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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姻緣(六)

第八十章 姻緣(六)

盛君殊沒說話,指了指頭頂。
他慌忙翻看手機,師姐抿唇一笑,走到前面去了。
「師兄。」
「還有呢?」
「你呢?」肖子烈向女人揚了揚下巴,「你兒子活著,你敢不敢要這樣的媳婦?」
回過頭,另一個衡南立在窗邊,露出八顆牙齒笑著看他:「師兄,你看誰呢?」
「停停停。」肖子烈滿臉煩躁,擰著眉,把刀從女人手上一抽,「鏘」地插進木桌子里,驚得女人尖叫一聲,苟三叔也向後一躲,險些絆倒在椅子上。
折騰的順便,肖子烈一撐桌子翻過去架住她的胳膊,板凳翻到,女人半個寬厚的身子壓在肖子烈身上,破口大罵,震得他胸口痛,「姓苟的,我兒子這事是你牽的線,你說結對子就結對子,說解就解,哪有那麼好的事。」
「那還要她留下精血幹什麼用。」衡南不解地問,「苟慧父母想要後代,她弟弟願意生結婚,讓他生不就行了。」
女人揪住衣角,眼中含淚,半是臊,半是委屈:「我……我……我是找不到這樣好的,但我們肯定找個合適的,肯踏實過日子的。」
關鍵他不僅聽音樂,三點多他還看了個小電影!
「知道陰婚為什麼損陰德嗎?」肖子烈腳尖一抬,紅色帆布鞋尖稍一點,踩住桌緣,指節收緊,「吱吱吱」將菜刀拔出,刀尖向周圍點點,兩人都慌張向後躲。
「怎麼了?」盛君殊的聲音也很輕,剛想按著床起身,衡南又說話了,聲音很小,他不得不停下動作,豎著耳朵聽。
「屬虎的,剛三十一沒的。」
盛君殊拽了衡南一下,但已晚了。
「荒唐,真荒唐。」肖子烈向他勾了勾指頭,「我問你,如果苟慧還活著,你敢不敢給她介紹這樣的對象。」
他就不該多嘴。
盛君殊半坐起來,緊盯著一動不動的窗帘拉了拉貼在身上的睡衣,回想一下剛才的一幕,倍感荒謬。
盛君殊正在問苟三叔陰婚女主角的情況,「……多大年紀?」
苟三叔摸了把臉上的唾沫,也惱了,一腳踢翻板凳,指著她的臉道:「王勒開拖拉機的小混混能娶到我們家苟慧,真是死了才修來的福氣。」
苟三叔無奈攤手:「不是我要解呀,你也看見了,這兩孩子過不下去,鬧得眾鄰不得安寧啊!」
她拿犬齒咬在他鎖骨上。
衡南幽幽地說:「師兄,我睡不著。」
「瞧瞧你家王勒的那樣子,初中都沒畢業就亂跑了,我們慧慧還委屈著呢……」
「因為總有你們這些人,欺負死人不會說話,把活人的自我安慰建立在死人的屈辱和苦痛之上。」
肖子烈的睫毛霎時頓住:「草,難道我耳機沒插.進去?」
明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是怨靈套了盛君殊那副殼子,只要用這張臉,這個聲音,還是能輕易地調動她的情緒。
雖然是控訴,但她用的卻是自言自語的音量,如果不儘力仔細聽,簡直是絮絮低語。
盛君殊不搭話,眉頭一壓,雙肩靈火猛地竄起,女孩面部的笑容扭曲至破碎,瞬間向後退出數米,順著月色潑出窗外,化為一片虛無。
盛君殊再次打算起身:「……什麼?」
*
盛君殊看了他一眼,頗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你不是做老師的嗎?」
手一抬,鋥亮一把菜刀架起來,周圍的人一片驚呼。
「十六,十八,你們倆當這是買菜呢?」
「我兒子在地下還不得安寧,都是你家苟慧鬧的,我非跟你拼了!」
苗西的冬天,天亮得比清河更早。小木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肖子烈邊穿外套邊出門,一見盛君殊就翻白眼:「你們倆昨天動靜也太大了吧。」
衡南木著臉抽回手:「你說我自私,懶,不給你洗衣服做飯。」
「……」盛君殊直直看著她,沒有搭話,心裏反而冷靜下來。伸手一摸,身邊隆起一團微涼的柔軟,是女人的肩膀。
肖子烈的聲音猛地拔高,一巴掌拍向桌子,「你們把死人當成什麼東西了?啊?菜市場稱斤的蘿蔔白菜,還是房上的瓦片磚頭?」
『「幹什麼?」她有些無法忍受,往前蹭了一點,他再度貼過來,認真地問:「你實話實說,我身上有沒有什麼味道。」
他轉向苟三叔:「你們怎麼想的,給三十歲博士侄女配個十八歲開拖拉機的混混?」
在這裏開辯論賽顯然無用,他斟酌了一下說:「她是自己不想結婚,而不是還沒來得及結婚。」
盛君殊說:「她是在海市讀博工作吧,大城市的女孩,晚結婚很正常。」
月光籠罩在她肩膀上,皮膚被月光照出淡淡的青白,五官仍然籠罩在陰影里,腦袋晃來晃去,黑乎乎,看不真切。
「我聞過了。」衡南含糊地說,發梢在他胸口蹭得痒痒的,「師兄也幫我鑒定一下。」
黑衣少年握著刀,眼含戾氣,紅唇彎起,森然一笑:「我要是苟慧,我要是王勒,我也半夜找你們鬧,讓你們也嘗嘗不得安寧的滋味。」
說著,她毫無徵兆地向這邊走來,幾個跳轉,微笑地面孔猛然放大。
「我和你除了吃飯睡覺,談不了別的。因為我們根本沒有共同語言。」
盛君殊在她身旁躺下,忽然從背後輕輕靠住她,氣息吹在她耳尖上:「衡南。」
「你們做家屬的,要是真心疼她,更應該尊重她的選擇,而不是違背她的意願。」
他看著兩個人對視一眼,彷彿在進行扭扭捏捏的眼神交流,咳了一聲:「你們倆這是又和好了是吧?」
衡南問:「她是獨生女?」
衡南頓了頓,回頭埋在他懷裡嗅嗅。陽光下的松樹混合著最平實的香皂,讓入夜放縱的一點汗意攪成一股令人眩暈的味道。
這幾個人面色如常,沒被嚇到,興許是真有兩把刷子。
這道風彷彿是衣袂翻起的,纖細的身影從他身邊走過。
盛君殊瞬間心跳停止。
「鑒定什麼?
「可她不是大城市的女孩啊。」苟三叔埋怨,「苟慧不就是我們這苗西大山裡土生土長的嘛!」
衡南翻了個身,情緒平息下來,感覺冷汗濕透了睡衣,風一吹很涼。
偏過視線,衡南雙眼緊閉,正背對他,安靜地睡在床上。
小木屋皺巴巴的棉製窗帘,印著四四方方的窗外月光,窗前拓著一道纖細的黑影。人影晃動兩下,看出睡裙過膝,小腿細瘦。
這木屋有古怪,他剛才看到了兩個師妹,同一時間,師妹是不是看到兩個他呢?
不過……等等。
衡南瞪著他,咬牙啟齒:「又老又丑,屁股下垂,沒一點女人樣,不讓碰你還懶得碰。」
「是,我是小學老師。」
苟三叔說起這事,卻滿臉怨氣:「就是說,都三十一了,還沒結婚,在我們這,三十一孩子都上小學了。生前她爸媽就急,催催催,不結婚,硬熬成笑話。」
盛君殊眉頭一松:「衡南。」
山中鳥雀嘰嘰喳喳,但這棵樹上卻一隻也沒有,樹下這塊地,陰冷也寂靜得嚇人。
「槐木是木中之鬼,陰氣重,容易引人入夢。『南柯一夢』那個典故就是在槐樹底下。」
「我不和你同床,是因為……你身上總有股男人的腥臭味,晚上怎麼不洗澡就上床,我聞到就反胃。」
「站在那裡幹什麼?」
垚山兩個內門弟子就躺在屋裡,這拙劣玩意也敢上門撒野?
似乎覺察到他要開口,衡南緩緩地綻出一個露齒的笑容。嘴角最大限度向上彎起,牙齒在月光下森白,眼裡閃出兩道亮光,「你最好少說話,多說,就露餡了。」
苟三叔急著辯解:「她不是不想結婚,她是沒想明白,我們也是心疼她……」
肖子烈說:「吵架啊。都幾點了還吵,你一句我一句的,讓不讓人睡覺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得半夜吵架。」
盛君殊宿在外時,警惕性極強,這點動靜,使他即刻睜開眼睛。
好了,盛君殊現在覺得「男人的腥臭」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了。
肖子烈卻將那把笨重的菜刀輕盈地上下拋了拋,刀在空中旋轉,握住的卻總是木頭刀柄。
她慢慢地轉過身來。
苟三叔眼睛一瞪,一口血卡在嗓子里,讓盛君殊擺擺手按下去。
正說著,苟三叔搓著手哈著白氣上山,先擔憂地把大家臉色探看一遍,由憂轉喜:「我這就放心了。先前這一塊附近的屋主,夫妻吵架鬧離婚,要不就是病了傷了,住不下去都搬走了。請過道士神婆,自己倒被嚇一跳,唉,都是騙子。」
肖子烈應該快起來了。
「嗯?」
話音剛落,一陣冷風刮過,小飯館的門帘被掀開,一個身寬體胖的女人立在門口,掃一眼眾人,目光定在苟三叔臉上:「解陰婚的?」
他的招呼馬上熱情許多:「我要了羊肉鍋子,來來,咱們去飯館吃。」
盛君殊頓了一下,委婉地說:「都三十一了,也不算早夭。」
「……」衡南睡得沉,身上軟,讓他一捏,眼裡迷茫了一瞬,徹底醒了,兩人對視了半天,盛君殊強忍住笑,「你聽見什麼了?」
「我聞了。」
「……難道你沒有發現嗎?」
盛君殊被「男人的腥臭味」砸得懵了一下。
女人啐了他一口:「我兒子才十八,當初隔壁有一個十六的姑娘,如花似玉的,不比你家那老姑娘好?都是讓你忽悠的,什麼博士生女文青,不好好過日子屁用都不頂。
「下不下垂。」
肖子烈看著師姐飄然而去的背影,又踩著雪艹了一聲。
「說實話,她爸媽都後悔讓她考那麼遠讀書工作了,在家裡,興許早就結婚了。」
盛君殊看著窗外熹光,不敢鬆手,好言相勸,「天快亮了。」
一般情況下,父母為寄託對青春期早夭兒女的心疼和思念,才會」結對子「」配陰婚」。
肖子烈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小木屋上方的古槐樹遮天蔽日,打卷的枯葉將落未落,風中簌簌。
「不,她還有個弟弟哪,唉,她弟弟比她小兩歲都結婚了……」
「那你應該知道求學不易,讀碩士,博士,需要很多精力,和你們村裡其他人生活方式不一樣,成家未必那麼重要了。」
倒是衡南含著點冷笑問:「你聽見什麼了。」
「我……我……」苟三叔憋得滿臉通紅,「我給她介紹過啊,她她她太挑了,我……她活著我介紹過好多……比這個好多了的……」
盛君殊倒吸一口氣,一把按住衡南的腦袋。
「那憑什麼死了就可以隨便將就了,憑什麼?」
「我不怕你,我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了。」她的目光變得很飄,「反正該失去的已經失去了,什麼都沒有了。」
黯淡的月色打在地鋪消毒水泡過的慘白被褥上。
苟三叔說,「你說的對,可她畢竟是個女娃,光學習好有啥用?把人生正常的節律都耽擱了,那不是得不償失嘛,說死就死了,連個精血也沒留下。」
和苟慧配了陰婚的,是西村一個出車禍去世的青年,叫王勒。眼前這個人,是王勒他媽。
他立刻推衡南肩膀,衡南瞬間睜圓眼睛,戾氣盈滿,一個翻身,盛君殊一偏頭,堪堪避過她甩過來的巴掌,扣住她的手腕。
「你在家養尊處優慣了吧,覺得別人就該伺候你。但你別在我這裏找存在感……」她在窗邊走來走去。
肖子烈悟了:「所以昨天我聽見的其實不是你們在吵?」他轉而指了指樹根,壓低聲音,「實際上是這兩位……」
路上,衡南小聲問肖子烈:「所以你昨天晚上是真在聽音樂嗎?」
半夜,一縷涼風拂過盛君殊眉心。
苟三叔掀起厚重的門帘,四人坐在小飯館小桌對面,大銅鍋邊上兩個銅環,鍋里翻滾著噴香的蘿蔔燉羊肉。
「她小時候在薩瑪節還許願說要生兩個寶寶哩,肚子里墨越多反而越倒退。一問就是和我們說不著,再問,過年乾脆不回家。」
「…………」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