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五十二回 被困牢籠

第五十二回 被困牢籠

當他獨處暗中之時,忍不住痛哭流淚,但一見敵人到臨,胸中英雄之氣便即激發,不論敵人如何折磨虐待自己,絕不稍示怯意。只見一隻大木盤子在方孔中慢慢伸了進來,盤上放了一大碗飯,飯上堆著些菜餚,另有一個瓦罐,當是裝著湯水。令狐冲一見之下,更是惱怒,心想:「你們送飯菜給我,那是要將我在此長期拘禁了。」大聲罵道:「四個狗賊,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沒的來消遣大爺。」只見那隻木盤停著不動,顯是要令狐冲伸手去接,這囚牢極是狹隘,他只須稍稍欠身,便可長臂接到,但他憤怒已極,伸出手去,用力一擊,嗆噹噹幾聲響,飯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飯菜湯水潑得滿地都是。那隻木盤卻沒打落,慢慢縮了出去。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總是前來送飯一次,跟著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瓷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論令狐冲跟他說甚麼話,他臉上總是絕無半分表情。也不知是第幾日上,令狐冲一見燈光,便撲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盤,叫道:「你為甚麼不說話?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這時他和那老人挨得近了,猛地裏吃了一驚,只見那老人雙目翻白,眼光十分呆滯,顯然是個瞎子。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搖了搖頭,表示自己耳朵是聾的,跟著張開口來。
他心中焦急了一陣,轉念又想:「向大哥是何等樣人?他神通廣大,當日在那涼亭之中,以一人之力而對敵正邪雙方數百名英雄好漢,雙手更是縛在鐵銬之中,卻也凜然不懼,何況對付梅莊這江南四狗?」只覺體困神倦,便躺了下來,忽而心想:「這位任老前輩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而絕不在他之下,而機智閱歷,看來和向大哥也是在伯仲之間,以他這等人物,尚自受禁,為什麼向大哥便一定能勝?自來光明磊落的君子,多受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向大哥隔了這許多時候仍是不來救我,只怕他也是身遭不測了。」
只見那囚室不過丈許見方,靠牆一榻,榻上坐著一人,長髮垂至胸前,鬍子滿臉,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只是頭髮鬚眉都是深黑之色,全無斑白。令狐冲躬身說道:「晚輩今日有幸拜見任老前輩,還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不用客氣,你來解我寂寞,可多謝你啦。」令狐冲道:「不敢。這盞燈放在榻上吧?」那人道:「好!」卻不伸手來接。令狐冲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兩個人處身其間,要轉動也不容易,如何比劍?」當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燈,隨手將向問天交給他的那個紙團和一枚硬物,輕輕塞在那人手中。那人微微一怔,接了這紙團,朗聲說道:「喂,你們四個傢伙,進不進來觀戰?」黃鍾公道:「地勢狹隘,容身不下。」那人道:「好!小朋友,帶上了門。」令狐冲道:「是!」轉身將鐵門推上了。那人站起身來,身上發出一陣輕微的嗆啷之聲,似是一根根細小的鐵鍊自行碰撞作聲。他伸出右手,從令狐冲手中接過一柄木劍,嘆道:「老夫二十年不動兵刃,不知當年所學的劍法還記不記得。」令狐冲見他手腕上果是套著一個鐵圈,圈上連著鐵鍊通到身後牆壁之上,再看他另一隻手和雙足,也都有鐵鍊和身後牆壁相連,一瞥眼間,見四壁青油油地發出閃光,原來四周牆壁均是鋼鐵所鑄,心想他手足上的鐵鍊和銬鐐,想必也都是純鋼之物,否則這鍊子不粗,難以繫住他這等武學高人。
第二次醒轉時仍是頭腦劇痛,耳中的響聲卻輕了許多,只覺得身下又涼又硬,似是臥在一塊鋼鐵之上,伸手去摸,果然覺得是塊鐵板,右手這麼一動,竟然發出一聲「嗆啷」輕響,同時覺得手上有甚麼冰冷的東西縛住,伸左手去摸時,也是發出嗆啷一響,左手竟也有物縛住。他心下又驚又喜,喜的是自己似乎並沒有死,驚的卻是身為鐵鍊所繫,顯然陷入和那姓任前輩同一不幸處境。他用力抬起左手一摸,果覺手上繫的是根細細的鐵鍊,雙足微一動彈,立覺足腕上也繫了鐵鍊。
獨孤求敗若是復生,能遇到這樣的對手,也當是歡喜不盡。須知使這「獨孤九劍」,除了劍訣劍術之外,有極大一部份依賴使劍者的靈悟,一到自由揮灑,更無規範的境界,使劍者天生的聰明智慧越高,劍法也是越高,每一場比劍,便如是大詩人靈感到來,作出了一首詩相似。
他睜眼出力凝視,黑漆漆的一團,什麼也看不到,心想:「我暈去之時,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劍,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來也是被囚於西湖之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輩囚於一處。」當即叫道:「任老前輩,任老前輩。」叫了兩聲,不聞絲毫聲息,他害怕更甚,縱聲大叫:「任老前輩,任老前輩!」黑暗中只聽到自己嘶嘎而焦急的叫聲,這聲音立即撞了回來,震得他耳鼓又是隱隱作痛。他呆了一呆,大叫:「大莊主!四莊主!你們為什麼關我在這裏?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可是任憑他叫破了喉嚨,除了他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終沒聽到半點別的聲息。
如此胡思亂想,不覺昏昏睡去,一覺醒來時,睜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時,尋思:「憑我自己之力,是無論如何不能脫困的。如果向大哥也遭了他們暗算,又有誰人能來搭救?師父已傳書天下,將我逐出華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會來救。盈盈,盈盈……」一想到盈盈,精神為之一振,當即坐了起來,心想:「盈盈曾叫老頭子他們在江湖上揚言,務須將我殺死,那些旁門左道之士,自然也不會來救我的了。可是盈盈她自己呢?如果她知道我被禁於此,定然會前來相救。她自己本事雖不及向大哥,但邪道中人肯聽她號令的人極多,她只須傳一句話出去,嘻嘻……」忽然之間,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想:「這姑娘臉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說她喜歡了我,就算她決意來救,也定然是孤身前來,絕不肯叫幫手。而且若是有人知道她前來救我,這人還多半性命難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是好教人難以捉摸。像小師妹……」
他故意將「江南四友」說成了「江南四醜」。令狐冲心中好生難以委決,不知到底那一邊才是好人,自己該當相助誰人才是。
令狐冲一見之下,更是驚得呆了,只見他口中舌頭只剩下半截,模樣極是恐怖。他「啊」的一聲大叫,說道:「你的舌頭給人割去了?是梅莊這四名狗莊主下的毒手?」那老人並不答話。慢慢將木盤遞了進來,顯然,他聽不到令狐冲的話,就算聽到了,也是無法回答。
那人將木劍在空中處劈一劍,這一劍自上而下,只不過移動了兩尺光景,但斗室之中,竟然嗡嗡之聲大作。令狐冲讚道:「老前輩,好深厚的功力?」那人轉過身去,似是要解開纏住了的鐵鍊,令狐冲隱約見到,他已打開紙團,見到所裝的硬物,在閱讀紙上的字跡。令狐冲退了一步,將腦袋擋住鐵門上的方孔,使得外邊四人瞧不見那人的情狀。那人將鐵鍊弄得噹噹發聲,身子微微發顫,似是讀到紙上所書寫的字後,神情極是激動,但片刻之間,便轉過身來,一雙眸子中陡然間精光大盛,說道:「小朋友,我雙手雖是行動不便,未必便勝不過你?」令狐冲道:「晚輩末學後進,自不是前輩的對手。」
再拆了四十餘招後,令狐冲出招越來越是得心應手,許多妙詣竟是風清揚也未曾指點過的,遇上了這敵手的精奇劍法,那「獨孤九劍」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應招數,與之抗禦。
二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霎時之間拆了二十餘招,但兩柄木劍始終未曾碰過一碰。令狐冲只覺對方劍法變化繁複無比,自己自從學了「獨孤九劍」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強敵,對方的劍法之中,自始至終,竟無分毫瑕隙可尋。他謹依風清揚所授「以無招勝有招」的要旨,任意變幻。那「獨孤九劍」中的「破劍式」雖只一式,但其中於天下各門各派劍法要義兼收並蓄,無所不包,雖是「無招」,卻是以「普天下劍法之招數為根基」。那人眼見令狐冲劍招層出不窮,每一變化均是從所未見,仗著經驗豐富,見聞廣博,兼之機變過人,一一予以化解,但拆到四十餘招之後,出劍已略感窒滯。他將內力慢慢運到木劍之上,一劍之出,竟是隱隱具有風雷之聲。
黑白子突如其來的連問了四個問題,令狐冲卻是一個也答不出來。先前令狐冲連攻四十餘招,黑白子還能守了四十餘招,此刻對方連發四問,有如急攻四招,令狐冲卻是一招也守不住,囁嚅半晌,道:「這個倒沒聽風老先生說起過,我……我確是不知。」黑白子道:「是啊,量你也不知曉,你若是得知其中原由,也不會要我們放他出去了。此人若是得離此處,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將有多少英雄俠士命喪其手,江湖之上,從此將無寧日。」那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老夫身脫牢籠,再說,他們也不過奉命在此看守,只是四名小小的獄卒而已,他們那裏有權放脫老夫?小朋友,你說這句話,可是將他們的身份抬得太高了。」令狐冲心想:「此中種種干係卻我是半點也不知道,當真是一說話便錯,露了馬腳。」
那人道:「好,你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逼得他無法反擊一招,現下便在我身上試試。」令狐冲道:「晚輩大膽了。」長劍一挺,向那人刺了過去,正是先前攻擊黑白子時所用的第一招。
那人道:「有何圖謀?」令狐冲道:「他們和我的一位朋友打了個賭,若是梅莊之中,有人勝得了晚輩的劍法,我那朋友便要輸幾件物事給他們。」那人道:「輸幾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見的琴譜棋譜,又或是前代的什麼書畫真跡?」令狐冲道:「前輩料事如神。」那人道:「我只瞧瞧你的劍法,並非真的過招,再說,我也未必能勝得了你。」令狐冲道:「前輩要勝過晚輩,那是十拿九穩之事,但須請四位莊主先答應一件事。」那人道:「什麼事?」令狐冲道:「前輩勝了晚輩手中長劍,給他們贏得那幾件稀世珍物,四位莊主便須大開牢門,讓前輩得恢復自由。」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腦袋痛得猶如裂了開來,耳中仍如雷霆大作,轟轟之聲不絕。他眼睜一線,瞧出來漆黑一團,更不知身在何處,支撐著想要站起,渾身更無半點力氣。他心中想:「我一定是死了,給埋在墳墓中了。」一陣傷心,一陣焦急,又自暈了過去。
那亮光是從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孔中透射進來,令狐冲隨即發覺,那任老前輩所居黑牢的鐵門之上,有一方孔,與此細孔一模一樣,再一瞥間,自己果然也是處身於這樣的一間黑牢之中。他大聲叫嚷起來:「快放我出去,黃鍾公、黑白子,你們這些卑鄙的狗賊,有膽的就放我出去。」
黃鍾公道:「風兄弟,你見這地牢陰暗潮濕,心下對這位任兄大起同情之意,而對咱兄弟甚是不忿,這是你的俠義心腸,老夫也不怪你。你可知道,這位任兄若是重入江湖,單是你華山一派,少說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兄,我這話不錯吧。」那人笑道:「不錯,不錯。華山派的掌門人還是岳不群吧?此人一臉孔假正經,只可惜他剛做掌門,我便失手遭了暗算,否則早就將他的面皮撕了下來。」
那人木劍揮轉,指向令狐冲的右肩,仍是一招守中帶攻,攻中有守的精妙之著。令狐冲心中一凜,只覺他這一劍之中,竟無半分破綻,無法仗劍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橫劍一封,但這一封之時,劍尖斜指,仍是含有刺向對方小腹的含意。那人嘿嘿一笑,道:「此招極妙。」迴劍旁掠,消解了令狐冲這一劍。
鐵門一開,丹青生隨即向後躍開。黃鍾公等三人同時躍退丈許。令狐冲不由自主的跟著退了幾步。那人呵呵大笑,說道:「小朋友,他們怕我,你卻又何必害怕?」令狐冲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鐵門上推去。只覺門樞中鐵銹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氣才將鐵門推開兩尺,一陣霉氣,跟著撲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來,將兩柄木劍遞了給他。令狐冲拿在左手之中。禿筆翁道:「兄弟,你拿盞油燈進去。」從牆壁上取下一盞油燈。令狐冲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
他越想越是害怕傷心,又是張口大叫,只聽得叫出來的聲音竟是變成了號哭,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然淚流滿面,嘶啞著嗓子叫道:「你梅莊中這四個……這四個卑鄙狗賊,我…我…令狐冲他日得脫牢籠,把你們…你們…你們的眼睛刺瞎,把你們雙手雙足都割了……割了下來。我出了這黑牢之後……」突然之間,他靜了下來,一個聲音在他心中大叫:「我能出了這黑牢麼?我能出了這黑牢麼?任老前輩如此神通都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心中一陣焦急,哇的一聲,噴出了幾口鮮血,又是暈了過去。
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的美酒,他便是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了多少時候,怎地向大哥還不來救?」
黃鍾公從懷中取出另一枚鑰匙,在鐵門的鎖孔中轉了幾轉。令狐冲只道他開了鎖後,便會推開鐵門,那知他退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從懷中取出一條鑰匙,在另一個鎖孔中轉了幾轉。然後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別各出鑰匙,插入鎖孔轉動。令狐冲恍然省悟:「原來這位前輩身份如此重要,四位莊主各懷鑰匙,要用四條鑰匙分別開鎖,這鐵門才能打開。他江南四友恍若兄弟,四個人便如是一人,難道互相還信不過嗎?」又想:「適才那位前輩言道,江南四友只不過受人所命,看守住他,有如獄卒相似,根本無權放他。說不定四人分掌四條鑰匙之舉,是委派他們那人所規定的法子。聽這些鑰匙轉動之聲,極是窒滯,鎖孔中顯是生滿了鐵銹。這道鐵門,也不知有多少時日沒打開了。」丹青生轉過了鑰匙後,拉住鐵門搖了幾搖,運勁向內一推,只聽得嘰嘰格格一陣響,那門向內開了數寸。
令狐冲狂怒之下,撲到方孔之上,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左手提燈,右手拿著木盤,正在緩緩轉身。這老者滿臉都是皺紋,衰老已極,卻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冲叫道:「你去叫黃鍾公來,叫黑白子來,那四個狗……狗賊,有種的就來跟大爺決個死戰。」那老者毫不理睬,彎腰曲背,一步步的走遠。令狐冲大叫:「喂,喂,你……你聽見沒有?」不論他如何呼叫,那老者竟是頭也不回的走了。令狐冲眼見他的背影在地道轉角處消失,燈光也逐漸黯淡,終於瞧出去一片漆黑。過了一會,隱隱聽得門戶轉動之聲,再聽得木門和鐵門依次關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無一絲光亮,亦無半分聲息。
那人讚道:「很好!」一劍刺出,斜刺令狐冲左胸,竟然是守中帶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備的凌厲劍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內觀看,一見之下,忍不住大聲叫道:「好劍法!」那人笑道:「今日算你們四個傢伙運氣,叫你們大開眼界。」便在此時,令狐冲第二劍早已刺到。
令狐冲好奇之心早已大動,極想瞧瞧這人是怎生模樣,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輩一些粗淺劍法,在外面唬唬人還勉強可以,到了前輩跟前,實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是人中龍鳳,既到此處,焉可不見?」丹青生挨近前來,在耳畔低聲說道:「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異,手段又是陰毒無比。你跟他比劍是不妨,但千萬不能跟他比拚內力。」他說到此處,「啊」的一聲,歡然道:「這倒不怕,你本來並無內力。原來由於這樣,大哥才答應你跟他比劍。」他說得聲音極低,但關切之情,顯示出於至誠。令狐冲心頭一動:「這位四莊主對我很夠義氣啊!適才我說話譏刺於他,他非但毫不記恨,反而真的關懷我的安危。」不由得暗自慚愧。那人在室內說道:「進來,進來。他們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說些什麼?小朋友,江南四醜不是好人,每一句話都是叫你上當。」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這個萬萬不能。」黃鍾公哼了一聲。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異想天開。是風清揚教你的嗎?」令狐冲道:「風老先生絕不知前輩囚於此間,晚輩更是萬萬料想不到。」黑白子忽道:「風兄弟,這位任兄叫甚麼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麼外號?他原是那一派的掌門?為何囚於此間?你都曾聽風老先生說過麼?」
黃鍾公等四人擠在鐵門之外,從方孔中向內觀看。那方孔實在太小,只容兩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須得是一用左眼,一用右眼。兩個人看了一會,便讓開給另外兩人觀看。初時四人見到那人和令狐冲相鬥,劍法之奇,令人不勝讚嘆,看到後來,兩人劍法的妙處已然無法領略。有時黃鍾公看到一招之後中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領會,但其時二人早已另拆了十餘招,這十餘招到底如何拆法,他是全然的視而不見了,駭異之餘,尋思:「原來這位風兄弟劍法之精,一至於斯。適才他和我比劍,其實只用了一成的力道。別說他身無內力,我瑤琴上的『七絃無形劍』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內力充沛,我這無形劍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來只須連環三劍,我當時便得丟琴認輸。若是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劍便能刺瞎了我的雙目。」
但「獨孤九劍」之奇妙,絕不在和對方比拚內力,不論敵手的內力如何深厚,到了這「獨孤九劍」精微的劍法之下,盡歸落空。可是令狐冲學成劍法以來,第一次心中生出懼怕之意,數次遇到險著,雖然仗著精妙劍法化解,背上卻已出了一身冷汗。其實那人心中,驚懼之意更是厲害,數次看來必定可以得手,已將令狐冲迫得處於絕境,除了棄劍認輸之外,更無他法,但令狐冲總是突出怪招,非但將顯然已經無可救藥的困境解脫,而且乘機反擊,招數之凌厲,實是匪夷所思。
他心中懼意盡去,也可說全心傾注於劍法之中,更無恐懼或是歡喜的餘暇。那人接連變換了八種上乘劍法,有的攻擊凌厲,有的招數連綿,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穩。但不論他如何變招,令狐冲總是對每一路劍法應付裕如,竟如這八種劍法,每一種他都是從小便拆解純熟一般。那人橫劍一封,喝道:「小朋友,這劍法到底是誰傳的?諒來風老並無如此本領。」
「最好小師妹仍舊和以前一樣,最好是這一切事都沒有發生,我仍和她在華山的瀑布中練劍,林師弟沒有到華山來,我和她永遠這樣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儀琳師妹……」他一想到恆山派的小尼儀琳,臉上登時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心想:「這位儀琳師妹,現在不知怎樣了?她如果知道我被禁於此,一定焦急得很,她師父收到了我師父的信後,當然是不許她來救我,但她……她會求她的父親不戒和尚設法。說不定還會邀同桃谷六仙,一齊前來。唉,這七個人亂七八糟,說什麼也成不了事。只不過……有人來救,總是勝於無人理我。」
忽然之間,他叫了一聲:「啊喲!」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心中怦怦亂跳:「向大哥卻怎樣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們毒手?」尋思:「向大哥聰明機變,看來對這江南四友的為人早有所知,他縱橫江湖,身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會輕易著他們的道兒。只須他不為江南四友所囚,定會設法救我。我縱然被囚在地底之下萬丈深處,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處,不由得大為寬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語的道:「令狐冲啊令狐冲,你這人忒也膽小無用,適才竟然嚇得大哭起來,若是給人知道了,我這顏面往那裏擱去?向大哥就算救了我出去,我也不能再在江湖上立足存身了。」
令狐冲破口大罵:「你們這些卑鄙無恥的小人,難道真想將我在這裏關一輩子嗎?」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樣在這裏給關一輩子,霎時之間,心中充滿了絕望。他本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危難之際,連生死也置之度外,但想到要一生給囚於這湖底的黑牢之中,不由得全身毛髮皆豎。
但這種自得其樂的心情挨不了多久,但覺飢渴難忍,想起昔日在酒樓中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的樂趣,總覺還是脫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師妹和林師弟成親卻又如何?反正我是給人家欺侮得夠了。我一身內力全失,早是廢人一個,平大夫說我已然活不了多久,小師妹就算想要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難道我叫她終身為我守寡嗎?」但在他內心深處,總是覺得:倘若岳靈珊真要嫁他,他固是不會答允,可是岳靈珊另行愛上了林平之,卻又是令他痛心之極。最好……最好……最好怎麼樣?
令狐冲心頭一震,岳不群雖將他逐出師門,並又傳書天下,將他當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敵,但師父師母自幼將他撫養長大的恩德,一直對他有如親兒的情義,卻令他感懷不忘,此時聽得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師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師……」下面這個「父」字將到口邊,立即忍住,記起向問天帶自己來到梅莊,是讓自己冒認是師父的師叔,對方善惡未明,可不能向他們吐露真相。那姓任的自不知他這一聲怒喝的真意,繼續笑道:「華山門中,我瞧得起的人當然也有。風老是一個,小朋友你是一個。還有一個你的後輩,叫什麼『華山玉女』寧……寧什麼則的。啊!是了,叫作寧中則。這個小姑娘倒也慷慨豪邁,是個人物,只可惜嫁了給岳不群,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令狐冲聽他將自己師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好不加置答,總算他對師娘頗有好評,說她是個人物。那人道:「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令狐冲道:「晚輩姓風,名叫二中。」那人道:「華山派姓風的人,都不會差。你進來吧!我領教領教風老的劍法。」他本來稱風清揚為「老風」,後來改了口,稱為「風老」,想是令狐冲所說的言語令他頗為歡喜,愛屋及烏,言語中對風清揚也客氣了起來。
想起桃谷六仙的纏七夾八,黑暗中令狐冲不由得嘻嘻一笑,當和他們共處之時,對這六兄弟不免有些輕視之意,但這時恨不得他們也是在這牢房內作伴,從前認為莫名其妙的怪話,這時如能聽到,那實是仙樂綸音一般了,想了一會,又復睡去。
黑獄之中,不知時辰,矇矇朧朧間,又見微光從那方孔中射了進來。令狐冲大喜,當即坐起身來,一顆心怦怦亂跳:「不知是誰來救我了?」但這場喜歡維持不了多久,隨即聽到緩慢滯重的腳步之聲,顯然便是那送飯的老人。他頹然臥倒,叫道:「叫那四個狗賊來,看他們有沒臉見我?」只聽得腳步聲漸漸走近,燈光也漸明亮,跟著一隻木盤從方孔中伸了進來,盤上仍著放一大碗米飯,一隻瓦罐。那老人並不說話,只是將木盤遞了進來,等他去接。
忽又想:「啊喲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若是單打獨鬥,勝這江南四狗自是綽綽有餘,但如他四人聯手,向大哥便難操必勝之算,縱然向大哥大奮神勇,將四人都殺了,要覓到這地道的入口,卻也是千難萬難。誰又料想得到,牢房的入口竟會在黃鍾公的床上的席子底下?」
令狐冲微微一怔,說道:「這劍法若非風老先生所傳,世上更有那一位高人能夠傳授?」那人道:「這也說得是。再接我這路劍法。」一聲長嘯,一劍倏地劈出。令狐冲斜劍刺出,逼得他收劍迴擋。那人口中連連呼喝,竟似是發了瘋一般。口中呼喝越急,出劍也是越快。
他每昏暈一次,身子便虛弱一次,昏昏沉沉之中,似乎聽得喀的一聲響,跟著亮光耀眼,令狐冲驀地驚醒,一躍而起,卻沒記得雙手雙足均已被鐵鍊縛住,兼之全身乏力,只躍起尺許,便砰的一聲,重重摔了下來,四肢百骸似乎都斷折了一般。他久處暗中,陡見光亮,眼睛原是不易睜開,但他生怕這一線光明稍現即隱,就此失去了脫困的良機,雖是眼睛刺痛,仍是使力睜得大大地,瞪著光亮來處。
只聽得牆壁上噹噹幾響,乃是鋼鐵的聲音,回音既重且沉,顯然隔牆並非空房,而是極厚的實土。令狐冲走到另一邊牆前,伸手在牆上敲了幾下,傳出來的亦是極重實的聲響,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後敲去,聲音仍是如此。他摸著牆壁,細心將三面牆壁都敲遍了,除了裝有鐵門的那面牆壁之外,似乎這間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在數十丈深的地底。這地底當然另有囚室,至少也有一間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只是既不知那間地牢是在甚麼方位,亦不知和自己處身所在的牢房相距多遠。
那「獨孤九劍」乃是敵強愈強,敵人若是武功不高,這「獨孤九劍」的精要之處反而發揮不出來。此時令狐冲所遇的,乃當今武林中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武功之強,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議的境界,一經他的激發,「獨孤九劍」中種種奧妙精微之處,這才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倚在壁上,將昏暈過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遍,只記得那老者劍招越使越急,口中呼喝越來越響,自己便突然昏暈了過去,至於如何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送入這牢房監禁,那便一無所知了。他想:「這四個莊主表面上仁義道德清高非凡,連日常遣興的也是琴棋書畫,當真是非同小可的高人雅士,但暗地裏卻是卑鄙齷齪,無惡不作。武林中這一類小人所在多有,原是不足為奇。所奇的是,這四個人對於琴棋書畫這四門東西,確似喜愛出自真誠,若要假裝,那也假裝不出。那禿筆翁在牆上寫那首『裴將軍詩』,大筆淋漓,卻絕非尋常武人所能。」又想:「師父曾經說道:真正大奸大惡之徒,定然是聰明才智之士。此話果然不錯,這江南四友所設下的奸計,果然是令人難以破解。其實我一跳進黃鍾公床上的那個地道入口,就已身陷羅網,縱然其時發覺,要想抽身而退,也已來不及了。」
令狐冲腦中又是感到一陣暈眩,凝神半晌,緩緩躺在床上,尋思:「這送飯的老者定是奉有嚴令,不得跟我交談。我向他叫嚷也是無用。」又想:「這牢房和任老前輩所居一模一樣,看來梅莊的地底築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著多少英雄好漢。我若能和任老前輩通上消息,又或是能和那一個被囚於此的難友連絡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脫困的機會。」想到此節,當下伸手往牆壁上敲去。
令狐冲早餓得肚子乾癟,而喉頭乾渴,更是難忍,微一躊躇,便將木盤接了過來。那老人木盤放手,轉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話問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聽得踢躂、踢躂,拖泥帶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燈光也即隱沒。令狐冲詛咒了幾聲,提起瓦罐,將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氣喝了半罐,這才吃飯,飯上堆著菜餚,黑暗中辨別滋味,當是些蘿蔔、豆腐之類。
此刻他所遭不幸,已是達於極點,但一想到岳靈珊,心頭便驀地一痛,只覺傷心絕望之意,又是深了一層,霎時之間,不由得萬念俱灰:「我……我為什麼只想有人前來救我?這時候說不定小師妹已然和林師弟拜堂成親,我便是脫困而出,在這世上做人又有什麼意味?還不如便在這黑牢中給囚禁一輩子,什麼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有許多好處,登時便不怎麼焦急,竟然反而有些洋洋自得之意。
他心中一寬,慢慢站了起來,登時覺得又餓又渴,心想:「可惜剛才大發脾氣,將好好一碗飯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飽飽地,向大哥前來救我出去之後,那有力氣來和這江南四狗廝殺?哈哈,不錯,江南四狗!這等奸惡小人,那配稱為江南四友?這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動聲色,最為陰沉,這一切詭計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脫困之後,第一個便要殺了他。四狗之中,丹青生較為老實,便饒了他命,卻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卻非給我喝個乾淨不可了。」
令狐冲覺得他劍法倒也無甚奇處,只是他的呼喝卻是震得自己心煩意亂,勉強收束心神,和他劍法拆解。突然之間,那人石破天驚般一聲狂嘯,令狐冲耳中嗡的一響,耳鼓都似被他震破,腦中一陣暈眩,登時人事不知,倒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