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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姻緣(七)

第八十一章 姻緣(七)

接著,小木屋內的桌子「吱吱吱」挪移,板凳「嘩啦」一聲翻倒,撞得立燈搖晃,嘎吱嘎吱響動聲中,傳來幽幽的女聲:「我的,我的……」
夾雜著激憤的男聲:「給我,給我……」
「師姐,楚君兮在姽丘派上山之前七天剛好消失,然後我們被屠了,千年後他又變成姽丘派的掌門出現在我們面前。」肖子烈也覺得衡南腦袋出問題了,「他背叛我們,在那邊邀功封賞,這不是順理成章嗎?」
「三點了,太晚了。」肖子烈看著電子錶嘟囔,「我們也睡吧。」
肖子烈難受了半天,難受地轉移話題道:「上一次你砍了半天,楚君兮到底死沒死?」
苟三叔篤信地點頭。
這還編排上師父了,「師父」兩字一出,他腦袋裡嗡地一下,背上的汗都下來了。
「沒印象。」
衡南把手放在心口,斟酌一下:「那個黑影殺我兩次,第一次在房間掐我脖子,第二次在警察局捅我心口,君兮不會那樣對我,所以他不是。」
黯淡的落地燈照著並排的三塊鋪位。
王勒他媽愣了一下,忙問道:「啥雜誌?」
肖子烈的反應比她也強不到哪兒去。師兄這是在報復他的放大招嗎?
盛君殊陷入更深的迷惘中。
「什麼意思?」盛君殊心頭一緊。
衡南睜著眼睛看天花板,細細思量道:「我們住垚山,姽丘派住撫崖;垚山五座主峰,撫崖五座主峰;我們收百十來弟子,姽丘派也收百十來弟子;我們弟子借天書之力洗髓,得到陽炎靈火,姽丘派弟子借那顆珠子煉行屍,操控怨氣……現在想想,除了他們沒有天書,還真是樁樁件件都學著我們。」
「如果我們拆開,萬一再發生昨天那種事情?」
原本門派衰落,衡南沒有看到全貌,談不上多麼震撼。此時此刻,卻感覺到被人扎了一下似的,一股鈍鈍的痛從心上蔓延開來。
抬眼時,盛君殊手握牡棘刀,在肩上靈火上隨便一燎,輕輕地割開自己的指腹,沾著一點鮮紅,點在衡南眉心。
「……」衡南說,「不一定是她。」
「別再她面前提任何男人和結婚的話題了。」盛君殊淡淡,「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怨靈覺得舒服了,怨氣沒了,自會消去。」
那一邊,衡南也把王勒的骨灰盒遞給女人:「給他燒點色.情雜誌吧。」
盛君殊說:「子烈,今天你來和我們一起睡。」
他枕著胳膊,用拇指在地板上畫圈,又挑起無聲的笑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這麼快活過。
他極聰明,衡南能想到的事情,他未必想不到。
槐樹之下只剩下兩個空空的小墳堆。小木屋的門,仍然被風吹得吱呀作響。
盛君殊恍然:「記錯了,那時候還沒你呢。」
「我沒意見。」衡南揣著口袋,直接進了他那件小木屋,「我幫你把被子搬過來。」
「……睡吧。」盛君殊停了停,輕輕地按了一下枕頭。
盛君殊寬慰道:「不論師父是人,行屍,還是鬼,既行跪拜之禮,師父永遠是師父,沒必要想太多。」
「好啊。」肖子烈又艱難地擰了一下,「太好了師兄。」
苟三叔眼睛瞪起:「你是……你是說,我們給娃娃找個夫婿,反而激得她不平,留在這裏,入不了輪迴了?」
那點鮮血像是被皮膚吸收了似的很快消去,紅光一閃,留下顆硃砂痣似的印子。
衡南目光有些迷濛:「我說不上來。但我偏有一種感覺,我覺得那個黑影雖然一言一行都復刻君兮,但是……很陌生。」
「衡南……」
盛君殊看看他們:「不巧,對我們天師來說,人死了,只分兩種情況:心中無不平者,生命消散,再入輪迴;心中有不平者,一律化成怨靈,遊盪世間。」
盛君殊回想了一下苟慧的抱怨,跟捧著灰頭土臉的苟三叔補充一句:「回去給她清理一下吧。」
肖子烈心跳砰砰,倒有些局促。脊梁骨在褥子上蹭來蹭去,窸窸窣窣。
那老道丹東一對生著白翳的眼睛,快而輕盈,近乎飄著的步伐,還有他牽著她走路的時候,手總是冰涼。
衡南揉亂他的頭髮,轉身折返,眼梢含著高深的笑:「那你自己來吧。」
「那個黑影雖然一言一行復刻楚君兮,但是……很陌生……」
苟三叔眼睛都瞪大了:「怎麼個清理法?」
盛君殊說:「拿白茅把骨灰盒擦一遍,多擺點鮮花,去去味。」
黃昏籠罩,殘陽鋪陳。山巒間橘黃的霧氣縈繞,大槐樹下,鐵杴翻動,一鏟鏟土潑出來。
肖子烈笨拙地抹著護手霜,邊抹邊不適應地聞自己的手指,還沒聽過師兄這麼小聲說話,小得幾乎有點不真切。
「人死以後魂歸何處,大致有兩種說法。」盛君殊說,「第一種,去了我們所在世界完全相仿的冥界;第二種,人死轉入六道輪迴。」
少年盯了他一會兒,承不住這種目光,挪開眼:「睡睡睡,睡一起就是了。」
這傳言竟然能把死敵和師父牽一塊,盛君殊氣得胸口痛:「誰傳的?!」
那那個一雙桃花眼的四師弟,為什麼在師門淪陷前失蹤,現在又在哪裡呢?
——小孩。
「我就不用了……」
他眨眨眼看過來:「師姐……」
「我……」
盛君殊肖子烈兩個陽炎體站在樹下,惡念誕生的怨靈不敢作祟,村裡的年輕人順利地挖到了並排放在一起的骨灰盒。
會說話,會笑,會教導小孩子的師父,從一開始就是一具屍體嗎?
說真的,她當年一心一意都撲在他身上,其他瑣事哪裡掛過心。
「就……天下玄學門派也不少,姽丘派幹嘛總是跟我們過不去,非要立志屠我們的山,滅我們的派,這不典型的受了情傷,無差別攻擊的棄婦嘛。」
盛君殊捏緊指節,強令自己冷靜。
「你們給兒女配陰婚,希望他們死後有人陪伴,大概算第一種吧。」
肖子烈一想就知道,師兄肯定是被怨靈變的師姐嚇怕了,在真正的師姐額頭上留個記號。他做完標記,抬頭瞥了眼肖子烈:「你要嗎?」
盛君殊也躺下,慵懶地閉著眼,伸臂熄了燈。衡南躺在中間,躺得十分放鬆。女性溫柔的香氣,一直縈繞在身旁。
苟三叔和女人想了一下,都點著頭。
現在的要緊事,是忘掉師妹半夜喊楚君兮名字這件事,將對師妹偏袒楚君兮引起的那股竄來的火氣剝離開,原原本本地聽師妹那句話。
原來,這竟然是因為……
這句話拆解開來,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你睡我這邊。」燈下,盛君殊跟衡南耳語。
倘若這個黑影真的不是楚君兮……
「衡南。」盛君殊無奈。
「知道誰傳的又怎麼樣。」衡南幽幽地插話,「反正都死了。」
盛君殊默了一下:「……你可以不這麼造作。」
肖子烈瞪大眼睛,衡南腦子裡也轟地一下——
那個黑影和楚君兮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還叫他師兄,挑釁過他,但這又說明什麼呢?連一個冤鬼,都能化作衡南的樣子,大半夜喊他「師兄」。
「我想睡中間。」衡南已經往下一遛躺在了中間,被子一拉,一雙眼睛閃閃地看他,「師兄,可以嗎?我還沒跟子烈一塊睡過。」
話音未落,窗外「咚」的一聲響,彷彿有什麼東西掉下去了。
「噓,師姐睡著了。」肖子烈的聲音壓得極低。
盛君殊萬萬沒想到師弟開局就扔過來一個大雷:「……誰給你說的?!」
東村苟慧的父母兩個,西村王勒的母親和姐姐,三三兩兩地站在樹的兩側,望著樹下抹淚。
衡南垂眼:「我真想不出來丹東和女人好的樣子。」
「切。說的好像我是你兒子似的。」肖子烈生氣地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們。
衡南正在塗抹的護手霜很香,香得肖子烈想打噴嚏,胳膊上就一涼,一坨乳白色擠在他手臂上。衡南垂睫,削蔥根交叉:「抹多了。」
「師父和姽丘當年真的好過么?」
她對楚君兮為什麼會懷著股近乎偏執的信任?
「他都變成行屍了,自然陌生了!」肖子烈氣道,「你又怎麼知道他從前不是偽裝本性上山的呢?」
「十年不見,人都可能生疏,何況千年已過,你還指望他對你留有舊情?」
她曾經跟他說過,進了內門就能住在一起。不過還沒等到他洗髓完畢入住青鹿崖,她就先死了。
盛君殊聲音隔著衡南飄過來,更平易近人,甚至含著點和白日不同的促狹,「我和你師姐做夫妻才幾年?小時候我們幾個一塊睡大通鋪睡多少次,也沒見你這麼矜持。」
「你說。」
八卦流言,小道消息,他永遠都是最後一個知道。
衡南的思維有時劍走偏鋒,但並不都是無理取鬧。
「不知道。」盛君殊看著黑暗,「反正那顆珠子我弄碎了一半,姽丘派半數弟子續不了命,姽丘要是知道,得氣活過來。楚君兮若想捲土重來,得看他本事。」
盛君殊讓她拿涼水一潑,冷靜下來。
「師兄,問你件事。」
肖子烈斷然拒絕:「我才不要……」
肖子烈說:「……師兄別生氣,大家也就是隨便亂猜。而且即便這件事是真的,那也是前塵往事,又不是師父收了我們以後才搞的露水情緣,這樣想是不是好一些?」
「那不是君兮。」衡南的聲音傳出,兩人俱是一怔。
衡南在盛君殊話語里聽出一股厲色,回過頭,只見盛君殊面容嚴肅地看著肖子烈。
「……知道什麼?」
「我又怎麼了?」肖子烈冷笑,「師兄你睡在一對已婚夫妻旁邊試試看?」
盛君殊和肖子烈對視一眼
「……你也聽說過?」
衡南面無表情:「就是有女人裸體的那種雜誌,女孩要年輕漂亮,屁股要翹。」
送走兩波人,天暗下來。
「你看,你師姐也不知道。」盛君殊心裏好受一些,「多半是無稽之談,以後別再提了。」
盛君殊又說:「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們,師父其實是一具行屍。」
王勒他媽擰著眉看了看骨灰盒,臉都憋紅了。
盛君殊沉默。
刨出來,吹一吹,分別交給兩家的親屬。
肖子烈倒吸一口冷氣,暗中懟了懟衡南,張牙舞爪地指指盛君殊。
「哎師姐!」肖子烈三步並作兩步,搶在衡南之前進屋,一屁股坐在床上,擋住她視線,雙手背在身後,飛速攏了攏癱在床上的內衣,睫毛亂顫,滿臉通紅,「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衡南在黑暗裡撲哧笑了。
她做二師姐時,肖子烈還是個小孩子,牽著她的衣服角,想跟她一起睡覺。
「你身上是有虱子么?」盛君殊想了想,打破寂靜,「聊一會怎麼樣。」
今天晚上,真是驚喜連連,一人揭一盅大的。
「不是你說的隨便聊聊嘛……」肖子烈忙翻過來,心虛地放低聲音,「當時弟子私底下傳的有鼻子有眼的,我還以為你也知道呢。」
」……「肖子烈咬住拇指,「我也覺得,這腦洞太大了。」
把她騙回了垚山,他就很少在孩子們面前出現,長年隱居在不見光的蜉蝣天地,就連弟子試煉、洗髓,也都是交給盛君殊全權看管。
他心裏不太贊同,但他師兄妹幾個彼此一同長大,非兄弟姐妹而勝似兄弟姐妹,親昵慣了,不會遵著死板的規矩。
「我沒生氣。」盛君殊平淡開口,「師父某一次是曾經和我說過,他原本有個塵世妻子,後來分道揚鑣,總而言之是對不起她。」
女人一聽這話,也悚然一驚,急得六神無主:「那不能耽擱他們,這陰婚……那就解開吧!快解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