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姻緣（五）
這麼冷的天，都不知道暖氣有沒有。
陽炎體的熱氣靠過來。
他在心裏罵了師弟一句。
衡南喜歡住酒店，眼前的這個木屋雖然簡陋，但也在她的喜歡範圍之內。她從容地走進去換鞋，打開燈，向窗外望了望，拉攏窗帘，去洗杯子。
「嗯？」肖子烈抬頭。
苗西的風的確冷得刮骨，衡南攏了攏帽子。槐樹之下是兩間連著的小木屋，木屋是拿木片鉚釘搭建的，極其粗陋，木門上掉了漆，被風吹得來回碰撞。
苗西山勢險峻，夜色中的山嶺如同道道鬼影，單房屋錯落點綴在山腰上，化作連片重塗的鉛塊。
她又焦躁地翻了個身。
他轉過來，指著那棵樹問：「兩個人就在這棵樹底下？」
「差不多吧。」肖子烈打量木屋，「反正也是標間配置。」
水柱嘩嘩地澆在她手上，盛君殊身量高，顯得淋浴間更小，立在潮濕的水汽中，陽炎體的壓迫感更強，衡南的睫毛顫顫：「你站遠點。」
肖子烈說：「師兄別那麼孬嘛，我們來都來了，當然是開局大的，住得離墳近一點才有趣嘛。」
髮絲從頸后滑下，露出幾點蟲咬大小的紅痕。
衡南在外面瞪著眼睛，一直等到了將近零點，其實等他並沒有意義，她慢慢翻了個身。肖子烈在隔壁，以盛君殊的性格，今天晚上他絕對守身如玉。
因為他產生了一絲竊喜。
盛君殊退到門邊，看著她的側影欲言又止，單手抽掉領帶。
混天暗地的夜，不能鬧出動靜。她輕輕推開他，兩人調整呼吸，調整了一會兒，倒把衡南聽躁了，一個翻身撲上來，再度咬住他的唇，含糊磨蹭：「師兄。」
那雙漂亮的眼睛里的神采越明媚，他心裏的寂寥越強。
「好了。就這樣別動。」衡南把噴頭擱在水池上，轉身出門，睡衣
「贏了贏了！」
氤氤一室溫，寂寂燈下人。
肖子烈索性抱臂在後座一躺，登山靴鋸齒狀的鞋底撞在玻璃上，盛君殊從後視鏡看著他，「滴」的鳴笛響徹。
「我才不要和你們倆住在一起！」少年眸光一利，背起登山包，腳一點踹開門，飛快鑽進去，「我晚上戴耳機睡什麼也聽不見的，師兄師姐自便。」
衡南原以為這就完了。
苟三叔滿臉愁苦地應了一聲。
盛君殊交了個過路費，一回頭，副駕已經空了，後座傳來了激烈的音效聲，肖子烈和衡南盤著腿面對面窩在後座，頭碰頭，兩個人一塊十指翻飛：「靠，師姐你也太強了。」
他開車很專註，不聽音樂或廣播，前排就顯得極為冷情。
他屢次想跟衡南說，他是師兄，不必把他照顧得這樣周全，不委屈她就好。
盛君殊大概以為她睡了，走路很輕，他的氣味在沐浴后更明顯，越來越近，在她背後停住了。
盛君殊冷冷看著前方：「有車坐還不好，非得抱怨。」
「確實當年開發景點留下的兩間小木屋。」苟三叔說，「剛好兩間標間，裏面床單被褥都是新的……」一看聖君殊神色不對，拐了個彎，「或者我們東村也可以住的，就是遠一點。」
不過這個樂趣很快沒有了，第二次過收費站時候，衡南解開安全帶。
過了一會兒，他反應過來，肖子烈不是根本沒駕照嗎？
盛君殊回頭，衡南不太高興地盯著他：「師兄，以前我風餐露宿，大橋下面都跟你們一起睡過，現在我怎麼就住不得了？」
「啊啊啊，師姐救我。」
車子在靜謐地下了高速，扎進了苗西重重大山中間時，天都黑了，後座也安靜下來。
正想著
苟三叔在明亮的車燈映照下，滿臉帶著苦的憧憬。
——他當初怎麼就能說出這種混賬話？
主要還是因為師妹這幾天一直比較冷淡，忽然主動蹭上來，他也沒控制好分寸……
車子一剎。
「我沒有看不起你。」盛君殊平靜地說，他頓了一下，扭向肖子烈，「我們三個最好住在一……」
盛君殊忍不住說：「子烈。」
盛君殊焦慮的時候就愛重複洗澡。
盛君殊握緊方向盤：「你就不會讓你師姐靠在你身上睡嗎？」
其實現在他的心裏有些寂寥，尤其是抬眉從後視鏡中瞟到衡南對著肖子烈笑的時候。
「等一下，」衡南站起來，攏了攏頭髮，在盛君殊驚異的目光中，繞過他先一步往小小的淋浴間去，「我幫你調水。」
搞得跟家庭郊遊一樣。
第二天一早，衡南起遲了。
「……師兄。」她呢喃一聲。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收回神志，清清嗓子：「我先……洗個澡。」
幸好褥子很厚，地上的潮氣沒有蔓延開來。
盛君殊那輛英式的vanquish換成了輛二手的越野吉普，車殼很硬，耐摔耐顛，他把行李和師妹搬上車，一腳油門，直接開到了肖子烈門口。
如果有所出入，就是師妹坐得更為慵懶，皮膚在燈下如細瓷，濕發的水珠滾進肩側，弔帶掛在露出的手臂上，冷艷……妖嬈。
大概是年久失修，水溫有點不太穩定，她小時候用過這種老舊的雙閥熱水器，師兄那麼有錢，估計沒用過。衡南讓他盯得不太自在，回頭瞥他一眼：「看我幹什麼？」
「但是我們白髮人送黑髮人，也是心疼這孩子，年紀輕輕的，沒嫁人生子就得病死了……只是給她爸媽晚年失子，求個心理安慰，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她感覺後背濕掉的睡衣被他摸了兩下，頭髮也被他摸了兩下，然後他拉了根線過來，線不夠長，試了好幾次，窸窣了一會兒，總算成功了。
所以他到底哪裡做錯了？
左手提著行李箱，右手牽著衡南。
盛君殊轉過去，頭大地盯著肖子烈：「這就是你選的『酒店』？」
盛君殊俯身把她那邊的遮光板拉下來，油門踩得輕緩。
再然後他在黑暗裡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盛君殊也很想問自己一句，現在怎麼就覺得她住不得了？
如果說千年前，在他尚年少時候，心裏有過對未來妻子的全部的幻想，其實也不過就是這幅模糊溫暖的畫面。
盛君殊安靜地開車。
過了不知多久，衡南翻了個身撞進盛君殊懷裡。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等。
盛君殊再度無力地嘆了口氣。拎起行李箱，看了一眼衡南：「進去吧。」
盛君殊在黑暗中托著她，似乎在斟酌：「…………」
肖子烈檢查黑箱子里的符紙和丹砂，衡南打起盹，腦袋「咚」地撞在玻璃上。
「來來來，再來一局。」
衡南的羽絨服拉到下巴上，整個人縮在衣服里，顯得臉小小的，讓他驚了一下，半夢半醒地坐直。
盛君殊沉著臉不說話了。
等紅燈的時候，他有時靠在駕駛室上，不自知地回頭看兩眼衡南。彷彿看著師妹坐在旁邊，心裏就是定的。
她能根據聲音在腦海描摹出他的動作，大概是換衣服，疊衣服，擦頭髮，掛毛巾，疊毛巾，他的後續工作很繁瑣，穿梭來去，一樣一樣相當刻板，但動作輕盈利落，像是擰上發條的時鐘，有內在的不緊不慢的節律。
他是佔了師妹的便宜，還沾沾自喜。
越往
等盛君殊從車上搬好了行李，屋子裡已經是另外一番景象。拖鞋朝他擺好，熱水在壺裡沸騰。略顯黯淡的床頭燈開著門，空調暖風已經開了。
師妹果然是喜歡他的，她怎麼沒去隔壁給肖子烈鋪床調水溫呢？
別墅窗明几淨，果然已經沒有了郁百合的痕迹。
木屋裡僅有兩張地鋪好被子，空氣里漂浮著一股溫熱的香味，是衡南坐在地鋪上垂眼塗抹護手霜。
「我是一名人民教師，我讀過《周禮》，《周禮》裡邊就說了：『禁遷葬與嫁殤者。』『嫁殤』，就是指配陰婚吧。其實我們知道，這風俗是惡俗。」
看似很違和，但其實卻也很和諧……
師弟師妹在一起玩得很開心，他也很放心……才怪。
盛君殊心懷愧疚地把師妹叫起來。
請天師的女方家屬拿著把手電筒，點頭哈腰地過來接待，家屬自我介紹，是女方的三叔，姓苟，五十來歲，也是陰婚的牽線人。
「噓。」盛君殊不知道在害怕什麼，猛地把燈熄了。
他又默不作聲地琢磨了一遍幾天前的對話。
「不行。」
開始時兩人各躺一邊，誰都沒說話，但也沒睡著。因為隔壁肖子烈的房間傳來隱約的勁爆音樂聲時，衡南聽見他們的呼吸同時停滯了一下。
但盛君殊立刻覺得他這樣的想法有點過於猥瑣。
盛君殊在大白天看到夜晚放縱的痕迹，晃了下神，心裏不可謂不震動。
盛君殊揮揮手讓苟三叔走了，心平氣和地攬過肖子烈肩膀：「師兄不是孬，我們兩個睡土坡上都行，主要是你師姐在……」
但是半夜不知道誰先開始的，總之反應過來的時候，盛君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兩片唇分開，她如溺水之人，幾近缺氧。
旁邊窸窣一下，盛君殊忙看向副駕。
山勢陡峭狹窄，車子上下顛簸，肖子烈單手把衡南輕輕攬在肩膀上，促狹笑道：「師兄，你是不是很累啊，要不咱倆換換吧。」
「師兄。」
「做一次。」
說完，小木屋的門「咣當」關上。
衡南又道：「師兄。」
吹風機低檔「呼呼」的聲響在腦後響起，他握著她的頭髮，手指在熱風和黑髮間穿梭，半跪在床上吹了一會兒，他默然關掉，收線。
「我都說了我自己去就行，」肖子烈坐上後座還在牢騷，「你非得接我一趟幹嘛？」
「這也很正常。」肖子烈打破寂靜，「師兄你想，東村是一個聚落，西村是一個聚落，東西村連線的中點人肯定不多，何況那地方鬧鬼之後，旁邊的房子都被廢棄了，所以……」
伴隨著音樂聲，特別禮貌的一晚。
盛君殊心裏稍稍一動，竟然在原地立了一會兒。
然後他撐在床上，猛然把她翻了個身，正準備拉好被子的瞬間，四目相對，盛君殊的表情十分尷尬。
沒琢磨出什麼，倒是想起很若干個月之前，師妹剛來，他對肖子烈說的話來：衡南不喜歡他，就放她走，他出嫁妝。
盛君殊站著，仰頭看見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槐樹，槐樹的樹枝是粗壯虯勁的，樹形不大規則，乍一看像結了很多肉瘤。寒風刮過滿樹枯葉，發出一陣嘩啦啦的粗嘎聲響。
盛君殊穿衣服戴錶的窸窣聲驚醒了她，她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大概是知道自己維持了快一個月的早起做早餐計劃中斷了，破罐子破摔地丟開手機，翻了個身埋進枕頭裡。
可是面對師妹的好意，這些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
衡南隨手拉了把半褪到肩膀上的外套，「還來嗎？」
衡南又來了一句：「你不要看不起我。」
「我也可以。」衡南的聲音從背後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