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風雲錄》目錄

第387章 回家

第387章 回家

甘羅聽說白氏大發雷霆,寶鼎在卧房外長跪不起,大吃一驚,匆忙趕到了蓼園。
趙儀神色恬靜,慢慢走著,彷彿與這月下的夜色和天地間的靜謐悄然融為一體。
由此可以預見,決戰之後的咸陽政局異常複雜,秦王政雖然得到了寶鼎有限度的支持,但同樣也受到了寶鼎的武力掣肘,所以他若想達到自己的目標,以鎮制豪門貴族來嚴格控制分封,以此來確保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其難度非常大,而其中「度」的控制更是艱難,稍有過「度」,寶鼎必定暗中插手,這使得秦王政在與豪門貴族的鬥爭中不得不萬分謹慎。
寶鼎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沒有再說話。
寶鼎在洛陽待了三天,與諸軍統率們商討了決戰策略,與章邯、蓋聶、荊軻等一幫老部下把盞言歡,隨後便南下宛城,回家看望母親。
「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沒有你這種忘恩負義的小子。」白氏情緒激動,泣不成聲,「我死了,你拿塊白布蒙住我的臉,我沒臉去見你的父親,更無顏去面對老嬴家的列祖列宗。」
「半個月吧。」寶鼎說道,「然後我去江南,看看南嶺大渠,再與東南諸軍的統率們商量決戰之策。」
趙儀的腳步略略停滯了一下,再提起時,卻有沉重之感。
「最近傳言很多,你聽到最多的傳言是什麼?」寶鼎的目光投向黑暗深處,小聲問道。
「母親,事情和你想像的不一樣。」
白氏的臉色漸漸凝重,「你打算何時回京?」
寶鼎神情凝重,微微點頭,「暫時無計可施。你知道我父親的事,母親以我父親為榮,她對我與咸陽宮針鋒相對的做法極度不滿,否則剛才也不會勃然大怒了。」
白氏臉色微變,趙儀也吃驚地看了寶鼎一眼,但旋即恢復了平靜,不過心裏卻是陣陣驚悚。
扶蘇的性格過於軟弱,而性格決定命運,可以預見,扶蘇不管是做儲君還是做君王,都無法像他父親一樣縱橫捭闔,斗角崢嶸,而統一后的大秦內憂外患,沒有幾十年的時間無法真正意義上穩固中土,所以需要一位非常強勢的君王。秦王政顯然是一位強橫的君王,而扶蘇卻很難做到。
趙儀靜靜地依偎在寶鼎的懷裡,望著懸挂在夜空上的明月,眼裡掠過一絲淡淡的憂傷,「母親呢?小妹呢?還有大兄和大嫂,他們怎麼辦?還有……還有很多人。」
寶鼎神色嚴峻,甘羅也是愁雲滿面。
趙儀低著頭,臉上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裊裊婷婷,雲淡風輕,好似在聽著神話故事。
趙儀上前一步,挽住寶鼎的手臂,輕聲慢語地說道,「如果你要我回京,我就回去。」
趙儀輕輕點頭,微啟朱唇,「喜歡。」
※※※
「當真要讓老夫人回京?」甘羅無奈地問道。
「王兄雄才偉略,他有遠大的抱負,他的心裏裝著天下蒼生,他必定是中土歷史上空前絕後的一代帝王。」
目前看來,秦王政的目的達到了,而寶鼎的目的也達到了。秦王政要與豪門貴族斗個你死我活,要把寶鼎在「法治」堤壩上挖開的缺口再堵上,而寶鼎則看到了存在於未來的巨大危險,開始集中精力經略北疆,蓄積實力守護大秦。
「你阻擋不住的。」寶鼎搖手道,「母親回京,你也要回京。我長年在外,無法侍奉母親,只能把母親託付給你了。」
從本心來說,趙儀不願意干涉封君府的政事,但蓼園的勢力太過龐大,武烈侯在外,趙儀就必須主內,身不由己。這兩年甘羅謹守本份,大小事務無不稟報,趙儀對中土大勢的發展和咸陽政局的內幕也是知之甚多。不過趙儀非常小心,所涉及的具體事務僅限於封君府,尤其在大事決策上,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她絕不拍板。
「你是不是在離石威脅他?你想幹什麼?」白氏的語氣陡然嚴厲,「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我希望你守護大秦,守護老嬴家的江山,但你想幹什麼?兄弟鬩牆?手足相殘?你不做人,竟然要做一頭吃人的狼。」
寶鼎沒有說話。蓼園現在是大秦一個顯赫的存在,它代表著武烈侯公子寶鼎,代表著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當寶鼎在北疆征戰的時候,蓼園必須要一個人來代替寶鼎撐起這片天地,而這個人無疑就是趙儀,而趙儀也一直站在寶鼎的身後,以自己瘦弱的肩膀默默地支撐著蓼園。
面對未知的將來,寶鼎也恐懼,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憑藉自己的先知先覺,先行建設一支龐大的軍隊,依靠這支軍隊守護大秦,這樣即使中土陷入混亂,寶鼎也還有能力撥亂反正,力挽狂瀾。
「母親誤會了。」寶鼎急忙說道。
「誰能阻擋老夫人?」寶鼎也很無奈,佯裝一籌莫展。
寶鼎與秦王政的合作始終是有限度的合作,兩人不可能完全信任對方,這是彼此在政治理念上的分歧所造成的。彼此都擔心對方設陷阱下圈套,都擔心對方重創或者摧毀自己導致對方完全控制朝政,所以這種合作肯定是有限的默契上的合作,公開場合上兩人依舊是對手。
「一切聽母親的吩咐。」寶鼎恭敬說道,「如果母親要我請辭,我即刻上奏咸陽。」
「隨我去北疆,好嗎?」
寶鼎再次停下腳步,抬手指向沐浴在月光下的白水河,「你喜歡這裏嗎?」
「必須想想將來。」甘羅勸道,「現在老夫人回京無足輕重,但決戰結束后,咸陽政局必定風起雲湧,武烈侯又要被推上風口浪尖,那時候老夫人在京就是一個重大威脅,必將影響到決策,給武烈侯以嚴重掣肘。」
從這一點出發,寶鼎也應該放低姿態,不能再高調地聯合豪門貴族一次次地「攻擊」咸陽宮,所以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把母親和趙儀送回咸陽,誰知母親擔心他和秦王政兄弟相殘,竟然主動提出來返回京都。寶鼎順水推舟,這樣即便有人因此詰難他向秦王政低頭,他也能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母親要回去那就讓她回去吧,做兒女的沒有理由阻止,只有她高興就好。」寶鼎說道,「至於你再留在東南已經沒有意義,回咸陽吧,進中樞。」
寶鼎對趙儀始終抱著一絲歉疚。他親手摧毀了趙國,而趙儀的身份即便在他位高權重之後也無法恢復,雖然這些對趙儀來說都不算什麼,她已經強迫自己遺忘了過去,她只希望自己能平靜而快樂地度過這一生,但過去真的能徹底遺忘嗎?
寶鼎牽著趙儀的手,繼續漫步在月色里,而憂傷就像漂浮在河水上的薄薄霧靄,在心靈間若隱若現。
白氏、趙儀和溥溥看到寶鼎歸來,高興不已。
白氏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呼吸也慢慢粗重,似乎在強抑怒火,「你敢挑戰咸陽?」
趙儀緊挨著寶鼎跪下,本想解釋兩句,但看到寶鼎遞過來的眼色,若有所悟,於是也低頭不語。
寶鼎用力握了一下趙儀的手,語氣略顯激動,「我來到這個世上的目的是什麼?我這一生要幹什麼?我沒有王兄那等胸懷和抱負,但我可以幫助王兄實現他的理想。」
寶鼎輕輕拍拍趙儀的後背,無聲嘆息。命運就是這樣,當你掙扎著逃出樊籠,以為自己可以盡情享受生命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正在處一個更大的牢籠里,自己不但沒有得到,反而失去了更多。
寶鼎微微點頭,「王兄已經毀約了,十年之約已經成為歷史。」
白氏這些年養尊處優,心情平和,不但體態丰韻,氣質上更顯雍容華貴。寶鼎和趙儀進來的時候,她正在燈下看書。掩上書卷,白氏沉吟良久,忽然問道,「你和他有十年之約?」
寶鼎心神微顫,眼裡掠過一絲無奈,一絲悵惘。
在寶鼎北上之際,他已經是主掌北方軍政的太傅了,名義上還主導著國策的變革,其權力之重,足以比肩丞相公,蓼園的勢力由此膨脹到一個新的高度。這時候,蓼園女主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尤其在寶鼎入主代北之後,因為距離宛城太遠,很多封君府決策性的事情就由守相甘羅直接與趙儀商量解決了。
白氏和趙儀回京,寶鼎的命脈就被秦王政抓住了,如此一來寶鼎投鼠忌器,很多事情就不敢公開與秦王政對抗。
兩人在合作過程中的首要之務都是小心謹慎地保護自己所屬勢力不被傷害。實力決定一切,沒有實力就是刀俎上的魚肉,寶鼎無論如何不會讓秦王政屠戮豪門貴族,就像他不惜代價保護東南熊氏一樣,他在未來也會不遺餘力地保護其他勢力。
秦王政很坦誠,親自趕赴離石,與寶鼎面對面交心,我給你軍權,你給我支持,兄弟同心,共創未來。在秦王政看來,他穩定中土的時間不會太長,在這段時間里,寶鼎雖然手握北方軍權,但北方有匈奴,北方局勢非常惡劣,寶鼎身陷北方戰場,同樣是內憂外患,即便有心割據稱霸,做一方諸侯,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等到秦王政徹底擊敗了豪門貴族,中央牢牢控制了地方,中土局勢穩定下來,再回頭對付寶鼎這位手握軍權的一方重臣,已經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了。
秦王政妥協了,那武烈侯又妥協了什麼?
甘羅吃驚地望著寶鼎,「當真要回京?我也回京?」
這一次秦王政的妥協很大,相比分土地建諸侯對大秦造成的巨大的不可逆轉的危害,郡國制、土地私有化和重建世襲對大秦的危害可以說不值一提,這根本就不是一個檔次上的事情,所以秦王政做出重大妥協也在情理之中。
寶鼎則是波瀾不驚。其實早在離石會面后,寶鼎就決定讓母親和趙儀回京。兄弟間的信任是有限的,有時候必需輔助其他手段,比如質任。只有讓秦王政掌握更多對付自己的「籌碼」,這種信任才會穩定在一定程度並延續更長的時間。
寶鼎的心裏有一層的淡淡的陰霾,當他牽著趙儀的手,漫步在白水河堤上,沐浴著朦朧月光的時候,憂鬱就像流淌的溪水,從心靈深處潺潺而出。
「誰要重建諸侯?哪些人有資格重建諸侯?為什麼這些人日思夢想著要重建諸侯?在某些人的眼裡,他們的個人利益遠遠超過了王國的利益,至於芸芸蒼生,草芥蟻螻而已。」
寶鼎伸出手臂,把趙儀緊緊抱進懷裡,似乎生怕自己一鬆手,趙儀就會憑空消失。
甘羅長嘆,問道,「你在家裡待多久?」
寶鼎停下腳步,抬頭望向深邃的夜空,目光在璀璨的星河中徜徉,思緒突然就穿越了時空,回到了那正在被他漸漸遺忘的過去。寶鼎有種感悟,無法言傳的感悟,這種感悟讓他忽然讀懂了身邊的真愛。
國策變革雖然偏離了中央集權的軌道,但武烈侯在「法治」的堤壩上掘開了一道口子,導致分封的洪流咆哮而出。在統一后的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上,君王和貴族殊死搏鬥,中央和地方拚死角逐,未來國策變革的方向能否像武烈侯預計的那樣一步步走上高度的中央集權,已經是一個未知數。
進中樞?這對甘羅來說可是夢寐以求的事。以甘羅坎坷而尬尷的中央任職經歷來說,他想連躍數級直接進中樞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但今日他投靠武烈侯,贏得了武烈侯的信任,那一切皆有可能。然而,甘羅已經不是過去的甘羅了,他已不再年少輕狂,昔年的挫折和打擊也磨平了他的銳角,中樞大員對他的吸引力遠遠不及武烈侯的未來,蓼園的未來。當年呂不韋何等威風?但一夜間灰飛煙滅,甘羅就是其中的犧牲品。這是刻骨銘心的教訓,所以進中樞沒有讓他激動,而「留在東南沒有意義」這句話則讓他心神震蕩,他瞬間想到了離石會面。
「母親……」寶鼎急忙跪倒在地,不敢說話。
寶鼎想解釋,但白氏根本不聽,「事實就在眼前,難道我看不到?傳聞滿天飛,難道我聽不到?我已經書告駟車庶長,我要回京,回咸陽。」
寶鼎歷經數年的努力,終於迫使秦王政立儲,迫使秦王政在國策變革上偏離了高度中央集權的軌道,並牢牢控制了北疆軍隊,可以說,寶鼎當初來到這個世界最想做的幾件事都做到了,但遺憾的是,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利弊,現實和理想總是差距太大,無論是儲君人選,還是國策變革,距離寶鼎的理想目標都有太大的差距。
寶鼎好像知道趙儀不會回答,或者他根本就不需要趙儀的回答,他只想敞開心扉,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以一种放松的平靜心態,娓娓道來。
寶鼎和秦王政在離石會面后,趙儀預感到政局要變,但她知道寶鼎會安排一切,她只要做好蓼園女主的本份就行了。然而,寶鼎剛才那句話讓她意識到問題嚴重了,寶鼎竟然向她透漏這種事關王國安危的機密,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寶鼎也就有了回京的借口。回家看望母親以盡孝道,這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有了這個借口寶鼎可以經常回京與秦王政商討國事,保持正面的密切接觸,增加彼此間的信任。有了信任基礎,雙方的合作才會深入,才會有成效,而這是決戰後秦王政能否以雷霆手段鎮制豪門貴族,穩定中土局勢的關鍵所在。
「我和王兄在離石見了一面。」寶鼎輕輕地說道,「我和他幾年沒見了?五年還是六年?應該是五年吧?不不,應該是六年。六年,彈指一揮。他雖然正值壯年,但鬢角已見白髮。」
「那還有不少時間,我再設法勸勸老夫人。」甘羅說道,「不到萬不得已,老夫人絕不能回京。」
寶鼎搖搖頭,「我隨時可以回京,但從中土大勢來看,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我回京的可能都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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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言說,王兄向我妥協了,分封要擴大化了,我要封國,要封王,不久的將來,就要重建諸侯了。」
秦王政的自信使得他主動放低了姿態,以血脈和親情來打動寶鼎,分裂與咸陽抗衡的貴族力量。
這些年甘羅盡心儘力地侍奉白氏,白氏非常喜歡他,所以甘羅稍加勸說后,白氏又正好心痛媳婦,馬上就賣了他一個人情,讓寶鼎夫婦不要再跪了,回去休息吧。
寶鼎和趙儀來到白氏的卧房,向她請安。
等到決戰結束了,秦王政和豪門貴族開始殊死搏鬥的時候,寶鼎冷眼旁觀,白氏和趙儀就是他最好的「擋箭牌」。我可以幫你們,但我不能衝鋒陷陣了,免得逼急了秦王政,禍及我的家人。這個理由雖然有些「爛」,但在這個「以孝為大」的時代,這個理由就很充足了。
「你看看你這幾年都幹了什麼?你以為我在家裡一無所知?你太讓我失望了。」白氏的淚水滾了下來,「當年我千里迢迢跑到北疆找到你父親,我跟著你父親流亡塞外,我心甘情願無怨無悔,你知道為什麼?你父親戰死長城,你知道又是為了什麼?你父親是個好人,他重情重義,寧死也不願背叛老嬴家,不願傷害自己的親人,但你呢?你幹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