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平行世界 清平樂（八）
「不行就不行。」老夫人眼中流露寵溺，「總歸見過了世面，這就行了。回頭在金陵謀個一官半職，也好常在祖母身邊，讓我這土埋半截的人時常見著，這怕是老天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不喜歡，現在我知道了，以後便不碰了，行不行？」
衡南忙道：「他說你答得如何？」
盛君殊還是頭一回做這種事：二人手牽著手拔足狂奔, 穿過客棧的廊道，集市各色的招牌一晃而過，驚得四周不知情的人紛紛避退。
衡南轉瞬走近了，薛雪榮聽了這話，只覺得熨帖，揚聲招呼：「衡南，過來。」
「你見到皇上了？」
「……」衡南耳朵都紅了，只把他的手往下扳。
衡南哧地笑了，繃著臉睨他一本正經的面孔，一彎腰從他懷裡鑽出來：「長那麼高有屁用，我又不是高粱。」
應試的事情，衡南不大懂，盛君殊也很少提。
薛雪榮一面拿帕子拭淚，一面拉著盛君殊上下打量：「哥兒，娘擔心死了，你在外頭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
「見到了。」盛君殊說，「大殿里擺了幾張桌子，桌子上有筆墨、題目，還有計時用的香篆。新帝就坐在金鑾殿上，一張一張看著我們的文章，看完還要問些問題。」
盛君殊還是不肯說，再三煩纏，他才道：「……你全身上下都是骨頭，抱起來硌得人疼，就這一處好摸，所以我……」
忽然被人拉了下衣服角，盛君殊回頭，衡南站在賣面具的攤位前，一手抓著他的衣袖，一手拿了只兔兒面具擋在眼前。這小兔雪白，額頭墜滿銀粉和寶石，很是漂亮，兩隻長耳朵，尖上是粉色，鼻子葉尖尖的粉粉的，下緣綴了一圈兒白色絨毛，正隨呼吸抖動。
薛雁清清嗓子，一瞬間露出肅容：「姑母，你放心。我在家裡，是給庶弟庶妹立慣規矩的，如若這點小事我都做不好，還讓您費心，往
之後盛君殊又在京都滯留一月余，等待殿試。這段日子里，衡南覺得自己胖了。手上捏著大把銀子，想吃什麼，就去樓下餐館盡情點，也不必看小廚房臉色，難免肆意。
盛君殊以指腹摩挲她的腰際，衡南喘著，不肯鬆口，盛君殊靜靜躺著，面如白玉，呼吸起伏，額上生了汗珠，倒像是一場暗自較真的比賽，比賽看誰先忍不住。
衡南哧地一笑：「宮殿裏面呢？」
盛君殊偶爾抱她的時候，會無意識地捏她的肚皮，捏了兩次之後，衡南不知怎麼便突然火了，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瞪人：「我明天不吃了。」
薛氏叫他一罵，回了神志，忙退開幾步，把盛君殊引到老太太面前，含淚喜道，「快，你祖母也日日念叨著你。」
衡南一想到這畫面，便道：「跟老太太屋裡一樣。是不是一進去，就感覺有隻手壓在腦袋上，讓你喘不過氣。」
「可不是。」薛雪榮小聲道，「小心點，她滑得很，我都拿她沒辦法，何況你表哥。一會兒你拿不住她，她就要往你頭上爬。我現在想起她就要頭疼。」
盛君殊心平氣和道：「我們錢不缺，吃喝沒必要省。支給你的銀子就這麼些，你不花光，回頭到了金陵，母親又怪你節衣縮食，與其讓她責備，不如都換成點心吃了。」
盛琨在一旁聽著，一皺眉頭，剛要說話，老夫人又拍拍那藍裙姑娘的手背，笑道：「哥兒，你看看這是誰？」
盛君殊打眼一瞧，藍裙姑娘頭上一對金簪子，細長的眉眼，生得舒展端正，薛雪榮道：「這是你表妹薛雁，來家裡過暑的。」
這次春闈，是盛公子從小到大第一次離家。在外面時，盛君殊沒感到什麼，可這屋裡的人早已是度日如年。車靠金陵那日，盛君殊還未下車，遠遠先聽聞一片人聲，掀
盛君殊回想一下新帝在金鑾殿上的沉默，實話實說道：「不一定行。」
正是黃昏，柵格內充滿了如潑墨般橘紅的光，把兩道挨在一起的人影拓得鮮明。一道影子抬著袖，他旁邊的那影子抬了頭，果然纖細高挑。
畢竟曠了月余，滿月初升，室外驚雷一起，轟轟烈烈一場暴雨。
「沒說？」
薛氏抱著他哭，盛琨忙把人拉開：「你也是一家主母，瞧瞧你像什麼樣子？叫人家看見了，不知道哥兒是去春闈，還以為我們家裡辦了喪事呢。」
這可難倒盛君殊了。
薛雁也著沖他大方地福了福，笑不露齒，聲音綿柔：「表哥。」
盛君殊默了一下，他想說只有貓才這麼叫的，但他看見衡南領口上露出的一小塊皮膚很紅，原來她只喝那一杯就醉了。
衡南抬頭，雙眼黑亮，面無表情：「你幹嘛總摸我肚子。」
……
直到人走了大半，衡南探頭看看，悄悄從車上爬下來。
盛君殊疑惑：「我有什麼話？」
直跑到遠得不能再遠的地方, 才停下來，轉身一接，衡南撞在他懷裡, 她身體弱, 胸腔擴張又收緊, 上氣不接下氣，撩了裙擺抱在懷裡，毫不客氣坐在他靴面上休息, 溫熱的脊柱骨靠著他的腿，像只依偎人的過境動物。
「……挺大的，沒敢四處張望，估計有十個盛家那麼大。」盛君殊閉著眼睛想了想，「宮殿都架得很高。入紫薇殿，上去的台階有九十九階，幸而我身體好，同去的考生，有的沒走到一半，臉就白了。」
盛君殊轉向旁邊，祖母正由一個水藍衣裙的年輕姑娘攙扶著，顫巍巍走到面前，他彎下腰，任憑她撫摸他的臉：「考完啦？」
衡南咻咻地呼吸好幾下，才垂眼小聲道：「公子有話可跟我直說，你明知道你說
衡南不作聲，盛君殊將她雙肩一扶，拖到跟前來：「你跟我說，怎麼了？」
盛君殊捂著手背，目瞪口呆。
薛雪榮和那藍衣姑娘薛雁肩並肩立著，一樣的腰板挺直，氣度大方，襯起了那華貴衣裳和金飾，看起來竟像是母女。薛雁看著她下車，悄悄問：「這就是表哥那個妾么？」
殿試那日，盛君殊從早到晚耗了一天，到傍晚時分，盛君殊拜別同行之人，三兩步上樓回了客棧，關上門，吁一口氣，又一言不發地在床上躺平。
半晌, 叫賣的嘈雜聲才灌入耳朵, 盛君殊伸手拉她起來, 仰頭四顧, 京都的一個小集市, 一個個的攤位鱗次櫛比, 賣些食物和髮釵。兩個人散著熱氣，並肩慢慢地走著。
他一手托住衡南的下巴，一手扶著她後腦，往上拔了拔，又看影子：「這樣才能長得更高。」
也沒顧上點燈燭，說話間天已黑了。帳子里安靜了片刻，剩下些呼吸聲。
冰涼的指尖慢慢地劃過他的臉，漸至脖頸，她仰頭，惡意地含.住盛君殊耳垂。
「別在這外頭站著了，咱們進去說話。」薛雪榮招呼著，盛君殊忍不住往門外看了一眼，又讓人拉住往門內走，盛琨按捺不住失望，細細問他殿試情況：「走之前，你老師只跟我說很有希望，怎麼就是『不一定行『呢？」
「考完了。」
一隻手猝然捏住她的腰，她腰上一向敏感，咬著牙才沒驚叫出聲。這麼長時間，一直是她坐擁主場，險些翻了船，便又恨又氣，張口咬住了他的耳廓。
「沒說。」
直到晚上，她還抱著它睡。
盛君殊點頭，把問題和回答一併告訴她，又嘆一口氣：「我是倒數第二個，就數我看的時間最久，幸好問題不多。」
薛雁……這似曾相識的名字和這陌生的臉在盛君殊腦海里走了一遭，似乎有點印象，又想不起什麼時
知道公子考試辛苦，衡南不影響他，這一個月老老實實，服服帖帖，連睡覺都把自己卷在被子做的繭里，不敢擠他一下。這一日算徹底考完，衡南覺得自己也從牢里放出來了，她翻個身，注視著他的側臉。
「他問到你了嗎？」
「買。」他反手拉住衡南，艱難地把銀錢遞給滿臉慍怒的攤主。
老夫人管理府內大小事，平素話不多，但為人果斷爽利，極具威儀，不像薛雪榮那般哭，只肅然稱讚：「好，哥兒有志氣。受恩蔭而不居祖上之功，我們盛家就是靠著這股不卑不亢的志氣才繁盛至今。」說罷，緩聲笑道，「哥兒考得如何？」
盛君殊掃了一眼她小腹，嘆了口氣：「叫我說實話？」
盛君殊想, 此番真對不住宋嘉樹，等回了金陵, 應該他做東, 叫上衡南, 再請宋公子吃一頓以賠罪。一會兒又想，幸好衡南反應快，這麼壞，真不好，也不知從哪兒學來的。
有一天清晨她心血來潮想起來，搖醒盛君殊問會試放榜沒有，他閉著眼睛說「過了」，衡南也就放下心，閉上眼睛安心睡去。
衡南咬著牙：「你說。」
小兔看著他叫道：「喵喵。」
盛君殊把手伸進懷裡掏錢，衡南忙拉住他，踉蹌著，帶點鼻音：「不買。」
盛君殊心頭卸了一件事，不論結果如何，他自己這件事算是做完了，現在只覺得很高興，「明天把剩下銀子花了，我們過兩日就回家去。」
「很大，柱子很多，金飾很多，陽光照上去，屋裡有一層金霧。」
盛君殊一想，祖母屋裡都是紅木傢具，裝飾得莊嚴富貴，又是上年紀的人的居所，暮氣較重，竟然心領神會，忍不住板起臉：「別胡說。」
帳子搖晃，衡南正坐在他旁邊的床上刺繡，天色暗下去，看不見了，就把針線一纏丟在一邊，順勢躺在他旁邊，側趴在他枕旁：「皇
走了兩步，又禁不住回頭瞧他一眼，眉梢帶著忍不住的譏笑。五官不知何時漸褪了稚氣，竟有濃艷之色。
盛君殊身上帶著風塵雨露，見母親淚眼漣漣，兩個月不見面就恍若隔世，心中不是滋味，將母親淺淺一抱，拍拍她背：「都好，母親不必擔心。」
「皇帝長什麼樣？」
衡南怔住，半晌，飛快地點一下頭，就要走，又讓盛君殊拎著肩膀拽回來，問道：「你剛說什麼，為什麼不吃了？」
「大概當皇上就是這樣的吧。」衡南寬慰，「金口玉言，不能話太多。」
盛君殊再度苦苦思索：「應當……沒比我大多少吧。」
他一向記不住人臉，謹慎地想了半晌，只吐出四字：「年歲不大。」
因為非得抱著它睡，那桿讓她翻身時撅斷了，盛君殊趴在床上，想抽出來，她用身子死死壓著不讓抽。事後醒了酒，衡南覺得很丟人，把那面具丟進箱子里，鎖在最底層，用一堆襖子壓住。反正後來的日子里，盛君殊沒再見到過。
「……？」衡南抬頭看他一眼，「你瞎說。」
「衡南。」盛君殊忽然叫她，語氣裡帶著驚奇，「你好像長高了。」
「自己看。」盛君殊把她拽到鏡子前，但這梳妝鏡很矮，鏡子里兩人都沒了頭，盛君殊目光轉了一圈，把衡南拉到窗邊，指指對面的牆，「看影子。」
「跟你比起來呢？」
這一路上，她都捏著那個面具的桿兒，在手裡轉來轉去地看，盛君殊以為她拿得心煩，伸手想接過，她急忙躲開，把面具緊緊地貼在自己心口，盛君殊只得作罷。
盛君殊回想那擋在珠簾后的天子模糊不清的臉，和他聽到回答后長久而沉默的注視，也實在摸不清是何含義：「他確實什麼也沒說。」
衡南茫然看著，只聽盛君殊欣慰道：「你來的時候好像沒這麼高，現在都到我下巴了。如果這段時間我也長了，那你一定長得更多……別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