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鬼胎（十五）
「……孩子嘛，生來就是白眼狼，就不能對他們太好了。我們哥兒幾個讓爹媽打著罵著長大了，這不是好好的，劉吉祥不成器，那就是被洪小蓮給慣的。」
玻璃茶几上堆滿雜物，屋裡混雜著地瓜乾和熟透香蕉的味道，熱烘烘的，很有生活氣。
但也只是一下，因為衡南咬著牙，冷汗都下來了，神情不似作偽，焦急立刻壓倒了一切：「怎麼回……」
「後來沒過多久，劉吉祥的水果鋪子不開了，說要買車跑業務……合計了一下，只能又去打工……去紡織城……沒多久，又回來了。」
她往外面走：「太吵了，總有小孩在笑。」
玄關右手，是個小廚房，門把手掉了，鎖孔里拴了根棉線繩。村支書拽住棉線繩一拉。
她一手顛著吉祥，一手拄著鋤，站在艷陽下的稻田裡，遠處的青山疊影，碧空如洗，像畫片一樣，不覺得熱，不覺得累。
右面的水泥牆上，什麼都沒有，沒有鬼臉，沒有鮮血。
衡南一個硬邦邦的紙盒子懟在他胸口：「送你。」
衡南話都沒聽完，掉頭退了出去：「我想去洗手間。」
「出這麼大事，店裡咋還有人抽煙呢……」
「洪小蓮想得美啊，哪知道她在的時候把她兒子慣得，她走以後沒人壓得住。洪小蓮她小姑子，才不敢管他，吉祥在學校里欺負同學，回家就吼他爺爺。」
洪小蓮家的小院已開，一個穿寬鬆褲衩趿拖鞋的年輕女人出來扔垃圾，臉上有點不情願：「得多久啊？」
盛君殊沒說話，張開塑膠袋讓他也丟進來，封好。隨口問師妹：「買什麼了？」
衡南反胃的感覺越來越重，兩臂撐著馬桶，乾嘔了幾下。
這素質也太高了。
衡南倏地回頭。
這下好，本來就笨，還折進去一隻招子，以後還能幹活不了？
盛君殊扶著衡南坐進車裡，還把她掉下來的喇叭花耳墜撿起來握在手心，沒注意村口聚攏了一堆
因為年代久遠，櫥櫃的紅色越發沉滯。上面擺了一口鐵鍋，一堆瓶瓶罐罐，窗戶上貼了窗花，凝著油漬，屋裡有點黯黃。
劉大富的爸死了，一家人里只剩下劉吉祥。生死之間走一遭，人脆弱的時候，都會想自己最愛的人。
衡南搖頭，臉色還是發白：「我想出去。」
直到一波一波衣著光鮮的人提著果籃，抱著鮮花來醫院看洪小蓮，她從普通病房轉到加護病房再到VIP特護病房，他才轉過彎來。
從她第一任丈夫選擇一個小學老師就可見一斑。
下一刻，他的手被她引著，不由分說一把貼在胸口，「疼。」
「好端端的咋就沒了呢？」
村長苦笑一聲：「洪小蓮也急啊，也說他啊，晚了，劉吉祥就躺在家裡那被子把臉一蒙，誰說都不理。」
衡南心下有一股強烈的預感，往右看，往右看往右看……
這時候，劉大富和洪小蓮產生了分歧。
她覺得劉吉祥開口叫媽早，一定很聰明，希望他可以一直上學，以後離開村子，出人頭地，到時候她和劉大富跟著劉吉祥一起享福。
倒霉就這樣轉成了天降橫財，怎麼樣分配成了個問題。
「不鬧，不鬧媽媽，媽媽刷廁所，清臭臭，啊。」女人哄著，「嘖」了一聲，「又尿褲了？脫下來媽給洗。」
但是……他沉默著看自己的掌心，那到底什麼東西？還是自己產生了錯覺？
她跟工友聊過，想多攢點錢，到時候把兒子轉出來，就擠在廠子提供的員工宿舍里，供到高中、大學，一家人就算在城裡紮下了根，熬出了頭。
側邊一座落了灰的木頭樓梯，暗暗地通往樓上去。
「咯咯咯咯……」脆脆的笑聲夾在其中。
村支書皺著眉抽了口煙，擺了擺手，「他爺不是癱瘓了嗎？洪小蓮一走，直挺挺躺家裡，沒兩年就去了。」
「咯咯咯咯……咯咯咯
盛君殊像抱小孩一樣，將她抱在懷裡，一下一下順她後背。
有人錯眼看見一團淺淺的黑氣從小店面里攏出來，像是個動物一樣，飄遠去了。
村支書看得頭皮一跳，隨即有些發愁。
「燕子啊，我家燕子沒了……」
「……」盛君殊回頭去看村支書，支書扶著牆，臉比衡南還白，說話都變得磕磕絆絆，「這、這、這夫妻倆，還沒、沒生小孩……」
有人替她開解，衡南驀然仰頭沖對方一笑，個嬰寧笑起來又媚又純真，特別熱情，可把村支書笑得搔了搔頭，不好意思了。
「報警報警……」
盛君殊吸煙的姿勢稱得上是矜持，簡直就像是電視上的許文強。
「那肯定是那個男的。」
她慢慢地轉過頭去。雞皮疙瘩，從頸后，一路蔓延到後背。
「沒事，沒事。」盛君殊扯了扯嘴角，安撫了一句，「她不太舒服，我送她回去，下午，我再來一趟。」
以後一家人呆在一起，貧窮也快樂。
他的話語頓住了，眼神有些奇怪。
「看看就好，不動你家東西。」
女人的胳膊耷拉著垂在地上，黑色碎花套袖沾上了碎石灰礫，雙眼瞪大，似乎還略有驚恐地注視著什麼人，臉色青紫，嘴唇發黑，已經沒了氣。
因為他感覺到隔著皮膚，似乎有一股無底洞般的力量，像冰窟一樣，如饑似渴地吞噬由他掌心的傳來的熱度。這股力量太強，幾乎讓他應激性地產生了帶血性的敵意。
「劉吉祥整天跟一群小混混到網吧打遊戲，等他們反應過來，劉吉祥已經自己把學退了，打死都不願意回去上學了。」
「大郭走的時候讓燕子看了五分鐘店，看見一個穿皮外套的男的過來買煙，回來人就躺這兒了。」
門開了，盛君殊一把架住踉蹌幾步撲出來的衡南。
盛君殊立即把手鬆開。
辦完這件事，衡南看起來輕鬆很
一根煙的功夫，村支書已將那點拘謹扔到腦後，說起話來也不再顧及什麼，痛心疾首道：
衡南的頭髮遮住了半邊臉，臉色蒼白，右手窩著扶住心口，渾身冰涼涼的，不自知地牙齒打顫。
寂靜的深夜裡，劉大富穿著泥鞋，躺在陪床上鼾聲如雷。
為了這個願景，儘管劉吉祥貪玩，她還是起早貪黑地掙錢，給劉吉祥攢學費、書本費，供他上到了初中。
眸光里的笑，帶點閱盡千帆的冷漠：「慈母多敗兒。」
屋裡的陳設沒變，一層是客廳，水泥地面，花布沙發對面是開了靜音的電視機。
盛君殊：「……」
入眼是個深紅色的L形櫥櫃，斷了一半的櫃把手上掛了只岔了毛的刷子。
牆面上的斑斑駁駁的污漬之下，只是拿白色粉筆，歪歪扭扭地畫了個大火柴人，拉著小火柴人。
盛君殊低頭一看，是個12W的電燈泡。
「媽，媽，看。」
四面無人，哪裡來的聲音？
「唉，之前也見有啥病啊。」
洪小蓮閉一閉眼睛，眼淚就順著眼角淌在枕套上。她不想再打工了，就是因為貪這兩分錢，她離開了吉祥，他才會學壞。
村長冷笑一聲：「劉吉祥可是洪小蓮和劉大富的寶貝疙瘩，還能不讓他上學？」
眼珠微轉，渾身緊繃：「哪不舒服，跟師兄說。」
衡南額上冷汗滾落，咬唇擰住門把手，她想快點縮到陽炎體的籠罩下。
「他不上學，也不能浪著，洪小蓮把積蓄拿出來，狠狠心給他盤了個水果鋪子。」
衡南走出來了，盛君殊忙把煙熄了，裝在裝證據的透明塑膠袋裡，把村支書都看臉紅了：「看你，扔地上就行了。」
在醫院里，劉大富蹲在拐角吧嗒吧嗒抽著煙，簡直晦氣透了。
黑筆寫的「殯葬、
村支書見衡南直直地盯著櫥櫃，笑了笑：「別看款式舊，當年，這可是我們村第一個定製櫥櫃的，上門的時候好多人圍著看。」
艾詩的老闆人厚道，福利也厚道，洪小蓮踏踏實實待了兩年，荷包鼓了，眼界也寬了。
「後來他倆就回村了，直接拿賠償款蓋了棟房子，沒兩天劉大富交上城裡女朋友了，怪招人羡慕的。」
六歲不到，劉吉祥就被洪小蓮送到小學去了。洪小蓮小時候家裡窮，又趕上十.年.動.亂，自己是個小學文化，留下了遺憾，內心卻非常嚮往知識。
「那可不是？」村支書撣撣煙灰，「劉吉祥長到一把年紀了，衣服襪子都不會自己洗，穿髒了翻個面，再髒了，脫下來丟在地上，洪小蓮撿起來替他洗。他在家裡，躺下睡覺，起來就吃飯，再沒別的了。」
「要緊不？」村支書扶著牆犯愁了，回想了半天，衡南也沒在八里村吃啥喝啥，暫時放下心，「是……屋裡太悶了？」
當班的不是洪小蓮，操作失誤的也不是她，開廠子的也不是她爸爸，她就是手欠得慌，非要管閑事，哪有機器過來，人不躲閃的？
密閉的衛生間里空空蕩蕩，門外還隱約傳來村支書的說話聲，但那聲音，也像是遠在天邊，朦朦朧朧。
那個位置不太好，貼久了……也不太好。
劉大富覺得，劉吉祥學習成績一般，送他上學，這錢就像是打了水漂。村裡條件好的都蓋了新瓦房，只有他們家還擠在土坯房裡面，錢應該攢著早點蓋房，預備給劉吉祥娶媳婦用才是正道。
嘟囔聲，埋沒在嘈雜里。
「……好。」盛君殊又看了兩眼，還是把燈泡珍而重之地收在車上。
村支書見他倆走得慢，趕緊取了另一條道，撥開人群擠進去，「都幹啥呢，咋回事？」
所以後來衡南揪了人家八里村兩朵牽牛花，還把細長的花蕊抽出來倒掛在耳朵上，一晃一晃地當耳墜子，他也目不斜視，全做沒看到。
盛君殊問：「劉吉祥上學了么？」
盛君殊握著燈泡沉默了半天，不解其意，柔和地問：「你喜歡這個？回去把房間的燈換下來？」
八里村，僅這一家殯葬超市。張小燕家，世世代代扎紙人、疊元寶、賣棺材，張小燕沒了，以後村裡死人，還有人會做法超度不？
衡南直直地看著他，神色很認真：「不，給你。」
女人點點頭，攏了攏頭髮，打量他們幾眼，避到一邊兒去。
「這邊，這邊。」樓梯下就是洗手間，窄長的，因為沒窗戶，也沒貼瓷片，都是青色水泥，閉上門就有股森森的冷氣，從牆壁里直沁到了背心。
衡南進了這廚房裡，感覺心上像壓住了什麼，有些憋悶。
——二十萬啊。
盛君殊驟然觸到柔軟的起伏，頭皮一跳，不自然地頓了一下。
但與此同時，衡南在他懷裡，慢慢安定下來，肩膀鬆弛。
「光說頂啥用啊，報警吧？」
一天上工時，機器不長眼，讓洪小蓮廢了一隻眼睛。
雖說劉吉祥賣水果每個月都虧，好獃有了個正經營生，洪小蓮認命，不再渴盼夢裡的高中、大學、母慈子孝，眼仁裏面像是蒙了一層灰。
洪小蓮卻不肯，為了多賺錢，她甚至鼓動劉大富和她一起進城，雙雙進了艾詩橡膠廠。
盛君殊要開口，村支書忙說：「沒事，沒事，都是野花。」
洪小蓮躺在病床上，老是看見小時候的吉祥，胖乎乎地坐在她臂彎里，咯咯咯地拍著手笑著叫媽媽。
待到工廠認定的賠款和老闆私人的獎勵款都進了存摺，劉大富才瞪大了眼睛，數了數後面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