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亂雲薄暮的驚回（十二）
跑道邊出現了一輛呼嘯而至的救護車，她看到，那一閃一閃的藍幽幽的光，讓麻痹感在加重。
這一下疼的他眼前發黑，差點身子一斜要栽進海里去。還好他夠鎮定，笑嘻嘻的，穩穩的邁過去。
屹湘坐在機艙里，望著舷窗外的機場。
已近午夜，起起落落的飛機架次間隔開始拉長。而每一架起飛的飛機，發出的各種噪音，都帶給她的心臟巨大的衝擊。
旺財又大叫了兩聲，才不情願的收聲，但仍保持著隨時可攻擊的姿勢。
屹湘打量了他一下，點頭說：「我是。」這人神情中的敦厚，讓他迥異其他。
雨在船行至中途的時候停了。風吹著甲板上殘留的雨水，在夜航的燈光下，留下斑駁的印記。
董亞寧把皮繩遞給葉崇磬，笑笑。
低著頭，她從他身邊走過時，被他拉了一下。
空乘過來問過她兩次。第一次問她要不要換衣服，說有給她準備好的衣服，她說不用，我穿這樣就好。她並不覺得自己這副打扮有什麼不妥，也許在這豪華私人飛機的機艙里，滿身的海味太不匹配。第二次問她需要點兒什麼喝的或者吃的。她也說不用，我不渴也不餓。兩次她都省略了「謝謝」，最後一次還加了一句：「讓我自己呆一會兒，拜託。」
一架正在徐徐駛出停機位，往跑道方向駛去。在接近跑道起點處，卻又停住，已經停了有好一會兒。
「您好，我是陳北。佟先生讓我在這兒等您，送您去機場。」陳北說。面前的郗屹湘，大名鼎鼎的她，一身棉衫短褲，穿著拖鞋，頭髮也亂七八糟的。但奇怪的是，當她面容整肅，略帶微笑，所有的狼狽都轉瞬消失。
屹湘站著，直到他將手抄進口袋裡，直到草珠帘子都停止了擺動，她都沒有動。
葉崇磬看著她，明明哽咽，卻微笑著問他：「我們什麼時候能走？
董大叔將應急燈照亮了前方，他們亦步亦趨緊隨其後，直到上船、直到船起航，沒有人說話。
「噓。」他發令。
旺財在發現外面那些衣著整齊的便衣的時候，彷彿嗅到了危險的味道，它突然的從船艙里撲出來，瘋狂的叫起來。
葉崇磬點了點頭。
他看著窗外，夜色中，海、岸、海中島、岸上家，都在迅速向後退去，離他，是越來越遠了……
他微笑著，說：「沒什麼。煙癮犯了。」
他不想說。不想說身體里那奇怪的東西，長在了哪兒、又擴到了哪兒，沒有那力氣。縱有力氣也不想對不相干的人解釋。
原本就有些發紅的眼睛，在狂叫中紅的嚇人。
隔著桌子的另一邊，葉崇磬坐下來。
車子開進碼頭之前，沒有人離開，也沒有人說話。
董亞寧大笑起來，一邊抹著臉，一邊揉著旺財的頭罵它「狗東西」……然後，他看著它，慢慢的倒下去……藥效十分的強勁，整個過程十分的短暫，旺財在閉上眼睛之前，仍然是盯著他的，似乎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董亞寧看看它。這傢伙的氣力全使出來，可不是他能控制的了的，只是還好它還聽話。
她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憔悴而虛弱，臉色緋紅，嘴唇發紫。也不知道別人隔了老遠就能看出來她情緒不穩定，身上的溫度很高，應該是在發燒的。她只知道自己需要這麼一段時間，離開她剛剛的經歷……她轉了下座椅，正對著舷窗。
他站起來，沒有理會她的手，而是將她輕輕的擁進懷裡來。
……
「葉先生讓我轉告您，請您先走，他會在機場跟您會合。」陳北又說。
董亞寧聽到背後有密集的雨點落在傘布上的聲響，知道屹湘追了上來。他低頭看看款步移動緊隨身邊的旺財
董亞寧扯著旺財背上的皮繩，在它駭人的叫聲中，從容的站定。
屹湘看看坐在她對面的董亞寧。
葉崇磬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背。
他閉著眼睛，一手緩緩的撫摸著旺財的後背，一手放在膝上。旺財也許是暈船，看上去無精打採的——他倒恰恰相反，比起在海島上他那有些萎靡頹廢的模樣，這會兒竟格外的有精神。
夜色中，曾經洶湧澎湃的海面添了些許平靜，遠處有汽笛聲，是航船在試探，此起彼伏。
遠遠的看到碼頭，照明燈將碼頭內泊著的船照亮，隱隱約約的，能看到碼頭上的人影，三三兩兩站在一處，大約是聽到馬達聲，回過頭來看向這邊……屹湘藏在褲袋裡的手握緊。
屹湘將遮陽板拉下來，外面的風雨交加被遮住了。
屹湘伸過手去，對著董亞寧。
毛曉琨鬆開手，看了董亞寧雙手一併，只說：「我讓人開車過來。」他對身邊的同事眼神示意。那位便衣馬上轉身走開兩步，打電話去了。
他們不約而同的選擇瞭望著這剛剛經歷了風暴的海，從不同的方向。
長久的沉默。
她摸著旺財的頭，低頭，蹭了它一下。
她站在原地望著這一人一狗，撐著一把巨大的傘的董亞寧，將半邊傘分給他的狗……頭皮真緊。他總是下手沒數兒，弄的她很疼。她就會抱怨，也許抓散了頭髮逼著他重新梳，結果，當然絕大多數時候，也仍然是慘不忍睹的……她甩了甩頭。
雨夜泥濘，這段路並不好走。
如同穿越了時間隧道，曾經，他們這麼一副完全不像是自己的打扮，卻都呈現過最表裡如一的自己。過了這麼久，眼下的他們，卻想要展示給對方看的，最表裡不一的自己……發不知道什麼時候散了。找不到皮筋兒，她胡亂的抿了一下
船艙門打開的一瞬，海面上微涼的風衝進來，她略站了站，看著碼頭上那些人。標杆一樣，矗立不動，卻無時不有一種肅殺之氣。涼風吹在面上，她冷靜的抑制住想要立即轉身回去的衝動，立即的邁步出去。
她不想看到救護車，不想看到那樣的場景。
是他先轉身離開。
「相信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他可能缺少很多東西，但絕不缺少勇氣。」葉崇磬說。
她點頭。鼻尖蹭著他的胸口，不再看他，轉身出艙。
「車子在等了。請。」陳北請屹湘走在前面，自己隨後。
董亞寧說：「懂。該怎麼著怎麼著。」
船慢悠悠的隨著海水的韻律輕晃著，搖籃似的……
「等等。」他說。
船速慢下來，進入碼頭，靠近泊位，終於停穩。馬達聲戛然而止，鼓膜還在嗡嗡作響。
「保重。」董亞寧在屹湘的發頂輕吻。
馬達聲隆隆作響，震的人鼓膜發疼。
董大叔站在甲板上收著繩索，她經過他身邊，微笑著說：「謝謝您。」沒有停留，踩著那塊輕巧卻穩妥的木板，她上了岸。
「交給你了。」他微笑著對葉崇磬說。
董亞寧上了車，毛曉琨坐在他身邊。
「有煙嗎？」董亞寧在毛曉琨遞給他一瓶礦泉水的時候，問道。他白皙的面頰上，已經沒有了剛剛上車前的好顏色，代之以密密的汗。棉T恤的圓領，已經被浸濕了。車子里空調風很涼了，他汗出如漿。握住礦泉水瓶的手在抖。
身後的隨員提醒了一句，陳北回頭看了看碼頭上其他人，還有剛剛靠岸的那艘船——靜止了似的，並沒有見董亞寧出艙——他擺手，加快腳步，跟上前面郗屹湘越走越快的步子，身後傳來狗叫聲，郗屹湘的腳步就更快了，隨著海風
他歪著頭，看了她一會兒，抬手將她有些濕乎乎的頭髮抄在手裡，細心的將一縷一縷的散發都收在大手中。他手裡倒不知什麼時候多了根皮筋兒，擺弄著她的頭髮，替她將頭髮綁成一個馬尾辮。動作很笨拙。這是他做不慣的。就像他笨拙的做那一碗疙瘩湯……他左右看了看，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楚究竟怎麼樣，也靠著感覺，替她分了劉海。
外面又下起了雨，機艙里充斥著細細密密的雨聲。
葉崇磬解開了旺財的繩索。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人幫忙把它送上來。它卻軟塌塌地趴在地毯上。他餵給它水。等下在起飛前還要把它送進籠子里固定住。
屹湘離開了她的座位，坐到旺財的身旁。
毛曉琨攤了下手，半真半假的說：「我也不想這樣。誰讓上頭重視你。」
她聽到有人在說話，遠而模糊，沒有腳步聲，卻有一股雨氣近了。
「謝謝。」屹湘說。
「走吧。」她說。沒什麼好收拾的。隨身帶過來的，大概有一樣東西是手機，也早不知道丟在了哪兒。她並不在意。
旺財從門檻里跳出來，跟上去。
一排車子徐徐的開出碼頭。
屹湘仍盯著舷窗，看到那架飛機仍沒有起飛的跡象，她轉了下臉。
他往岸上看看，遠處有一個高高的人影，在接近這裏的時候，被人攔住了，不知道他說了什麼，他們讓他過來了……他笑了，待到那高高的人影踏上甲板，他說：「救星。」
就讓它疼吧……
疼，就忍。直到忍不住為止。
董亞寧緩緩的摸著旺財的毛，站起來。
葉崇磬瞪了他一眼，彎身對著旺財搖了搖頭，說：「叫那麼大聲兒，攢了一年的指標今天都用光了。」他說著，摸摸旺財的頭。旺財罕見的並不配合跟他互動，梗著脖子，歪著頭看向他
「好。」屹湘再點頭。
他背轉身，將那塑封的針管取出來，處理了下針管中的氣體，回身蹲下來，點著旺財的大鼻子，那鼻尖兒濕濕的。他看了它一會兒，說：「等下乖乖的跟葉伯伯走，聽到沒？」他說著把針頭刺進旺財身上，迅速的推進。旺財乖乖的被他打了這一針，茫然的看著他。董亞寧捧著旺財的大頭，它熱乎乎的大舌頭突然對著他臉上舔了好幾下，呱唧呱唧的，他臉上頓時滿是口水。
她站下。草珠簾晃動著，蹭著她的胳膊、小腿。
轉身下船，他抬手跟等在前面的便衣們打了個招呼。
它柔軟的毛掃到她的眼睛，她立即眨眼，眨的淚水湧出來。她急忙擦掉。
她看看自己，上上下下，除了內衣，再沒一樣是自己的……看看他，他也是一樣的。
毛曉琨發覺不對，忙問：「你怎麼了？」
葉崇磬身邊是安靜的有些獃滯的旺財。
「毛政委，又見面了。」董亞寧站下，撓了撓頭頂。站在他面前的這些人里，他能馬上認出來的，就只有毛曉琨了。毛曉琨扶了下金絲眼鏡。蒙了一層水霧的鏡片后的眼睛，露出清冷而銳利的光。這回倒是他先伸出手來，要跟董亞寧握手。董亞寧雖有點兒意外，倒也安之若素，微笑著說：「給您添麻煩了，這麼大老遠還親自來。讓這邊人把我辦了就行了嘛。」
「郗小姐？」看起來是專門在等著她的幾個人，站在最靠近這艘船的位置，待她站穩，其中一個幹練的男子微笑著問她。
「還有多久，你知道嗎？」她終究是問出來。指尖開始麻痹，通往心髒的位置，一路麻痹下去。
董亞寧在這個時候忽然睜開了眼。片刻，他從身邊拿起那拇指粗細的皮繩，扣在了旺財的背帶上，摸摸它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