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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鬼胎(十三)

第二十三章 鬼胎(十三)

衡南晚上會亂抱人,不包起來,手心上的藥膏就會全蹭在他脖子上和衣服上,給他均勻地上個漆。
衡南瞪著眼,莫名其妙地感受著心內的狂喜,順著她踮起腳尖,在一堆雜物頂上,小心翼翼地捧下個圓圓的物件抱在懷裡,轉身快速折返。
「你說。」
「別說了。」林苡安伸出一隻手,趕在他判死刑之前,眼淚滾下,「……我會辭職的。」
自從十六歲以後,這具身體逐漸發育成招鬼的至陰體質,稍微動一下都會胸口銳痛。
她的腦袋就像同她唱反調似的,轉向了窗外,她越想回頭,脖子越生鏽了似的扭不動。
忍不住從她手裡把筷子一把抽掉了。
盛君殊只得把紗布挪開,收起了醫藥箱。聽見郁百合扶著衡南咬耳朵:「太太身嬌,下回不拿手打她,打痛了怎麼辦,應該拿杯子里的茶水潑她的臉!」
「衡南!」盛君殊打到一半的電話撂下,快走幾步一把攥住衡南的手,想凶人。
臨到嘴邊,又變成了平和的敘述,「醫院陰氣重,怨靈多。」
「……」
衡南走不動了。屋裡的空氣像是不能流動一樣,胸悶腿軟,冷汗一陣陣向上冒。衡南大口喘氣換了換,又往前挪了一步,怔在原地。
小時候雖然也腰肢也纖弱,可練舞的時候,一口氣也能做十個后滾翻,靠一隻手臂就在槓桿上弔著,打一個人是沒問題的。
衡南根骨好,洗髓之後就是陽炎體,這多年來,都是王者模式。就算是淪落這樣了,竟也還不服輸。
衡南就這麼悶悶不樂到了晚飯。
他好像說過,他說了她想要什麼,告訴他就可以。現在把他叫醒,直接問他要,不就不用偷了嗎?
【轉發消息】:盛先生,是這樣的:
就這麼氣醒了,臉上的淚痕未乾,緊繃繃的。衡南睜開眼睛,入目就是夢裡那張閉著眼睛的側臉,幾乎未曾變化。
她一步一步無聲地走到裡間,汗水已經把鬢髮濕透,彎下腰,在角落裡堆起的雜物中快速翻撿起來,裏面有陶瓷罐子,有瓷瓶,有木頭段,由大到小,堆得十分整齊。
夜幕降臨,衡南懸著赤足,百無聊賴地坐在床邊,還是讓盛君殊把她的右手給纏上了。
挂號才開始的關係,醫院大廳里人頭攢動。
——我他媽的是這樣說的嗎?
天上一輪明月,蒼穹中無數星子。
盛君殊拿了乾淨勺子,夾了盤子里的菠菜、胡蘿蔔、黃瓜在勺子里,在她喝粥的間隙,耐心地一口一口喂她。
床上少年雙目緊閉,嘴唇血色很淡,面部輪廓分明,若無兩排睫毛的軟化,整張臉的肅殺氣很重,令人望而生畏。
病房裡面,桌上放著幾個果籃,還有一束百合花,包裝上都印著「聖星」的LOGO,是張森臨時從倉庫里取的慰問品。
盛君殊拿過紗布,郁百合說:「不能包不能包,捂著不好。」
結果老闆,直接把這三盤子都喂空了?!
再睜開眼,眼前夜色濃黑一片,呼咻肅殺的冷風不住地從她耳邊卷過,胳膊低下泠泠泛著光的,正是一排一排硬鱗似的房上瓦,往上傾斜,一直升到一橫龍骨似的屋脊上。
但是,她又上不來氣了。心跳鼓動,兩隻腿抖如篩糠,是昏厥過去的前兆,身體里彷彿有個聲音心理崩潰地哭泣哀求「求求你快走,快走……」
「子烈,我們之前的方向怕是錯了。」
衡南看盛君殊鬆口氣收了勺,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行了。」盛君殊站起來,按住衡南肩膀,「你不用進去了,在這坐一會兒。」
兩張臉挨得這樣近,夢裡的反應還未褪去,衡南一陣心慌,就往後退,發現退不了。再一看,她的手臂圈著他的脖子,腿翹起來搭在他腰上,整個人像八爪魚一樣纏著他,貼住了他。
下午兩點。
盛君殊去抓衡南的手,她將手藏在身後。他就像對待鬧脾氣的小孩,耐心地繞到她腰後去捉。
盛君殊坐下來,還沒開口,林苡安就搶先說話了:「盛總,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大夫推著眼睛,看了一眼證件,搖頭:「先兆流產,開了點葯回去養著,能不能保住,不好說。」
「……」林苡安的臉色幾番紅白,最後自嘲地笑了笑。學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不如命好。衡南就是那個命好,比一輩子比不過。有什麼辦法?
好像就是每天晚上陪她吃飯還跟她在一張床上睡覺的那個,她的老公。
南楞了一下,這個姿勢不可能是盛君殊擺的,只能是她自己乾的。
盛君殊這才瞥見桌子邊上還擺了一道完整的脆皮乳鴿,因為擺得較遠,又是得用手啃的,不好夾在勺子里,他一直迴避,迴避次數多了,就給忽略了。
盛君殊拿勺的手僵在空中,只覺得頭皮發麻,坐立難安:「……你怎麼不說?」
高二文藝匯演,衡南表演芭蕾獨舞,從近兩米的升降台上摔下來,折了腿。從此之後,她就再跳不了舞了。
衡南眼睛眨巴了一下,背上驀然滲了一層冷汗。
盛君殊怕她夜裡不小心碰到了手,加重手心的傷,二是……盛君殊抬眼瞥了師妹一眼,又不太自在地挪開眼。
夜裡,衡南朦朧中感覺到自己的姿勢已經由側躺變作趴著,肚子下面一片冰涼。
仰起頭,茫然看著漫天星子。
盛君殊咔噠鎖了屏幕,看向林苡安。
*
衡南躺在月光照射的房頂上哭了一會兒,半是生理反應,半是委屈窩火。手背擦了擦淚,低頭看她偷出來的財寶。
「是否辭職,是你的個人選擇,公司不做強制要求。但你對我太太的言語侵犯,我個人向你索求口頭道歉和精神損失費。」
宇宙慈悲凄涼。
「什麼?」
被子窸窣,衡南慢慢地抱著熊躺下。
圓圓的,紙糊的,裏面那柔韌的鐵絲撐著,敞開的口裡透著半截黑乎乎的、扭曲地燒到了盡頭的蠟。
彷彿她就是一根門柱子,一塊大石頭,全然不讓人放在眼裡。
盛君殊看了她一眼:「衡南是我太太。」
盛君殊側頭瞧她:「怎麼了?」
衡南的掌心向上,攤在桌子上,盛君殊坐在她對面,一手輕輕扶住她的手腕,正沉著臉地拿根棉簽,往上面塗藥膏。
盛君殊怔了一下。
衡南惱了,轉了個圈往床邊走,一步一步地越來越近。
看身量,床上躺著的是個少年人,睡相很平整,被子僅在肚子上蓋了一個角,手輕輕壓在被子上。少有的一隻的漂亮的手,骨架比別人略展,指節修長。
衡南耳朵尖上一涼,腳步頓止,扭過頭,自己往盛君殊的方向湊了湊。
套屋外留的一盞矮燭,火苗亂晃。月光從窗口沉沉潑進來,屋裡蕭蕭索索,一片安靜。
衡南看著自己的掌心,不太高興地小聲說:「我好弱。」
盛君殊聽得一心二用,掌中的手機上收到了數條消息。
盛君殊牽著衡南,循著那三人原本的路徑,快速一路逆著人流回去,走到了婦產科診室。一張特批的警官證,展開擺在辦公桌上。
衡南低頭揪著桌布,憋了好半天才小聲說:「……可不可以吃乳鴿。」
郁百合憂心地向前走了一步:「我來喂太太吧?」
「哎呦,哎呦,老闆您小心些。」郁百合半彎著腰,心疼地看著,「太太不痛,吹吹就不痛啊。」
翻了一會兒,她停下,抬眼一看,不知看到了什麼,心中一陣狂喜。
「打擾了。剛才出去的那個姓李的患者,什麼情況?」
「我正要跟你說。」
「……這怎麼回事?」
好在晚餐是艇仔粥配菜,衡南能左手拿著勺,慢吞吞地舀著喝。
如過有,不過是下頜變得趨向成年人的成熟,臉上的肅殺之氣已如寶劍入鞘,學會了收,變作了平靜的、深不可測的漠然。
她貼著牆走,越走越覺得不對,腿腳酸軟,一直在發抖,太陽穴一下一下隨心臟跳動。彷彿她知道屋內關了個猛虎獵豹,稍有不慎就驚醒了它。
盛君殊動作頓住,臉色發青,心裏聽得簡直幾欲噴火。病房裡面的躺著輸液的林苡安,隔了一堵牆,聽得也是面如死灰。
衡南挑食,尤其不喜歡吃蔬菜。但郁百合必須保證膳食均衡,維生素充分,所以每頓都會有。
因為盛君殊的睡姿,一如少年時平展規矩,兩手搭在腹部,兩腿併攏,渾身上下都寫滿了「被動」。
「您跟衡南,是什麼關係?」
但那個怨靈若要奪胎復生,為什麼會放任李夢夢先兆流產?難道它的目的,根本就不是為了奪胎,而是……
她不知道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
房間里還有張床,還睡著主人,主人大約不大喜歡朦朧帳幔,懸起來利落地掛著,她一回頭就能看到床里去。
衡南抱緊了懷裡的財寶,臉色複雜地盯著他,擰著眉苦苦思索。
【百合】:老闆,太太的母親回消息了。
*
靜默被打破,帳里發出一陣窸窣,似有人轉醒,翻了個身。衡南貼在了牆上,如墜冰窟。
她從房梁掛到屋架,裙擺飄飛,腳底像是長了貓的肉墊,落地時,利落而無聲。
她還不甘心,晃了晃,又拍了拍,對著月亮看,看到了薄紙下透出的一彎彎的鐵絲脊骨,就是個普通的燈籠。
衡南慢慢地把他撒開,把自己乾乾淨淨摘到了一邊,擁著被子,氣得又吧嗒吧嗒幹掉了一會兒眼淚,呼吸漸平,猛地翻身一推他的肩膀:「醒醒。」
倒不是因為她懸在屋頂上怕高,而是怕黑。
肖子烈在外面疾步走著,手揣在口袋裡,耳邊是肅殺的風聲,耳朵像獵犬一樣微微后貼,「李夢夢的生母找出來了,改名叫做楊改莉,活著,跟洪小蓮不是同一個人,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關係。」
可讓他抓住的瞬間,衡南的身子一抖。盛君殊意識到什麼,將她的右手抓起來,展開一看,臉色都變了。
盛君殊轉向郁百合,頓了頓,將盤子一推:「去給太太熱一下。」
他的眼珠很黑,沒什麼多餘的情緒,就因為如此,讓人掃一眼,就讓她覺得有些不舒服。
腳尖碰到了陶罐,咯吱一聲。
郁百合過來收餐盤,見盤子里的菠菜、胡蘿蔔、黃瓜,差不多空了,目瞪口呆:「老闆……太太不喜歡吃蔬菜的。」
*
盛君殊一道意味深長的眼風瞥過來,郁百合立即住了口。
燈籠?
盛君殊站起來,隨手撥正了床頭的百合花瓣,似乎一秒都不願停留,「我很忙,讓我秘書跟你談。」
身旁的衡南卻垂著睫忽然嘟囔道:「好弱。」
衡南不喜歡醫院的消毒水味,呆在診室里發悶,慢慢地往出躲,轉眼就沒在人流里。
那個聲音一哭,她的眼淚也跟著控制不住地掉。
前面的檐上,有個大洞,洞里透出些暖光來,她想都沒想,從那洞里鑽了進去。
她說我們不信她,從那以後,人就變得很暴躁,醫生說她是被迫害妄想症,已經不能繼續原來的學業。不得已,我和她爸爸,給她報了服裝設計專業。衡南不懂事,請您勿要責怪。
肖子烈、王娟,一切的守株待兔,都是在等待著怨靈奪胎,一舉殲滅。
她這就明白了,原來她是個女盜。這麼想著,趕緊摟緊了懷裡的物件,斂聲閉氣,跑。
聽到這句話,郁百合心疼得眼淚汪汪,盛君殊卻沒忍住彎了一下嘴角,很快歸於無形。
擦肩而過時,盛君殊偏頭看去,對上棉襖帽子里那張被冷汗浸濕的白得發青的小臉。
衡南也很乖地張嘴吃了,每一口都努力地吃乾淨,就是咀嚼得有點慢,過於細嚼慢咽,這飯足足吃了一個半小時,才算結束。
「不用。」盛君殊把衡南轉了個向,想都沒想就拒絕。
盛君殊給她盛著湯,回頭忽見衡南抹了葯的右手,哆哆嗦嗦地捏著筷子,好不容易夾住了一顆花生,還掉在了盤子邊緣。
……非常性感。
一男一女架著一個穿寬大棉襖的人,急匆匆地逆著人流往出擠,很快消失在門外。
……我到底是在幹什麼?
衡南慌不擇路地轉身,胡亂向上一衝,快速吊上屋架,以逃命的速度連爬帶滾地從洞里爬回了房樑上,肚子又貼住冰涼的瓦片,她這才重獲新生。彷彿被浪推到沙灘的溺水者,半天,虛脫地翻了個身。
衡南低頭看著自己厚重的掌。盛君殊把大熊給她抱過來,擺在床中間,把檯燈扭到了最暗,回頭看著衡南,拍了下熊肚子,輕聲道:「睡吧。」
師妹以往從不挑事,但就算挑事,垚山上師父罩著,在外有他護著,從來吃不了虧。
衡南說,她是讓人拽下來的,可監控錄像里拍出來,是她自己踩空摔下來的。
藥膏下面,那掌心腫得老高,衡南卻一聲不吭,光是靜默地掉眼淚,啪嗒啪嗒,好像個關不上的水龍頭。
依衡南的性子,這個過程肯定快不了。郁百合是要吃飯的,他又不用,有的是時間同她磨。
正是夏天,門診外芭蕉葉搖晃,陽光璀璨。老頭老太都穿著背心、短袖,手裡拿著蒲扇、擦汗的手絹。中間穿棉襖的人,便引顯得異常突出。
「李夢夢?」
「你的醫藥費,公司會全部報銷;打人畢竟是不對的,我代我太太向你道個歉。至於你……」
怎麼會有人打了人,手心比被打的那個的臉還紅腫?
燕脊傷的騎鳳仙人並一列跑獸,在月色下泛著威嚴的冷光。
剩到最後,哄著勸著她吃一筷子,吃一筷子而已,她都要皺眉頭。
衡南不說話,胳膊伸著,左手拇指勾著邊上的乳鴿,一點點地,往自己的方向拖。拖到一半,讓盛君殊伸手截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