孩的啼哭聲中,他說:「莫愁,我認識了你四年,這四年裡,我總會想起,在這個世上,我親手毀了一個女孩子的幸福,但是哪怕是現在,我也不後悔四年前所做的一切。我不後悔。」
心被那鏗鏘有力的嗓音敲得扯痛起來,神情恍惚地看著遠處瑩亮的燈光,苦澀地說:「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
心裏隱隱有些心疼,嘴上卻仍舊固執,不肯流露半分內心:「別哭了,那麼多人在,多難看。」
我媽仍舊在背上抽噎不停,嘴裏一直喃喃著,雙手緊緊環住我,依稀有種依靠我的感覺。
但此刻,他的放棄並不讓我後悔喜歡過他,師兄還是我心裏的師兄,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我明白,有些沉重如山的愛,是不需要說出來的。
「媽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爸爸,媽錯了,是媽錯了……」
田雞在那頭氣噎著:「行行,他不賤,是我賤,我就是想結婚想瘋了的賤人。」
這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感嘆蒼天在那一天為我設的惡作劇,偏偏讓我遇上剛下山的林白岩,還費勁力氣救他,難道這就是世人口中剪不斷理還亂的孽緣?
「到底說了什麼?師母就不當面講給你聽了,總之你師兄是富貴人家出身,自古以來多少佳人成了怨偶,也無非因為那翻來覆去幾句話而已。」
陸絲無奈地說:「我偷偷賣了我爸給我買的市中心的一套房子,知道他自尊心強,我托他姨媽幫忙,用他姨媽的名義借給他,可是他太聰明,追問起來他姨媽就把我招出來了,這直接導致他整整半年沒理我,手機號碼換了,堵他他直接當我是空氣,後來是因為我發燒病了,半夜打電話給他,一直哭一直哭,他的態度才好轉些,不過還是冷冷的,把自己裹起來,一個人承受壓力。」
師父本來完美收尾的「水」字被我這麼一瞎嚷嚷,筆尖本應離開紙面,結果卻抖了抖,水字的一那變得粗壯了些,還真寫壞了,瞬間破壞了整幅詩詞和諧的美感。
再後來,師父的父親去了河南嵩山少林寺剃度出家,當時已經長長青蔥少年郎的師父也跟隨父親去了少林寺,做了個俗家弟子,練武強身,幾年後,帶著一身壯志未酬的鏗鏘熱血下山闖蕩人生。
我微不可聞地低頭撇撇嘴,冷哼著目視前方,喃喃道:「這個時間進我的房間……比我設想的時間倒是早了太多。」
師父一如既往的板起面孔,我福至心靈地笑了笑,甜甜喚一聲:「師父。」
聲音卻有點哽咽。
我顧自抿唇沉思,腦子很亂,此時右手一溫,低頭看去,陸絲白皙的手握住我,帶著某種無言的渴望和討好,我踟躕了一會,雙手握緊,與她一起對抗冬日的寒冷。
掛了電話,我又打電話給田雞,田雞對於我的突然離開表示氣憤,喋喋不休地抱怨著,聽到她活力四射的聲音,讓我的心情輕舞飛揚起來。
「少糗我了,花拳繡腿罷了,師父知道我不是那塊料,沒怎麼教,就學了點防身術,師父說這些就夠了,女孩子練出肌肉不好看。」
風中我回頭凝望這座城市的燈火闌珊,真心祈禱將悲傷留下,爾後重新開始,尋找我一直追求的恬淡幸福。
我苦笑了一下,把衣服整齊疊好放在床上,不再多看一眼,就好像決定對待他一樣,在今後的人生里,不再多看一眼。
「你說那個年輕人啊,好像是姓林吧,見過兩次。」
「我看到字條了。」
說完,最後再深深看一眼他被神眷顧的好看的臉,毅然轉過身大步離開。
我搖搖頭:「不用,你和翠翠扶好叔叔嬸嬸,我來。」
「是……我知道我是這世上最沒有立場挽留你的人,可是即便沒有立場,我還是來了。」
師父正在宣紙上專心致志寫辛棄疾的那首《水調歌頭》,我邊殷勤磨墨,邊打量師父的神色,漫不經心地說:「師父,我在A市見著師兄了。」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而後我媽爆發出一聲哭腔。
「我?看我家孫賤人的表現唄,他要是安生些,我就翹著二郎腿看人家摔胳膊摔腿,反正幸福這種事吧,也就自己能掂量,他要好好表現,我就一輩子待圍城裡伺候他。一輩子為他心甘情願做賤人。哈哈。」
我不發一言地走到了十幾米遠的樹下站著,自顧自看遠山雲霧繚繞,只聽方其撲通跪了下來,嘴裏反覆念著:「老師,老師,我錯了,我對不起您。」
幾個人拿不定主意,倒是師父一錘定音:「看這天也快下雪了,大雪封山就休想上去嘍,今天快去快回吧。」
「莫莫啊……」我媽在我背上嗚嗚咽咽哭起來,斷斷續續抽泣著:「媽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啊……」
我突然火冒三丈,再也做不到平靜地聆聽,聆聽他口中滿滿的愛意,往常聽來臉紅心跳的愛意,此刻卻有種虛偽至極的感覺,聽著就很刺耳,更別提接受。
「是啊,我也替師兄高興,不過這人怎麼這樣,出人頭地了就忘了咱們,不記得我就算了,還忘了師父師母,這四年也沒回來看過咱們,師父你心裏就不怪他嗎?」
我得逞地看著眼前滿臉蹉跎的老人,心裏有股暖流靜靜流淌,卻什麼也不說,只回給他一個燦爛的笑臉。
我淺淺一笑,也算回應,與她並排走:「是,所以會愛上這裏,離不開。」
師父的一生是個傳奇,家世堪稱顯赫,好像他父親的父親曾經是個半生戎馬戰場的北方軍閥,一生殺人無數,最後卻死於手下的叛變。到了師父父親這一代,已經變了天,老人家本來就是家中異類,見軍閥父親殺戮太重,手上沾染太多血腥,不知道是不是想代父贖罪,平時愛讀讀佛經,行為舉止儒雅斯文,書卷氣濃,完全不像一代軍閥的後代。
「喲,這麼嚴重啊?瞧你說話那狠勁。」
師父不做聲,手下的速度卻慢了下來。
站在熟悉的小院子,家的氣息撲鼻而來,我笑微微地一把上前抱住開門出來的師母,像個迷路很久的小女孩終於找到回家的路,雀躍地親了一口師父,又跳過去親了一口措手不及的師父,也不管老人家臉上一如既往的威儀,拉著他的袖子左右晃,饞著笑臉問:「師父,師母,你們可想死我了。你們想我嗎?」
終歸是有一搭沒一搭聊上了。
她首先打破沉默:「我爸也想來拜祭叔叔,不過最近有個比較重要的會議,他走不開,所以讓我來了。」
有一刻,我以為自己做夢,以為自己再也逃不開,逃不開這樣一雙幽黑似海的眼睛。
一頓豐盛的晚飯後,師母安排叔叔嬸嬸還有方其住了旺傑家,我媽和陸絲住我房間,我則在我爸房間睡下,我媽明顯想討好我,除了帶了不少東西送給我師父師母,剩下的吃穿用品全是買給我的,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氣氛有些尷尬,後來還是在嬸嬸師母的活絡氣氛下,我這才生硬地收下東西,我媽勉強笑笑,神情落寂,一天的舟車勞頓顯出幾分老態,我心有不忍,又不知道該作何表示,只好心煩意亂地早早跑去睡覺。
師父板著老臉瞪了我一眼,嘴角卻是微微上揚,師母已經樂呵呵了,說,上來幫我卸下重重的包:「家裡少了你這丫頭,能不想嗎?來,快去洗個澡,把這一路的風塵都給洗個乾淨,師母給你下碗三鮮面去。」
作為所有視線的焦點,我不自然地微低頭,再也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呆一刻,我輕聲對眼前這個面色難看不發一言的男人破釜沉舟道,:「我們就這樣吧,不要再來找我了。」
「是您叫師兄不要回來的吧?」
「哦還有,師兄快結婚了,嫂子我也見過了,郎才女貌來著,特般配。」
「即便這樣,他依然感到快樂,保持每天寫日記的習慣,希望有一天能讓城市中的凡夫俗子都能體會到遊歷山野的趣味,他……最大程度的在工作中體會樂趣。」
我淡淡「哦」了一聲,簡單鼓勵了句:「你加油」,就掛了電話。
「我也挺納悶的,這小夥子就一直問你這幾年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成家,我就告訴他你過得不順遂,身世可憐,爸爸又剛去了,家裡沒有人了,這小夥子一聽就不說話了,很不好過的樣子,後來他也就說了一句,說他心裏有愧。」
鄉村的世界平淡如水,第二天,因為鎮上一家小飯館開張營業,請師父題詞裝飾門面,師父也挺高興,等那人拿了他老人家的墨寶歡喜離開,也起了揮毫潑墨的興緻,我在旁邊伺候磨墨,師母趁著日光晴朗,在院子里洗洗弄弄,自有一番樂趣。
年關將近,再遠的路途也抵擋不住人們回家過年的熱情,旅客們攜家帶口的,候車室有人離開有人坐下,太晚了,不少人在座位上蜷縮成一團眯眼打瞌睡,疲憊的神色掩不住,孩子們因為睡不好而哭鬧,伴著年輕父母焦急的哄聲,等待回家的夜晚還真是有些漫長難熬。
恨自己忘不掉,也許根本就不想忘。
「爸就是那裡。」我指了指細雨中的那個方向。
一直這樣安靜地站在樹下,感受空氣中滲人的冷意,身體微微發抖,所以把僵硬的手縮進口袋,一次次握成拳,又一次次鬆開。
「我是賤人,我是我老婆的小賤人。」
我慶幸還有師父在。
這件大衣是他買給我的,款式面料我都很喜歡,當時愛不釋手,可是現在心情已經惡劣到不想觸碰。
心裏泛起一陣苦,在師母背後苦笑了一下,隨即問:「那第二次見他呢?」
我沉重地點點頭,深切明白到原來每個人,哪怕外表再光鮮,都有屬於自己的難言的苦衷,以前自怨自艾以為這世界自己是最可憐的那個,現在想來,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就連想法,也莫名幼稚可笑。
我一件件把東西塞進包里,只是目光觸到那抹深色時,遲疑著停了下來。
我爸半生行走在祖國山川中,相機從不離手,從不放過美麗的瞬間,我想,將他葬在我們最珍愛的那棵桃花樹下,讓他能日夜傾聽山中微風,感受山中的日出日落,融入他最熱愛的土地,也未嘗不是他的心愿,所以儘管師父還有我爸的同事反對,我還是做主替我爸選擇了永遠的歸宿。
「阿姨來之前跟我爸提出離婚了。」
買到的票是明天早上七點,我小心揣著火車票,放進褲兜里,走在偌大的候車室里,已經歸心似箭。
他說:是上天的安排。
「有老公抱挺了不起啊。」
之後梁展提出分手,理由是性格不合適,其實陸絲心裏再清楚不過,梁展是不想拖累各方面都出色的陸絲,不想家世優渥的她在大好年華陪著他過被人追債不停還債的日子,他的自尊心不容許他再與她在一起,哪怕她無數遍的強調願意與他同甘共苦。
「可不,結仇了。」
轉過頭來嘲諷地看著他,有些挑釁地朝他淺笑:「也對,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來著。」
「這裏的生活不適合你,我還要照顧師父師母,你別來給我添亂了。算我求你了。」
我笑嘻嘻地捧著臉看著師父。
我們這邊的爭執惹來不少百無聊賴的視線,有旅客開始嘰嘰喳喳小聲議論,還有人調笑,甚至有熟睡的人被推醒,被慫恿著不要錯過這精彩午夜場。
五天以後,我家來了五位風塵僕僕的客人,劉叔叔和嬸嬸,方其,還有我媽和陸絲。
「幹什麼?」師父板著臉瞪我,老眼犀利,卻分明有些不自然。
在我爸墳前放下他平時最愛吃的糕點小菜,裏面有他愛吃的水煮毛豆,灑了半壺他最愛喝的米酒,石碑上我爸在對我慈祥的笑,彷彿那笑還停留在昨天,他眯著眼睛樂呵呵說:莫愁,這次回來爸會經過玉龍喀什河,那裡出產籽玉,爸到時撿幾塊來給你,籽玉可是玉中的珍品啊。
晚上和師母在廚房忙活,師母負責炒,我負責洗切,配合默契,本來也就只有三個人吃飯,老人家味蕾退化,吃的也不多,晚飯在有條不紊中進行著。
崎嶇的山路因為下小雨有些滑,慢吞吞走了近一個多小時,一行人都是滿臉疲憊,腳下沾滿污泥草屑,年紀大的幾位喘著粗氣,就連一開始連連稱讚山中奇趣景緻的陸絲,擦著額頭的薄汗,也累得不再吭聲。
走在前面的我媽已經不再年輕,我內心心潮澎湃,想奮力解釋什麼,喉嚨卻好像被棉花堵住,最終選擇緘默。
陸絲聽得如痴如醉,看著我若有所思半晌,最後伸出有些冰涼的手,覆在我手上,口氣認真:「莫愁,我知道,你受苦了。」
第二天一早,火車晚點半小時,因為買到的是站票,火車上就連過道也被歸家心切的旅客擠得水泄不通,大家叫苦不迭,還有旅客因為小小的摩擦而拌起嘴來,心煩氣躁的人不在少數,乘務員雖然頗有微詞,卻還是理解第一,畢竟每年年尾都是如此,脾氣在大的人也會被磨得沒了脾氣。
我雲淡風輕地抱之一笑,她其實不知道,外人永遠也無法體會我的憂愁與快樂,但是她既然有這分體諒,已經十分難得,我說:「不算什麼,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生活。」
我詫異地看著方其,他注視著我的眼睛,說:「莫小姐,我的心不夠乾淨……這三十年我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麼,謝謝你,讓我能夠看清自己,謝謝莫老師,還有你,我方其受教了。」
我拉著我師母的手拉回甩,撒嬌一般的抱怨,師母頗吃我這一套,朝窗外正氣運丹田的身影擠擠眼:「就是就是,頑固不化的老東西。」
師父大概不甘受冷落,用拐杖戳戳我的小腿,虎著臉說:「都幾點了?還不快去洗澡。」
「哎,那你的功夫怎樣?你那身板,小時候體育課長跑沒幾次是及格的,誰想到你去練武了,成女俠了都。」
「師母你最好了。嗯嘛。」我又捧著師母的臉,印下了熱情的一吻。
陸絲不說話,半天才猶猶豫豫地問我:「莫莫,你會永遠留在這裏嗎?」
原來冷寂的院落突然熱鬧了起來。
「你走不了。」我二話不說背過身蹲下:「絲絲,你扶一下。」
「哦。」
「沒你想象的那麼誇張,上午玩個半天,下午學習,晚上再看看書,我爸同意我不上學,不過要求我自學,規定在他出去科考期間必須看完多少數量的書,我本科的自考文憑也是在山上拿下來的。也算打發時間。」
走了一會,我媽伏在我背上,安靜地像是不存在,倒是我開了腔:「你回去跟陸叔叔好好過日子吧。」
師母蓋上鍋蓋,若有所思道:「這年輕人第二次來就有些奇怪了,就是前幾個月,嗯,我想想,大概就是你爸走了之後不久,這小夥子就上山來了,那時候剛下雨,好端端挺俊的一個小夥子整個人烏七八糟的,這一路上山,大概遭了不少罪呢。」
「不不不,莫愁,你的觀念完全落伍,婚姻不是墳墓,婚姻是個座圍城而已,外面的人想翻牆進來,裏面的人想翻牆出去,翻牆出去的人碰到了翻牆進來的人,撞上了,於是產生了婚外情,不幸一點的,爬上了圍牆又摔下去了,摔胳膊摔腿的,圖的就是個刺激。」
陸絲美麗的側臉有幾分憂鬱,眼睛飄向走在前面的我媽,低低說:「你有的,只不過你不想要罷了。」
陸絲踢著腳下的石頭:「阿姨大概不放心你,想要跟你一起生活。」
洗了個熱水澡,熱水沖走了一身疲憊,吃了師母做的作料豐富的麵條以後,更加感覺心滿意足,不知怎的,吃著熱乎乎的麵條就感動地鼻子發酸,想掉眼淚,可看著身邊嘮嘮叨叨卻掩不住喜悅的師母,趁老人家低頭時,誇張地抬起手背,順勢往臉上大咧咧一擦,擦去了臉上的薄薄水汽外,也悄無聲息地擦去了眼眶裡的液體。
半個小時后我打車到了火車站,此刻這座生我養我的城市夜場正酣,我卻迫不及待地要離開,心裏並沒有太多的割捨不下。
晚飯有師母嬸嬸還有我媽幫忙,倒是不需要我打下手,陸絲躺在我的床上,手枕著頭,一派悠閑地左看右看,十足好奇寶寶。
大家很有默契地站在一邊,讓我自己安靜一會。劉叔叔動手除草,嬸嬸口中念念有詞,我媽神情恍惚地坐在邊上的石頭上,冷風吹著她散出的幾縷長發,陸絲在一旁陪著溫言細語,旺傑和翠翠猶豫地往這邊打量我,卻最終選擇緘默。
「沒有又怎樣,我還不想這麼早跳進墳墓。」
折騰了一天,身心疲憊,我關了燈在床上假寐了會,腦子裡翻騰的全是白天方其的話,像是綿綿的繡花針,一針一針戳我的心口,黑暗中我睜大眼,拿出手機,把僅有的幾個號碼調出來翻來覆去的看,怔怔地盯著屏幕上師兄的號碼,忽然有發簡訊給他的衝動,可手觸到鍵盤處,又頓時猶豫不決,該說些什麼呢?恭喜他將要當爸爸?還是謝謝他當年曾經有想要與我共度下半生的念頭,謝謝他曾經也勇敢抗爭過,哪怕在最後時刻為了家人而放棄。
我不聲不響甩出了重磅炸彈,可師父是什麼人?槍林彈雨中活過來的老江湖,又怎會把我這種小兒科的試探放在眼裡,他只是怔了一下,意料之中的搪塞我:「師父忘了。」
我的心往下沉,放低聲音問他:「你怎麼來了?」
我站了幾乎一路,站得大腿有些腫,後來情況稍許好些,在過道角落找到個地方坐了一會,打了會盹,渾渾噩噩顛簸了一路,在這天的深夜十一點零九分疲憊地踏進家門口,嘴上愉悅地喊著:「師父,師母,我回來了。」
「這樣啊……」陸絲睜圓眼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翻了個身捧著小小的臉興緻勃勃問:「那白天玩什麼?」
我媽初踏進我和我爸樸素的小家,表情有些僵硬,看到我爸的遺照,霎時就紅了眼眶,嬸嬸把她拉到一邊細聲細語寬慰,目睹自己的父母竟在這樣陰陽永隔的場合下相見,前塵往事湧上眼前,我一時忍受不了,急匆匆走了出去,在屋檐下大口呼吸冰冷的空氣,像溺死的魚。
我挑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剛有一撥旅客上車走了,所以剩了幾個座位,兩邊又是兩個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看上去比較安全些,我坐了下來。
「恩,放心,我不會鬆手,死也不鬆手。」
「絲絲,人說喜歡一個人,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那就是天做媒,所以喜歡他就要一直抓著他不放啊。」
再怎麼找理由騙自己,卻不得不在夢醒時分承認,心裏住進了一個人,要花很久時間才能適應與他分開的事實。
「起先我跟師父也是以為他是替你師兄來看我們,不過他好像也不知道你師父和師兄當初的約定,說是休假到這玩,順便探望探望我們,聊了一會,反倒是問起你來了。」
「不,我要說,我要你聽著,我那麼急著抓住你,只是因為我……」
「你是我媽,你過得好我也開心……我看出來了,絲絲跟你挺親,把你當親媽來看待,她能幫我盡孝道。」
間師父這反應,我心中有數,頗有些無奈地聳聳肩,嘟著嘴抱怨:「跟師父說話一點都不好玩……啊啊,師父,這個字你寫壞了。」
離過年還有十來天,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小村落里辭舊迎新的氣氛濃重,孩子們穿著小棉襖到處飛跑著玩鞭炮,這天傍晚,日落西山,我工作完畢走到自家院門口透氣,泛著微微的笑看孩子們成堆嬉鬧,只覺愜意,隨意轉頭一看,卻見到遠遠走來一個男人,器宇軒昂,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輪廓,卻知道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必定有掉細紋,但這並不折損他的英俊,反而平添一絲歲月賜予的成熟穩重。
「晚安。好夢。」
寂靜的深山人煙稀少,十多米外的人聲伴著鳥兒時遠時近的鳴叫,反覆在我耳中回蕩,我在心裏嘟囔:爸,很吵吧?就忍受一會,一會就好。
遠遠眺望那個蕭瑟的所在,一行人瞬間沉默,我媽怔怔盯著遠處,低頭馬上紅了眼眶,我沉默轉頭,大概是因為在下雨,視線也有些迷濛,腳下步子加快。
兩天後他們離開,我的生活恢復往常的平靜,只不過家裡的電話熱鬧起來,我媽每天都會打個電話過來噓寒問暖,自從那天後,我跟她本僵硬的關係有所改善,電話里聊的時間倒是不長,三五分鐘,我淺淺耐心應著,逐漸接受我們之間這種不冷不熱的相處模式。
最後三個字我咬著牙說出口,瞬間拉遠了我跟他之間本來逐漸拉近的距離,屬於情侶的親近不在,我客套地一如當初剛遇見,心裏明白我跟他已經再也回不到幾天前的親密,我們之間的關係本就脆弱如絲,因為沒有良好的基礎,所以任何外力都能摧毀聯繫我跟他之間的紐帶,而等真相被殘酷揭開,我才驚覺自己就是個徹徹底底的笑話,明明所有人都說著莫名其妙的話,意味不明地看著我,嘲笑我,我卻蒙住眼睛一頭扎進所謂「愛情」的網裡,睜開眼才發現他給我的是走在鋼絲上的「愛情」,四年前我是個天真無知的傻瓜,四年後我還是沒有長進,如果我再留下來跟他回去,我想我會恨這樣無原則的自己。
人們都說人的肉體隕滅以後,就會成為天上的星星,守護地上的家人親友,哪怕朝夕輪換,星辰不變,守護不變。
「你沒有立場不接受,你知道原因。」
我點點頭,找來旺傑和翠翠幫著上山照顧三個上了年紀的長輩,臨出發前我媽一語不發,一身樸素,褪去了華麗的都市婦人的裝扮,也不過是一個平凡老婦人,我轉身看了她一眼,她一雙與我相像的黑色眸子與我不期然撞上,這一眼含著太多內容,我下意識地趕快躲開。
而後她告訴我,回去以後她藉機在梁展面前發了次酒瘋,又哭又鬧又裝傻的,折騰梁展一整夜,最後倒是梁展受了風寒發燒了,陸絲乘虛而入照顧他起居,兩年來一直如履薄冰的兩人,終於有點雨雪消融的跡象。
我怔了一下,遲疑地瞥了眼陸絲,問:「他們的婚姻……出現問題了嗎?」
我開始收拾行李,來時只背了一個大包,要回去了,一個包居然塞不下。
我被這對歡喜冤家逗得捧腹大笑,一掃這幾天壓在心頭的陰霾,真心認識到這世上總有一種人擁有奇異的治愈力量,也許源於天生的樂天性格,是冬夜裡的一把火,讓人想汲取她身上溫暖的力量。
見到陸絲我還是頗感詫異,她婷婷婀娜立於村口,都市女郎的裝扮與質樸的鄉村格調有些格格不入,見到我,靦腆一笑,真心稱讚:「真是個世外桃源。」
陸絲不疾不徐地向我坦白她和梁展之間的事,兩人本來情投意合,大學時期梁展已經在規劃將來兩人的藍圖,哪知計劃不如變化,兩年前梁展他爸的公司因為一樁重大欺詐案破產,還背負了一身的債務,據陸絲所知,他家在變賣了所有的房子別墅后,還欠著大約五百萬的債務,而這所有的債務無疑都要作為獨子的梁展一人背負,陸絲說,原來的公子哥梁展幾乎是一夜之間成了個的男人,撐起了幾乎要垮掉的家。
田雞在電話那頭義憤填膺,在我聽來,確實抱怨中透著股甜味,我哈哈一笑:「孫太太,我說你到底罵誰是賤人呢?是你還是你們家孫先生啊?」
第二天我起床打了個電話給劉叔叔,對於我的突然離開,叔叔言語中有點詫異,問我:「跟那個林律師不成了嗎?」
「到底怎麼回事?能說來我聽聽嗎?」
陸絲亮著瑩光的眸黯然了一下,默不作聲點點頭。
田雞在電話那頭笑得沒心沒肺,一口一個賤人,結果聽到一個渾厚的男聲在電話里含糊嚷嚷:「老婆,我要看球賽,幫我把洗腳水倒了。」
對於周遭因我而掀起的喧嘩,我臉紅了一下,林白岩卻置若罔聞,只是抬頭用幽深的眼怔忪望著我,他的安靜與這時的環境分外格格不入,原本意氣風發的臉有抹不去的落寞和疲憊,黑亮的眸子忽明忽暗閃了閃,卻最終歸於沉默。
我默不作聲蹲下去檢查她的腳踝,腳崴了,待會估計就會紅腫,讓她自己走怕是不可能,旺傑在邊上搶著攬活:「莫愁姐,我來背阿姨吧。」
我媽就站在我邊上:「念波念波」的小聲喊著我爸的名字,凄然的聲音在耳邊回蕩,她終於流下了遲來的眼淚。
「一次是四年前,他上山來了,那時你下山回家了,他到了以後跟你師父單獨聊了一會,出來以後我見你師父臉色不好看,等他走了一問,唉,我也就知道這年輕人是上來幹什麼的。」
我笑嘻嘻地朝師父調皮敬了個軍禮,突然又上前捧著師父的臉啵了一下:「師父最好了,嘿嘿。」
「我說,你師父看上去就像個世外高人,他功夫很厲害嗎?」
此刻的林白岩早就不是那個平日驕傲自信的林律師,他眼裡有兩分挫敗兩分急躁兩分哀傷,他耐著性子低聲解釋:「你想哪去了?我……只是晚上感覺出你有些不對勁,下來看看,沒想到你……」
我有點累了,懷裡緊緊抱著我的大包,背靠在冰涼的座位上,合上眼時不由自主想起壓在手機上的那張紙,以及那個男人看似深情的眉眼,我在墜入睡眠的深淵前苦澀笑了笑,沉沉睡去。
我沒有回答他,掙扎了一下僵著的身體坐起來,沒睡好腦子有些混沌,蹙著眉靜了一會,瞄了眼手腕上的表,時間是深夜兩點二十分,候車室里的大多數旅客都已進入睡眠,有個別精神好的年輕人圍聚在一起席地打牌,偶爾發出衝破黑夜靜寂的歡呼聲,彰顯著青年人特有的放肆和活力。
身旁女人的孩子伊伊呀呀醒轉過來,在她膝上煩躁扭動,女人本來曖昧地時不時看我和林白岩,這下注意力全集中在孩子上,用陌生的方言柔聲哄了起來。
她的目光閃爍:「我是說,你不回A市了嗎?」
「夠了。」我倏地站起來呵斥他,怒氣沖沖地彎腰拎起我的大包:「林白岩,你有什麼權利要求我聽你講話,你有什麼立場?你知道踩踏一個人的信任的後果嗎?我知道你要說些什麼,但是我一個字都不想聽,不要拿出你做律師的巧言令色對付我,你不過是個騙子,我不再信任你了。」
她胖胖的手輕輕扭了扭我的臉,語帶寵溺:「雞湯燉一天了,就等著你這小饞鬼回來呢。」
比起我的沉悶,旺傑時不時用他那富有表現力的嗓音為大家講一些山中逸事,對不會爬山的人來說,最忌諱注意力不集中,我剛想回頭提醒,可見旺傑說歸說,護著眾人的動作絲毫不含糊,也就不再說話擾了大家興緻。
師父見被我亂了心神,瞪了我一眼作為警告,卻有些哭笑不得,送我三個字:「小滑頭。」
「別說了,抓緊我就好。」
我沉吟片刻,不打算把其中錯綜複雜的原因說給叔叔聽,況且我自己也沒有完全搞明白,所以只是淡淡一句話帶過:「恩,不太適合,沒有在一起的可能。」
我收斂笑容,臉色一沉:「我跟他沒怎麼樣,你別瞎猜了,以後也別跟我提他。」
「原因嘛?我猜猜,要不就是不混出個人樣就不要回來見我,要不就是師父太寵我,」我停了停,嘴邊泛著促狹的淡笑,眼直勾勾地盯著師父:「所以對師兄逐客令,既然給不了莫愁幸福,那就一輩子不要出現,對吧師父?」
依依不捨告別我爸,下山的路比來時難了一些,因為雨下得更大了些,路變得更加泥濘,因為慣性使然,每個人都走得更辛苦,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
陸絲的臉懶洋洋地貼著柔軟的毛絨玩具,釋出一抹苦絲絲的淡笑,搖搖頭:「還是這樣僵著,我不找他他就絕不會找我,莫愁你知道嗎?男人狠起來可真是要人命的,都不知道他在堅持些什麼,我有時理解,有時又不理解。」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我被某個方向突然傳來的嬰兒哭啼聲吵醒,睡姿不好,肩膀某個地方酸疼的厲害,手腳冰涼僵硬,我有些疲乏地睜開眼,火車站屋頂灰暗的光先沖入視線,疲乏地再次閉上眼,卻覺得渾身不自在,再次睜開眼皮,與一雙黑色深邃的眼撞上,愕然到大腦空白了幾秒。
這之後是師父略顯蒼老的沙沙嗓音:「回來了?這都幾點了?」
進入眼帘的分明是林白岩深幽深的眼,有些悲傷地低頭凝望我,在並不算安靜的午夜候車室,他憂傷的眉眼讓我感到些許惘然。
「哎喲喂,女俠,俠女,我好害怕,我找老公抱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