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固定的男朋友嗎？」
「喝的是什麼？」
「是的。」
「有了。」我說。
我什麼話也不說；不去打擾她的思路。
「希望能使你快樂。」她一下把冷茶倒下肚去，伸手去拿她面前的一杯冰水，好像那玩意兒真的很兇似的。喝了兩口，她說：「老天，我是不該喝酒的，喝多了會胡天胡地。」
「謝謝你。我有個太太在舊金山，我不能被他們問東問西。」
他說：「我總是得看住這些小姐。她們……你知道……我以為你坐在這裡很久了。」
「好像沒有。」
「喔！這樣的。」他說：「你是做那一行發財的？」
我跟了他經過一條狹窄的走道和一個有惡臭的廁所門口，走出一扇掛了只有工人才能進出的門。門外是排滿垃圾筒的後門小巷。
她又看了我一下，自桌上湊過來離我近一點，她說：「好了，老兄，把她忘了吧。」
她眼睛蒙上一層霧，立即她臉無表情地說：「你認識愛蓮？」
我說：「卡門回來找不到我怎麼辦？」
「走了很久了嗎？」
她有感地說：「有多少人這樣憐香惜玉的？你且想想：男人心態怎樣的，他們想從女人那裡得到的是什麼。他們都是什麼用心？」她聳聳肩，把紅唇扭成一個勉強的微笑。「不說了，這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她說：「快樂起來，你是來找樂子的。」
他站在桌前，看向我。「是這裡的一位小姐嗎？」
他走過去，走向那女領班，走向後面帳台，推開一扇門，上去。
我說：「不是的。老實說我……」
「有空嗎？」
「你也表演？」我問。
「不記得。」
她看著我道：「你不該如此的。你不該對一個吧女動真情的。倒不是我們吧女有什麼不如人的地方，但是我們生活本來是靠吸男人血的。你有家庭，太太。做人真奇怪，你有太太，可是你坐在這裡喝酒找女人。我在這種下流地方工作，但是要負擔一個丈夫，一個小孩和一大堆家庭工作。」
「那可以。」
我點點頭。
「哈囉。」我說。
我說：「我再問一個有關愛蓮的問題。有一個灰眼珠，黑頭髮，很大個子，一身肌肉的，對她控制得很嚴的，是什麼人？那個人面頰上有一顆痣。她說任何時間我來這裡，假如看到這樣一個人在裡面，可千萬不要和她接近，叫我另外隨便挑個這裡的吧……」
我在後面角上找到一張桌子，也叫了一杯酒。一位舞女正在前面台上表演脫衣舞，她表
「有過二位小姐接待你？」他問。
「謝謝你。」
一切在場面上作業的看起來也不比其他酒廊特殊。內行人才知道如何進行正式的內盤交易。
她笑道：「那是陶拉。新領班。以前你來的時候領班叫芙樂。對嗎？」
「就是。別緊張！唐諾！不要大聲廣播，我是為你好。」
「謝了。我會去的。」
「OK，卡門。」我說。
一位女士，四十幾快近五十的年齡，純黑頭髮及眼珠，她是管帳的。每一張酒單帶了現鈔送到她那裡，都要經過她貪婪的烏眼一瞥。她快速來到我桌前。她說：「晚上好。」
我向侍者點點頭，他加快來到我前面。「再來一杯。」我說。當他把空杯子收走後，我向卡門道：「愛蓮怎麼啦，你對她清楚嗎？」
她不斷看我，好像我是水族館裡一條罕見的怪魚。過了一下，她說：「我也不相信你是條子。就算你不是……對不起。我馬上回來。」
「差不多。」我說。
「威士忌，不加東西。」她說。
她痴痴地格格笑著道：「相當的亂來，你沒有來過這裡，是嗎？」
「你說來過是多久以前來著？」
「你們收取佣金？」
「有。唱唱歌，也跳些踢躂舞。」
「喔！我來傳話給卡門好了。」
我站起來慢步向後走向廚房。一位侍者說：「洗手間在那面左邊。」
「怎麼能這樣對付一個女生呢？」
「結過婚嗎？」我問。
「一個叫做愛蓮的小姐。」我說：「今天我沒有見到她來呀。」
侍者離開。女郎把手肘支在桌上，雙手手指互相叉起，把下巴放在手指上，給我看飽她美麗的大眼睛，她說：「我的名字叫卡門。」
「老天，我怎麼會知道。」她突然警覺地集中視力看向我。「你講話像渾蛋的私家偵探。我怎麼會知道她的事？我自己的麻煩還不夠多呀？」她說。
「很好，很好。」
「不錯。」我說：「要來杯酒嗎？」
「為什麼？」我問。
他想了一下
「絕不在本州的南部，她是東面來的。」
「她跑掉了。」
「謝了，不會有困難的。」
「那就好。你上來看我，我給你看保險箱。我希望舊的作些價賣給你。不過那是隻老東西。我不會要你多錢的。我是合理的人。」
「是很久了。」
她點點頭。「我知道，不過事到自己頭上就比較緊張。」
「你有小孩？」我問。
我想了一下，偷偷自口袋中掏出一張五元的鈔票。我說：「寶貝，謝了。把手伸到桌子底下去，我有東西給你。」
「而我還在一點警覺也沒有。」她說：「我自認為見到條子，自己一眼就可以認出來的。」
她把眉毛抬起。
他猶豫一下道。「我有點不認識你。」他說：「你不是這裡的常客。」
她說：「有人進了她的公寓，在她脖子上擱了一條繩子，把她勒死了。」
「二、三個月以前。」
「芙樂怎麼啦？」我問。
「那就好，唐諾，等會兒見。」
「她告訴過我她在南部有些親戚。我忘了南部那一個城市。」我說。
「有。」
我踮起屁股。「今天下午？」
「我已經忘記了。」他說。
「嗯哼。」
「只來過一次。」我說：「上一次來這個城市的時候……喔，那次真好玩。」
他微笑：「是的，是的。歡迎光臨，唐諾。我姓巴；我朋友都叫我小巴。再來一杯如何？這一杯招待。」
「我住在舊金山。」我說：「出差才來。」
「以前來過。」
「我可以把她電話號碼給你的。」他說：「而且還可以在你打電話的時候，一定讓她在電話旁等你打過來。」
「我是說單獨一個人在這裡。」
我說：「那敢情好。」
她的安排是把拇指一翹，把頭向我的位置一斜。不知那裡立即出現一位栗色頭髮，化妝過度的小姐，移向我對面空位置上坐下。「哈囉，」她說：「今晚好不好？」
「辦公室保險箱。」我說。
「為什麼？」我說。
侍者把酒送來。
「對她的前途有什麼計畫嗎？」
「會沒有事的。」我說：「孩子什麼理由都沒有也會發燒的，你不必太耽心。」
「今天下午什麼人把她做掉了。」
「怎麼個胡天胡地法？」
「沒有，她去搽粉。
他說：「我的辦公室在二樓。那後面帳台的背後有一個樓梯可以上樓。你能不能上去看一下那隻保險箱？」
她向房間後面斜著頭隱隱表示了一下。「兩個便衣人員，」她輕聲說：「正在一個個客人追問，什麼人對愛蓮熟一點。」
我和他握手，我說：「我叫唐諾。」
「我叫唐諾。」
「一定的。」
「空得不得了。」
我在桌下摸到她的手，她把五元輕輕地抽了過去。卡門把肩頭沉下去幾乎和桌面平行了。我知道她在把鈔票塞進絲襪裡去。
一時她眼濕了，她眨眨眼把淚水眨回去。她說：「老天，換一個主題吧！你使我假睫毛都濕掉了……再來一杯如何？不，等一下。別來酒。你已經偷著給我不少了，我饒了你吧。」
侍者把酒拿來。我拿起酒來說：「乾杯。」不過我沒有真乾，只是在杯上稍飲了一點。
我對他說：「我不說，你不說，就沒人知道這件事。」
他拉過一隻椅子坐下來，他說：「很好的女孩子……我指卡門。我的名字叫溫普。」他把手伸過桌子。
他開始走開，走了三步，用腳跟轉回身來，他說：「我要一隻複雜的保險箱，好的一種。我準備用二千元買一隻像樣的，應該夠了吧。」
侍者的出現更是藏在桌下一樣的快速。她點頭，頭還沒抬起來，侍者已經等候在桌旁。
「喔。」
「這裡女孩子有十個以上。每個人都靠這種制度過活。愛蓮是這些人中的一個。我怎麼會知道她和什麼男人鬼混。我自己有自己的困難。你等一下，我有個電話要打。唐諾，你不見怪吧？」
她生氣了。「威士忌。」她說：「別聽別人亂說話。」
她點點頭。
「就讓他去看。」她說：「我們的規矩是二十分鐘敲客人一杯酒。越多當然越好。」
「千萬別誤會，卡門。」我說：「我不是條子。」
卡門說：「陶拉夠刺激。但是千萬別以為她不稱職。她的頭背後長著眼睛的。她對這裡這一套什麼都懂。她是專家。」
「什麼時候？」
他的手指細長有力。他的微笑和藹可親。他說：「假如和卡門有什麼困難，找我就是。」
「過路而已。我每三、四個月來這裡一次。」
他說：「我這個酒廊盡量附和這裡的法令，但是到這裡來的客人期望刺激，我們盡量要滿足他們，要兩方平衡也確是不容易的。我要靠客人諒解和替我們宣傳。」
「都在。」我說。
他向侍者示意道：「替這位先生把
他站著把眼皮垂下看我。他是個黑髮，矯健活潑型的男人。養著修剪整齊的小鬍子。他穿著雙排扣西裝，比我高不了太多，長長的手指。手長得很好看。他說：「請你再確定一下。」
「住在這裡？」
她站起來走進盥洗室。我看到她向女領班比了一個手勢。不到一分鐘領班也走進盥洗室去。過了一下那領班出來和男的經理說話。一分鐘後經理漫不經心地隨便向我走來。
他說：「我在這裡，就是要我們客人得到最大的實惠。我們小心起見，先看看你的皮包和手錶在不在。」
我說：「別忘了，我上次和她在一起十分愉快。」
「這裡不容你不高興。笑容一定要放在前面，來這裡的男人和這裡的女人都愛把青春亂擲。誰管誰家裡小孩在咳嗽，發高燒或小孩在等奶粉吃。愁，愁有什麼用。」
「該買就買吧，那侍者在看我們這邊。」
我點點頭。音樂這時候已轉成交際舞曲。原本的脫衣舞台已經有很多人上去跳舞。卡門緊貼著我，頭稍稍抬高，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角帶有笑容，整個舞程保持這種姿態。儘管卡門的小孩可能在家裡咳嗽發高燒，她的舞步仍是純熟，熱情的。
他走到我桌前，看一下桌上兩隻空杯子和卡門坐過的空位置。「有人照顧你嗎？」他問。
「那個眼睛怪怪的是誰？」我問。
「不知道。就是走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許是和老板搞不好。陶拉才來了一個星期，但一切已經就緒了。老兄，你不是來這裡談我，談我的困難或談這裡生意好不好的。我們跳支舞怎麼樣？」
我走過巷子進入大街，走去我停車的地方。
「謝了。」她說。
她眼睛瞪視著我，迷惑得有如一隻小鳥見到一條蛇。慢慢地她把椅子退後。她極小聲極小聲地說：「你連這件事也知道。老哥，你未免知道太多了一點吧。」
「五歲了？」我做出好奇狀。
「給你二十元說明不是逃帳。」
「我歡迎來過的朋友再來。當然歡迎來得更勤的客人。」
「談過嗎？」她說：「他們把我從裡到外翻了好多次！我什麼也不能告訴他們。你看我們，我們是拆帳制的。每一個晚上，我至少要應付十幾台才能賺到生活費用。偶然有人喜歡我，會猛買酒給我喝。結帳時他們也會把找回的零票推給我做小費。那已是不太好求的事了。
她笑了：「我來給你安排。」
我說：「
「沒關係。」我說。
她苦笑道：「養我和我五歲的拖油瓶女兒？你別開玩笑了。」
「就為了這種情況，才先告訴你。」她說：「愛蓮是個好孩子。真惋惜。也許她騙了什麼人，別人不高興了。」
「怎麼回事？」
「當然。」
她搖搖頭。
「不，我辦事要我自己來辦。我十分鐘後上來好嗎？我要先把卡門的電話號碼拿到才行。」
她走去電話亭打電話。沒多久她就回來，她說：「小孩好多了。咳嗽也沒有再厲害起來。」
「不太久。」
「你不是想逃帳吧？」
我沒有答腔。
他把鈔票放進口袋，「這裡。」他說。
「沒錯。現在你知道了。你看愛蓮。她才幾歲，她也是父母生的……我不該談這些的。不過……也不是我開的頭。假如你感到寂寞，你該多喝點酒，喝醉也不錯。你想玩，你就向我獻殷勤。千萬別再提這些不愉快的事，我會被迫瘋的。」
音樂終於暫停，我們回到坐位。我對卡門說：「那個侍者又在看我們了。我看你應該再拿些喝酒的佣金了。」
「丈夫，」我說：「他該有他養家的責任呀。」
「薑汁麥酒。」我說。
她苦笑道：「我擔心她前途？我自己的前途尚搞不清楚呢。」
「謝了，但是我仍舊希望用自己的方法來辦──有情調，你知道的。」
不久舞女自後台出來，混進捧場的人群裡去。有一堆四個男人在喝酒的地方，她停留很久，報銷了不少的酒。她又不時回頭看經理什麼時候該再上台。
侍者用威士忌杯給她送來一杯「紅茶」，給我一杯加了冰塊及薑汁的麥酒，一張酒單一元二角五分。我數出白莎的心痛錢一元五角，打發他走路，對卡門說：「祝賀我們初會。」
他想了一下，把椅子後推，把手又伸出來。「好吧，我十分鐘之後在樓上等你。你走樓梯上去。右面第一間辦公室，你自己進來好了。」
「今晚上在這裡的是卡門，是嗎？」
「你看起來寂寞極了。」
「喔，二、三個月之前。」
「是呀。」
我說：「謝謝。」仍照直走進了廚房。一位黑人廚師抬頭看我。我說：「朋友，我老婆從前面進來了。有後門嗎？」
「錯不了。」
「你不記得她名字了吧？」
我開車來到藍洞。那是個下流場所。政府掃黃把低級歌舞場所封閉，其他尚開著的表面上不賣酒。藍洞是在夾縫中求生存的一個場所。
「便衣找你談過嗎？」我問。
「你看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