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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鬼胎(十四)

第二十四章 鬼胎(十四)

老闆鬆了口氣,又聽她說:「要最大的。」
「幾多錢一夜嘛!」有個男人穿行小巷,越走越慢,在女孩里逡巡一圈,佇立在一個女生面前,打破了寂靜。
雨刮器有一搭沒一搭地擦去落在擋風玻璃上的雨點,玻璃上隱約映出盛君殊搭在方向盤上的指節,還有副駕女孩掛著耳機線的側臉。
「省上扶貧的人,來過三撥。其他人都扶起來了,獨這個劉大富爛泥巴扶不上牆。」村支書搖頭,「愛賭好色,人又懶,不是洪小蓮嫁給他,怕沒人嫁給他。結婚以後,家裡大事小事,也都是洪小蓮操持。」
腳步聲凌亂,再回頭一看,那豎長的影子還跟著,他們快他也快。
小樓上貼著白瓷片,掛著紅福字,福字有些舊,讓雨淋出了道道紅淚。外間小院圍著,院子里一層土,屋檐下斜靠著雜物和大掃帚,院子外還種著高低不齊的黃楊樹。
肖子烈點了煙,一點火光明明滅滅。
衡南睜著眼睛,臉色發紅,她哭久了的時候,總是臉蛋和眼尾都發紅。
盛君殊頭一次大半夜讓人叫醒。
「……」瀝青的馬路,白漆的斑馬線,像打褶的水面,映著紅彤彤的孤單紅燈。
盛君殊婉拒,忙下了車。
問話的人惱羞成怒,伸出指頭戳那牌子:「問你話!又不是不給你錢!」
「她要燈籠,我會扎燈籠……」一回頭,原來是院子里扎紙人那女人摘下套袖走出來了,也焦急地往外瞅著,「你咋讓她走了。」
「你們還有個兒子叫劉吉祥,今年二十三了,人呢?」
女人眼裡閃過一絲興味,從兜里摸出一個打火機給他。
村主任見盛君殊話不多,面色如常地踩在泥地里,步子穩健,也跟加快了步伐,嘆道,「洪小蓮,再沒有比她更好的媳婦,沒有比她更好的媽。」
不一會兒,前面那老漢扭過頭來。少年就斜倚在牆上,一隻手揣著口袋,一隻手抽煙,毫不避諱地看著他們,眸子在黑暗中,鷹隼一樣的亮。
洪小蓮嫁過兩次人。
院子旁邊有個小店鋪,衡南抬眼掃過窄窄的門頭上面拿黑筆寫的「殯葬,五金,超市」,忽而停下來,旋身對盛君殊說:「我想去逛逛。」
「哎,別走啊。」少年抽身要走,靠在牆上的女人焦急失落,一把拽住少年的衣角,從背後抱住了他,以為他是因為沒錢而臉皮薄,紅唇輕輕壓在他耳朵上道,「你想嗎?看緣分,姐姐不收你的錢。」
就算是鄰居想跟她閑聊逗趣一會兒,她也多半推脫,一來她嘴笨,不太會聊天;二來她實在疲倦,有這點時間,寧願窩在炕頭睡一覺。
但即使是年輕帥氣的混混,也讓她有說話的興緻,「弟弟,覺得她比我更好看?」
窗外是一棟三層坡頂小樓。
「唉,當媽當成這樣,也真是夠可以了。」
「偶爾也有忍不了的時候,一吵架,劉大富就喊,『當初如果不是我娶你,誰敢娶你?我把你娶了,給你個兒子,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洪小蓮就不吭聲了,也覺得他說得對,想想當年的事情,反而對他更縱容。」
洪小蓮三十歲才有了兒子劉吉祥,生得白白胖胖的,長得像她,還愛笑。
「胡說什麼!我們從來沒騙過錢……」話音未落,又被按下腦袋去。
「光嫖不夠,還賭呢?」少年笑,「你老婆入土才幾個月啊?」
「有一回劉吉祥發燒生病了,洪小蓮就跟瘋婆子一樣,披頭散髮,大半夜跑出來敲村醫的窗戶;劉吉祥長大點了,要星星不給月亮,他們家裡條件差,但劉吉祥頓頓都是雞腿,從來沒穿過別人的舊衣裳,給他上學,給他課本,買買遊戲機,要啥給他買啥。」
「是……是我。」劉大富昂了昂頭,又叫喊起來,「你是誰啊?老馬頭叫你來的?王八羔子狗娘養的,老子都說了這個月底就還他……」
她目光複雜地炯炯地看著他,潤紅嘴唇微微撅著,似乎是屈辱不堪,還強忍著:「我偷了你一個燈籠,明天,賠給你。」
「洪小蓮死了半年,劉吉祥嫌他爹干涉他用錢,和他爹分掉了家裡的積蓄,一人各五十萬,然後就出走打工,沒再回來過。」
有人把木牌舉在胸前,輕輕搖晃;有人似乎累了,歪歪斜斜靠在牆壁上,牌子隨便地夾在胳膊底下;有人蹲著,木牌墊在膝頭,枕著胳膊把頭埋進臂彎里,毛躁的長發滑落,似乎十分疲倦。
肖子烈冷眼看著,待老漢累得錘不動了,死魚一樣趴在地上喘氣,將他的腦袋揪起來,把那張列印出來李夢夢的彩照拍在他臉上:「認識她嗎?」
白白嫩嫩的,一雙烏黑眼仁,就像畫片里的嬰寧一樣。讓牛毛細雨拂面,眯了眯眼,睫毛也跟一排扇子似的。
做夢了,必定是說了夢話。
肩膀一沉,衡南和他隔得老遠,脖子卻扭成個L形,以一種明早起來必定落枕的姿勢,矇著被子偎在他肩膀上。
衡南打量一周,收回目光。
肖子烈單手展開一張紙,慢悠悠地問:「玉蘭廠到紡織城,夫妻本是同林鳥,你怎麼遊說洪小蓮只犧牲她自己的,教教我?」
盛君殊又看了半天,伸臂將她撈過來,認命地往自己懷裡一貼,蓋上被子,再度沉沉睡去。
「騙來的錢花起來爽快嗎?」
天蒙蒙亮時,盛君殊的車開進八里村。
但是自從床上多了一個師妹之後,不知是操心她操心得太累了,還是衡南身上的氣息誤導了他,他總是感覺自己回到了千年前的時候,練完刀精疲力盡,睡得踏實又沉。
衡南靜默地掏錢,又靜默地離了店,老闆還奇怪地看著她。
才閉上不一會兒,又再度在頭痛中睡熟了,手漸漸鬆開,臉頰慢慢地滑落,歪著抵靠在他肩膀上。
劉大富聽到「劉吉祥」三個字,閉著眼睛大喊大叫起來:「我不知道他在哪,早就斷了聯繫啊!」
火光與煙霧背後,他眯著眼睛看,老漢拉著高挑的女郎的手,掌心向上,從兜里掏了皺巴巴的紅色鈔票,往她手心狠狠一拍,又掏了一百塊,簡直像是在打她的手泄憤:「我有錢,看到嗎?我有錢!」
*
村長見著女孩一路默默地聽,都沒吭聲,冷不丁開了腔,調子冷清,忙熱心地停下:「買啥,我給買。」
生了孩子以後,她才算長舒一口氣,覺得自己的人生圓滿了,在劉家的寂寞也有了寄託,越看這個孩子越愛,走到哪把孩子抱到哪裡。
盛君殊卻睡不著了,看著天花板,睫毛還顫著,琢磨了半天沒頭沒尾的燈籠,得出個結論。
一沓鈔票,並一個打火機,塞進她掌心裏。他推開她,扭過臉,目光清清明明,輕輕地說,「你長得有點像我師姐。」少年毫不留情地掙開她,「別干這行了。」
盛君殊嘆了口氣,把被子拽下來,露出頭髮絲底下一張睡得粉嘟嘟的不太高興的臉。
衡南耳廓讓他震得酥了片刻,渾身都打了個顫。臉色一沉,炸著毛滾遠了,抓起被子蒙上眼睛。
衡南直直地看著他,臉蛋藏在西裝外套里,一對瞳仁像貓似的,鼻樑翹,嘴唇又紅,讓人移不開眼:「燈籠。」
村支書哪敢不應,住了腳步,看著衡南走進去。剩下兩個男人,氣氛好像鬆快些,他從內兜掏了根煙遞給盛君殊,露齒笑道:「女朋友啊?」
「網上論壇認識,李夢夢說自己是高幹子弟,家裡有錢。劉吉祥覺得能釣到條件這麼好的女朋友很得意,拿著照片到處炫耀,酒局吹牛說他們已經見過面,親過嘴,睡過覺,板上釘釘。」
一番窸窣,老漢拉住了女人的手,把她一拽,兩人拉扯了一會兒,並肩走出巷口。還未走遠,男人的手,已經從腰上不老實地向下,動手動腳。
超市後門敞開,後門直通後院,亮光灑進來,剛好省了開燈。一個年輕女人坐在小板凳上,戴著碎花套袖,在後院里低眉扎紙人。
T恤領口鬆鬆垮垮,露出精緻的鎖骨,褲子也層層疊疊,卻蓋不住腿長;看打扮,街頭的混混。
高跟鞋的聲音急促地響起,由近及遠。少年蹲在旁邊,一手將老漢雙手反剪在背後,一手揪著他的寸頭,聞聲回頭一瞧,原是那打扮暴露的女人趁機撒腿跑走在了夜色中。
老闆嚇得毛骨悚然:「燕子,快正常點,神叨叨的……」
村主任哈著白氣一溜小跑過來,叩了叩車窗:「盛總來了?先到村委會坐坐?」
燈是彩燈,紅的和藍的間隔,混合起來隱隱發紫,光芒微弱而妖冶,隱隱映照出下面幾個窈窕的身影,穿著暴露的女生,踩著高跟鞋地站著,臉上化著濃妝。
「哎,嫁給劉大富,說實在的,是她命不好。」
年輕的時候,雖然算不上漂亮,勝在手腳勤快,賢惠老實,因此第一次嫁人,如願以償地嫁給了村裡一個小學老師。
所以睜開眼睛時,他睫毛顫著,眸光還有些渙散,半晌才凝了神,為著自己的不敏,有些著惱。
「李夢夢是劉吉祥三年前的女朋友。」
肖子烈揪著他的領子喝:「仔細看!」
大屋裡很暗,屋裡全是貨架,貨架上滿噹噹地塞了各種貨品。買煙酒的玻璃櫃檯後面,老闆耳朵上夾著根煙,翹著腿斜坐著,正在點零鈔,嘴裏默念:「六十五,七十……」
她們之間,彼此不說話。黑夜裡麻木的、熟稔的、心領神會的安靜。
少年的臉側過來,叼住一隻煙,手擋住風,百無聊賴地垂下腦袋:「姐姐,借個火。」
小巷裡的牆面上,掛了一串霓虹燈。
清河氣候適宜,潤澤的小雨打濕了村裡新修的大路,兩邊都是土黃的田壟,在遠處是一排排新修的三層小樓,刷著白漆。視野極其開闊。
結婚才三天,颳風下雨,學校庫房塌了,老師碰巧就在裏面數粉筆,讓塌下來的房梁壓死了。窗戶上的大紅喜字還沒撤下去,門口就掛上了白花。
兩個人走得很慢,空無一人的馬路上,落下扭成一團又鬆開的影。一抹黑影子,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
「總看她那邊幹什麼?」一隻塗著剝落紅色甲油的手,將少年的臉搬回來,朝著她。像蛇一樣斜靠在牆上的女人,滿意地端詳一頭亂髮底下,這張有些陰戾卻很俊俏的臉。
從這殯葬用品、五金、日用百貨三合一的超市小門進去,裏面別有洞天。
盛君殊平時不大沾煙酒。但見村支書一路說得口乾舌燥,正在不自覺地來回清嗓子,目光在他熏得焦黃的手指上一掃,還是接過來,兩人一起點上。
數錢老闆也無意中瞥向了她,一看就是個生面孔,愣了愣:「要啥?」
寂靜的深夜,馬路上連車也銷聲匿跡。
目光轉到衡南臉上,又趕緊去看衡南包成熊掌的手。那手支著,繃帶沒有掉,他放下心。
洪小蓮命不好。如果庫房塌得早一點,她還沒嫁人,就不至於落成「二手貨」;庫房塌得晚一點,算是寡婦也好再嫁,不至於被人背地說成克夫婆娘。
「啊」的一聲慘呼,並凌亂的風聲,女人的尖叫,人影亂晃,再睜開眼時臉已經被人磕在冰涼的馬路上,吃了一嘴苦澀砂礫,胸口劇痛,陣陣血氣往上翻。
盛君殊看著她,大腦放空,眼睛眨了半天,聲音睡得有些啞,低沉了幾分:「……嗯?」
他驟然一停,女人拉住他衣角,不願生事,那老漢卻不願在女伴前丟了面子,拂開她的手:「看什麼看,我罵你,聽到沒有?」
劉大富家裡在村裡本來算赤貧,一家五口擠在五十年代的土胚屋。但恰好那時洪小蓮傷了一隻眼睛,拿了二十萬賠款,在那個年代,算是一筆大錢,他們家有了一棟相當體面的房子。
「胡扯。」
村主任注意到他繞過去給副駕開了車門,不一會兒,一隻手搭過來,慢吞吞地拽出來一個穿著防晒衫和牛仔短褲的姑娘。
盛君殊抬頭掃了一眼店裡,耐心跟村支書解釋:「她是沒來過,讓她自己進去轉轉。我們在外面等一會兒。」
村主任關懷道:「冷吧?咱們這兒比市區低幾度。」
讓人這麼盯著,二人心裏發毛。老漢就朝那煞風景的影子吐了口唾沫,罵了句髒話,向前加快腳步。
取了三四隻紙盒子摞在櫃檯上:「燈泡行不?LED的。」
洪小蓮像個陀螺一樣忙進忙出,天不亮下地,深夜還要給癱瘓的公公洗腳翻身,臉發黃,比旁人老得早,總是一臉苦相。但她不抱怨,心裏老記掛著事,來去匆匆。
老闆趕緊從柜子底下翻找陳年舊貨,吹了口灰,「給你拿個12瓦的。」
讓他一吼,劉大富更是抖如篩糠,哆哆嗦嗦看了半天,似乎定下神,嘴巴慢慢張開,半晌才出了聲:「是——兒媳婦?」
肖子烈的聲音從藍牙耳機另一端傳出,懶洋洋的,有些失真,「師兄,你覺不覺得我們有點寸,老是差一步。」
「不是的。」女人面色嚴肅,拇指和食指扣起來,圈成兩個小圈,在眼睛上比了一比,皺起眉,「我剛才,在她身上看見天書了。你不可,對神明不敬。」
「哎呀,你摻和啥呀?」老闆嫌麻煩,「又是城裡人過來景區玩的,路過而已。你看她臉白成那樣,上來就要燈籠,不走我害怕。」
劉大富打了個哆嗦,連掙扎都忘了:「你不是打手,那到底是誰啊?」
劉大富打眼一看,照片上穿的漂漂亮亮、濃妝艷抹的一個小女孩,打扮得仙女一樣,趕緊移開眼睛。
他也隨她跑走,只是含著抹蔫壞的笑問:「劉大富,是你嗎?」
「你……你怎麼打人?」
大約燈籠和燈泡多少還有一個共同的字,衡南沉思了片刻,點頭:「好。」
劉大富認定今天是因為兒子欠債才挨了打,恨得「砰砰」地拿拳頭砸地。
盛君殊的步子放緩了,黑眸注視著他,極其溫潤的一張臉:「怎麼說?」
衡南黑黝黝的眼睛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垂下眼利落地搖頭,搖得很孩子氣,頭髮絲跟亂晃。
*
這一千年來,他都睡得淺而警惕,輕微的響動也可以使他立刻睜開眼睛。
「……」劉大富瞪著眼睛,老牛樣喘著粗氣,似乎半晌沒能反應過來,頭髮又被狠狠人揪起來,頭皮撕裂般地銳痛。
漲紅了臉一疊聲道:「不認得,不認得。我,我就是嫖,就在巷子里……我不可能找這種啊。」
盛君殊摸了摸女孩肩膀,把外套脫下來搭在她身上。衡南也沒什麼表示,偏過頭沉迷於看遠方的田壟,深色西裝很快凝了細細的雨霧。
「燈籠……」老闆把錢放下,皺起眉頭轉身在貨架尋找,「我們這早就沒人用燈籠了。」
紫色燈光之下,白色頭髮茬和胡茬逆著光,微微駝下的背,看身上捲起一半的白背心和露出的隆起的肚子,是個老漢。
土路上留下了泥濘翻起的輪胎印,盛君殊嗯了一聲,車子剎在了路邊。
「沒騙你啊!」劉大富鼻子和臉通紅,哭腔都帶上了,「小兔崽子,好吃懶做,就知道問他爸他媽要錢,他媽死了他也不悔改呀!我就知道他個壞逼玩意,還好當初把錢分了,再不來往,現在他在外頭欠了錢咋還有臉……咋還有臉再來找我啊?」
盛君殊轉了一下方向盤,拐到了坑坑窪窪的小路上:「劉吉祥人在哪?」
老漢,還要偷腥。那個女生舉著牌子,在黑暗中噗嗤一笑,沒有應聲。
但事情就落在她頭上了。洪小蓮夜夜哭,哭過了二十八歲,還是沒人敢娶她,她想自己必須要嫁人,要生孩子,要像別人一樣正常地活著,咬咬牙,嫁給了村裡的懶漢劉大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