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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吸星大法

第五十三回 吸星大法

可是他摸著鐵板,所摸到的字跡,盡是「呼吸」、「意守丹田」、「氣轉金井」、「任脈」等等修習內功的用語,一直摸到鐵板盡頭,也尋不著一個「劍」字。令狐冲好生失望,心想:「什麼通天徹地的神功?這不是跟我開玩笑麼?什麼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練內功,一提內息,立時胸腹之間氣血翻湧,我練內功,那是自找苦吃。」不由得嘆了口長氣,端起飯碗來吃飯,心中卻想:「這個任我行不知是什麼人物?他口氣好狂,什麼通天徹地,縱橫天下,似乎世上更無敵手。原來這個地牢,專是用來囚禁武學高手的。」
令狐冲心想:「他此言不錯。」當下也是哈哈,哈哈的乾笑幾聲。黑白子道:「前輩今日興緻高,便收弟子入門如何?」令狐冲尋思:「我收他為弟子,教他這些口訣?……嗯,我只練得一兩天,功力便如此厲害,看來這鐵板上的口訣法門倒不是開玩笑的。黑白子所求的,便是這些法門,但他練成之後,是否真的會放我出去?他一開門進來,發現是我風二中而不是那位姓任的前輩,自是立時翻臉。再說就算傳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輩,黑白子練成之後,多半會設法將他害死,譬如在飯菜中下毒之類。是了,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當真易如反掌,他練成了功夫,怎會將我放出,任前輩十二年來所以不肯傳他,自是為此了。」
再見這些斷口處有一條條極細的鋼絲鋸紋,顯然是有人用一條極細的鋼絲鋸子,將腳鍊手銬上四個鐵圈都鋸了開來,斷口處閃閃發光,並未生銹,顯然鋸斷鐵圈之事發生於不久以前,更奇怪的是,何以這些鐵圈又合了攏來,套在自己手足之上,莫非……莫非……他心中想:「這件事推想起來,多半有人暗中在設法救我。這地牢如此隱密,外人決計無法入來,救我之人當然是梅莊中的人物,想來他不願這等對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時,暗中用鋼絲鋸子將腳鐐手銬鋸開了。此人自不肯和梅莊中餘人公然為敵,只有覷到機會,再來放我出去。」
令狐冲停手不摸,抬起頭來,心想:「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這些字跡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原來這人也是姓任,不知與任老前輩有無干係?」又想:「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說不定刻字之人早在數十年或數百年前逝世,亦未可知。」
黑白子本來也是個十分機警之人,只是這一下實在是太過突如其來,事先沒半點朕兆,待得心中微覺不妥,手腕已被對方抓住,只覺對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隻鐵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當即手腕一旋,反打擒拿,噹的一聲大響,左足三根足趾立時折斷,痛得啊啊大叫,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部會折斷,豈非說來甚奇?原來黑白子心中於對方向來深自敬憚,這時手腕被扣,立即想到只怕便有性命之憂,是以忙不迭的使出生平絕技大擒拿手中的一招「蛟龍出淵」。這一招乃是左手手腕被人扣住時所用,右手向內一奪,左足無影無蹤的疾踢而出,這一腳勢道厲害無比,正中敵人胸口,非將他踢得當場吐血不可。敵人若是高手,知所趨避,那便須立時放開他的手腕,否則無法躲得過他當胸的一腳。令狐冲所長者只是劍法,拳腳上的功夫在華山派中都不算是強手,師弟勞德諾就比他高強得多,若和黑白子這種高手相搏,更是差得太多。黑白子這一招「蛟龍出淵」使了出來,那右手向內一奪只是虛招,教敵人全力注意於自己右手,左足踢出時肩不沉,腰不轉,絕無踢腿之狀,令狐冲固然看他不出,就是料到了,這一腿也是躲不開,除非長劍在手,才能以劍法克制。也是事出倉卒,黑白子急於脫困,沒想到他和對方之間,隔了一道厚厚的鐵門,這一招「蛟龍出淵」確是使對了,這一腳也是踢得部位既準,力道又是凌厲之極,只可惜噹的一聲響,踢在鐵門之上。令狐冲聽到鐵門這一聲大響,這才明白,自己全仗鐵門保護,才逃過了黑白子如此厲害的一腳,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再踢一腳,踢得也這樣重,我便放你。」
睡夢之中,果見丹青生前來打開牢門,放他出去,令狐冲一驚而醒,待覺是南柯一夢,卻也並不沮喪,心想:「他今日不來救,只不過未得其便,不久自會來救。」想起出牢之後,這鐵板上的口訣法門若是給黑白子發見了,豈不是讓他白白的便宜?這人如此惡毒,練成這神功後只有增其兇焰。當下摸著字跡,又從頭至尾的讀了十遍,拿起除下的鐵銬,便將其中的字跡刮去了十幾個字。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冲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誰?」黑白子大驚之下說道:「你…你…」嗒的一聲,撞翻了燭台。
突然之間,想起了黑白子適才所說的一句話來:「貴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尋思:「貴教?什麼教?難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輩是魔教中人?唉,魔教中人又怎地?魔教中又不是沒有好人。那位曲洋曲長老,還有我那向大哥,豈非均是魔教中人?」這件事在腦中一閃即過,並沒再去多想,只是琢磨著兩件事:「黑白子此舉出於真情,還是作偽?三天之後他再來問我,那便如何答覆?」
過了好一會,他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覺得丹田中的內息仍在向任脈流動,突然間心念一動:「啊喲,不好,我內力如此不絕流出,豈不是轉眼變成個廢人?」一驚之下,坐了起來,內息登時從任脈中轉回,只覺氣血翻湧,頭暈眼花,良久良久之後,這才定下神來。驀地裏想起一事,不由得驚喜交集,心道:「我所以傷重難愈,全是由於體內積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異種真氣,以致連平一指平大夫那樣的名醫,也無法為我醫治。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言道,只有修習『易筋經』,才能將這些異種真氣逐步化去。但這鐵板上所刻內功秘要,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內力嗎?哈哈,令狐冲,你這人真是蠢笨之極,別人怕內力消失,你卻是怕內力無法消失。有此妙法,練上一練,那是何等的美事?」
令狐冲道:「什麼安排?」黑白子道:「你到底答不答應?」令狐冲腦中念頭轉得飛快:「他求我傳大法的秘要,我又有什麼大法的秘要可傳?但不妨聽聽她有什麼安排。他若真能放我出去,我便將鐵板上那些秘訣說給他聽,管他有用無用,先騙一騙他再說。」黑白子聽他不答,又道:「任兄將這方法傳我之後,我便是任兄門下的弟子了。貴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在下何敢不放任兄出去?」令狐冲哼的一聲,道:「原來如此。」黑白子道:「那麼任兄是答應了?」語氣之中,流露出驚喜之極的心情。令狐冲道:「三天之後,你來聽我回話。」黑白子道:「任兄今日答應了便是,何必在這黑牢中多耽三天?」令狐冲心想:「他比我還心焦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說,看他到底有何詭計。」當下重重哼了一聲,顯得甚為惱怒。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後,我再向……你老人家請教。」他不再口稱「任兄」,而說「你老人家」,竟然認定對方是答應收自己為弟子了。
忽聽得黑白子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前輩功力蓋世,確是天下一人,在下不勝欣羨。」原來不知不覺之間,三日之期已屆,令狐冲正驚於自己捏碎飯碗,手上勁力如此宏大,連黑白子來到門外亦未察覺,聽了他說話後,一時仍是會不過意來,只因輕輕一捏,便將一隻瓦碗捏成粉碎之舉,太也匪夷所思。黑白子道:「前輩只這麼一捏,便將飯碗捏成細粒,這一手若是抓在敵人身上,敵人還有命麼?哈哈,哈哈!」
他氣憤漸平,日子也便容易過了些。黑獄中日夜不分,自是更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覺過一天便熱一天,想是已到夏天。小小一間囚室中沒半絲風息,自是濕熱難當。這一日實在熱得受不住了,令狐冲扯起衣衫,除下褲子,赤條條的睡在床上。
但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猶如蒸籠一般。那地牢深處湖底,不受日曬,本該蔭涼得多,但一來不通風息,二來潮濕無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股困頓。令狐冲每日都是脫光了衣衫,睡在鐵板之上,一伸手便摸到那些字跡,不知不覺之間,已將其中許多句子記在心中了。
令狐冲一伸手,摸到床上那些細碎的瓦粒,心想:「這功夫怎地如此厲害?只練一兩天,便有如此奇效,若是練到一月以上,豈不是便能……便能……」突然之間,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原來他想到了:「若是練到一月以上,便能扯斷鐵鍊,打破鐵門,衝將出去。」但這歡喜之情隨即消失,心中想到:「倘若這功夫真是如此了得,那任我行自己又怎地衝不出去?」他心中轉著念頭,右手幾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鐵圈之中,用力一扳,他並沒想真能扯開鐵圈,那鐵圈竟然張了開來,又扳了幾下,左腕竟然從鐵圈中脫出。
令狐冲著急起來,他這一出去,須得再隔兩月再來,在這黑獄中渡日如年,怎能再等得兩個月?等他走出幾步,便即壓低嗓子粗聲說道:「你……你求我答應甚麼事?」黑白子一聽,轉身一縱,便已到了方孔之前,行動之迅捷,直如飛鳥一般,說道:「任兄,你肯答應了嗎?」令狐冲轉身向著牆壁,將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應什麼事?」黑白子道:「十二年來,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險來到此處,求任兄答應,任兄怎地明知故問?」令狐冲哼的一聲,道:「我忘記了。」黑白子道:「我求任兄將那大法的秘要傳授在下,在下學成之後,自當放任兄出去。」令狐冲尋思:「他是真的將我認作是那位姓任前輩?還是另有陰謀詭計?」一時無法得知他的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嚕幾句,連他自己都不知說的是什麼話,黑白子自然更加聽不明白了,連問:「任兄答不答應?任兄答不答應?」令狐冲道:「你言而無信,我才不上這個當呢。」
其時送飯老人已然遠去,他喝了幾大口水,顧不得吃飯,伸手便從頭去摸鐵床上的字跡,他慢慢一個字、一個字的摸索下去,口中輕輕讀了出來:「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囚居湖底,亦是應有之報。唯老夫任我行被困……」他讀到這裏,心想:「原來『我行被困』這四字是在這裏印出來的。」繼續摸將下去,那字跡寫道:「……於此,一身通天徹地神功,不免與老夫枯骨同朽,後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冲心下暗暗好笑:「這人果然是走錯了牢房,以為我是任老前輩了,怎地如此胡塗?」但隨即心中一凜:「梅莊這四個莊主之中,顯以黑白子最精明幹練,如是禿筆翁、丹青生,說不定還會走錯了牢房,黑白子心思縝密,怎會弄錯?其中必有緣故。」當下仍是默不作聲。只聽黑白子道:「任兄,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須你答應了我這件事,我言出如山,自當助你脫困。」
令狐冲聽得他走出地道,關上了三道門,心頭思潮起伏:「難道他真是將我錯認為那位姓任的前輩?此人心思縝密,怎會鑄此大錯?」
他隨即又想:「丹青生隨時會進來放我出去,須當乘此機會,趕快將鐵板上的口訣法門記熟於心。」於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口中誦讀,心中記憶。先前摸到這些字跡時,並不在意、此時真要記誦得絕無錯失,倒也大非易事,心想這些上乘功夫的法門,一字之錯,往往令得練功者人鬼殊途,成敗逆轉,只要練得稍有不對,走火入魔乃是勢所必然。出此牢後,幾時再有機會重來對照?因此非記得沒半點錯漏不可。他唸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讀了幾多遍,幾乎倒背也背得出了,這才安心入睡。
一路摸索鐵板上的字跡,一路尋思,琢磨字跡中的含意,只覺起初數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身的內力,令狐冲越來越是駭然,心想:「天下有那一個肯如此蠢笨,將自己畢生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力設法化去?除非他是決意自盡了。若要自盡,橫劍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費事這樣化散內功,所用的功夫竟比修積內功還要艱難,練成了又有什意思?」想了一會,不由得大是沮喪:「黑白子一聽這些口訣和法門,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當?看來這條計策是行不通的了。」
他手足上都縛了鐵鍊,衣褲無法全部除掉,只是將衣衫拉上,褲子褪下。又將鐵板床上所舖的破席捲起,赤身裸體的睡在鐵板之上,登時感到一陣清涼,大汗漸消,不久便睡著了。睡了個把時辰,那鐵板給他身子煨熱,迷迷糊糊的向裏挪去,換了個較涼的所在,左手按在鐵板之上,忽然覺得鐵板上似乎刻著甚麼花紋,其時睡意正濃,也不加理會。這一覺睡得甚是暢快,醒轉來時,頓覺精神飽滿。過不多時,那老人又送飯來了。令狐冲對他甚為同情,每次他托木盤從方孔中送進來,必定去捏捏他手,或是在他手背上輕拍數下,表示謝意,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盤,縮臂回轉,突然之間,在微弱的燈光之下,只見自己左手的手背上凸起了四個字,清清楚楚的乃是「我行被困」四字。令狐冲大是奇怪,一時想不清這四個字的來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盤,伸手去摸床上鐵板時,原來鐵板上竟然刻滿了字跡,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時明白,這鐵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時床上有席,所以未曾發覺,昨晚天氣實在太熱,赤身在鐵板上睡臥,手背上才印了這四個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由得啞然失笑,觸手之處,盡是凸起的字跡。每個字約有銅錢大小,印痕甚深,字跡卻頗為潦草。
黑白子道:「任兄要在下作什麼保證,才能相信?」令狐冲道:「你自己說好了。」黑白子道:「任兄定是擔心傳授了這大法的秘要之後,在下食言而肥。不放任兄出去,是不是?這一節我自有安排。總是教任兄信得過便是。」
令狐冲心頭驚怖,直等那老人去遠,兀自靜不下心來吃飯,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頭的模樣,一直出現在他眼前。他躺在床上,心中發了個重誓:「這江南四狗如此可惡,令狐冲終身不能脫困,那便罷了,有一日我得脫牢籠,務當將這四狗一個割去舌頭、鑽聾耳朵,刺瞎眼睛……」突然之間,他內心深處出現了一絲光亮:「啊,是了,他們為什麼如此計算於我?莫非那人…那些人……」想起那日深夜在藥王廟中,他以長劍刺瞎了一十五名漢子的雙目,這些人來歷如何,始終不知:「難道他們將我囚於此處,是為了報當日之仇麼?」想到這裏,忍不住嘆了口長氣,胸中積蓄多日的惡氣,登時消了大半,尋思:「我刺瞎了一十五人的雙目,他們設計報仇,也是應當。」
只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任兄,這幾天天氣好熱,你身子好吧?」聲一入耳,令狐冲便認出是黑白子的口音,倘若此人是一個多月以前到來,令狐冲定然破口大罵,甚麼惡毒的言語都會說了出來,但經過這些日的囚禁,已然火氣大消,沉穩得多,又想:「他為甚麼叫我任兄?是走錯了牢房麼?」當下默不作聲。只聽黑白子道:「有一句話,我每隔兩個月便來問你一次。今天是七月初一,我問你的還是那一句話,你到底答應不答應?」
他讀一會口訣,便大叫大嚷一會,好在這黑牢深處地底,門戶重疊,便在牢裏大放炮仗,外面也是聽不到半點聲息,令狐冲知道自己喊得再響,也決計無人會來理會。他放大了喉嚨,一會大罵江南四友,一會唱歌唱戲,唱到後來,自己覺得實在難聽,不禁大笑一場,便又去記誦鐵板上的口訣,突然之間讀到幾句話:「丹田之中,常如空箱,恆似深谷,空箱可以貯物,深谷可以容水。若有內息,散之於任脈諸穴。」這幾句話以前也曾摸到過好幾次,只是以前心中對這些練氣的法門存著厭惡之意,字跡過指,從來不去思念其中的含義,此刻突覺大為奇怪:「師父從前教我修習內功,基本要義在於充氣丹田,丹田之中須當內息密實,越是渾厚,內力越強。為什麼這口訣卻說丹田之中不可存絲毫內息?丹田中若無內息,內力從何而來?任何練功的法門都不會如此,這不是跟人開玩笑麼?嘿嘿,黑白子此人卑鄙無恥,我便將這法門傳他,教他上一個當也是好的。」
黑白子托著木盤,從方孔中遞將進去,盤上果是一大壺酒,一隻肥雞。令狐冲心想:「我未傳口訣,你總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壺,骨嘟嘟的便喝喝。這酒其實並不甚佳,但這時喝在令狐冲口裏,卻當真是醇美無比,一口氣便喝了半壺,跟著撕下一條雞腿,大嚼起來,頃刻之間,將一壺酒,一隻雞吃得乾乾淨淨,他拍了拍肚子,讚道:「好酒,好酒。」黑白子笑道:「前輩吃了肥雞美酒,便請傳授口訣了。」他就此不提拜師之事,只當對方喝酒吃雞之餘,一時記不起了。令狐冲索性也不提此事,說道:「好,這幾句口訣,你牢牢記住了:『奇經八脈,中有內息,聚之丹田,會於膻中。』這四句口訣,你懂得解麼?」那鐵板上原來的口訣是說:「丹田內息,散於四肢,膻中之氣,分注八脈。」他故意將之倒轉來。黑白子一聽,覺得這四句口訣平平無奇,乃是練氣的普通法門,說道:「這四句,在下領會得,請前輩再傳四句。」
令狐冲聽他語音誠懇,確似是將自己當作了那位姓任的前輩,心下更是起疑,只聽黑白子又說了一會話,翻來覆去只是求自己答應那件事。令狐冲意欲獲知其中詳情,料想自己只須一開口,情形立時會糟,只好默不作聲。黑白子嘆了口氣,道:「任兄固執如此,只好兩個月後再見。」他忽然輕輕笑了幾聲,道:「任兄這一次沒有破口大罵我,看來已有轉機,這兩個月中,請任兄再好好思量吧。」說著轉過身來,向外行去。
黑白子嘆了口氣,道:「任兄,你為甚麼不作聲?上次我帶那姓風的小子來跟你比劍,你在我三位兄弟面前,絕口不提我向你問話之事,足感盛情。我想任兄經過那一場比劍,當年的豪情勝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來吧?外邊的天地多少廣闊,任兄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任兄要殺那一個便殺那一個,無人敢與任兄違抗,豈不是痛快之極?你答應我這件事,於任兄又是絲毫無損,卻為何十二年來總是不肯答應?」
想到此處,登時精神大振,心想:「這地道的入口處是在黃鍾公的臥床之下,如是黃鍾公想救我,隨時可以動手,不必耽擱這許多時光。黑白子當然不會。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深有同好,交情與旁人大不相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這個好朋友了。」再想到黑白子明日來時如何應付,已然打定了主意:「我只是和他虛與委蛇,騙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哈哈,哈哈!」
黑白子聽他不答,只怕事情又起變化,說道:「前輩傳功之後,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雞,來孝敬前輩。」令狐冲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聽到「美酒肥雞」,不由得饞涎欲滴,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雞來,我吃了之後,心中一高興,或許便傳一些功夫。」黑白子本想以此為餌,誘他傳功,但他偏要先吃美酒肥雞,若是定要他先傳功夫,說不定他一怒之下,又不肯傳了,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雞來。不過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機緣,弟子自當取來奉獻。」令狐冲道:「今日為什麼不成?」黑白子道:「來到此處,須得經過我大哥的臥室,只有乘著我大哥外出之時,才能……才能………」令狐冲嗯了一聲,便不言語了。黑白子記掛著黃鍾公回到臥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辭而去。
令狐冲心想:「這四句經我一改,變成尋常之極,他自感不足了,須當唸四句十分古怪的,嚇唬嚇唬他。」於是說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傳四句,你記好了:『震裂陽維,塞絕陰蹻,八脈齊斷,神功自成。」黑白子大吃一驚,道:「這……這……這人身的奇經八脈若是斷絕,那裏還活得成?這……這四句口訣,晚輩可真是不明白了。」令狐冲道:「這等神功大法,若是人人都能領會,那還有甚麼希奇?這中間自然有許多精微奇妙之處,常人不易索解。」黑白子聽到這裏,越來越覺他說話的語氣,所用辭句,與那姓任之人實是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原來前兩次令狐冲說話極少,辭語又是十分含糊,這一次吃了酒後,精神振奮,說話一多,黑白子又是個十分機警之人,登時便生了疑竇。只是他萬萬料想不到牢房中所關的並不是那姓任的前輩,還道他有意捏造口訣,戲弄自己,說道:「你說『八脈齊斷,神功自成』,難道前輩自己,這奇經八脈都已斷絕了嗎?」
令狐冲這許多日子滴酒未沾,一聞到酒香,那裏還忍得住,轉身說道:「把酒菜拿來給我吃了再說。」黑白子道:「是,是。前輩這是答應傳我內功的秘訣了?」令狐冲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隻雞來,我便傳你四句口訣,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隻雞,這內功的口訣也傳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這樣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變。晚輩每次送六斤酒,兩隻雞,前輩每次便傳八句口訣如何?」令狐冲笑道:「你倒貪心得緊,那也可以。拿來,拿來。」
令狐冲將木盤遞出去之時,並未有抓他手腕的念頭,待在微光之下,見到黑白子的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盤,突然之間,心中起了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只覺自己在這裏囚禁多日,全是出於這人的狡計,若能將他手腕扭斷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惡氣,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給自己抓住,定然大吃一驚,這人如此奸詐,嚇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於報復之意,還是出於一時童心大盛,便這麼假裝摔跌,引得他伸手進來,抓住了他的手腕。
令狐冲驚喜交集,一摸那鐵圈,原來中間有一斷口,但若自己內力未復,圈上雖有斷口,也扳不開來。他伸左手將右腕上的鐵圈也扳開了,跟著除去箍在兩雙足腕上的鐵圈,每一個鐵圈上都有斷口。鐵圈既已除下,鐵鍊隨之脫除,身上已無束縛。他好生奇怪:「為什麼每一個鐵圈上都有斷口?這樣的鐵圈,怎能鎖得住人?」次日那老人送飯來時,令狐冲就著燈光一看,只見鐵圈的斷口處呈青白之色,顯是新切開的,不由得更是奇怪。
一日他睡在床上,心中在想:「不知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現時是在何處?已回到華山沒有?」忽聽得遠遠傳來腳步之聲。這聲音既輕且快,和那送飯老人的腳步聲全然不同。令狐冲在牢中多日,已不怎麼熱切的盼望有人來救,突然聽到這腳步聲音,不由得驚喜交集,本想一躍而起,卻覺全身無力,竟是睡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只聽那腳步聲極快的便走到了鐵門之外,跟著那扇小方門打了開來。令狐冲屏息凝氣,不發出半點聲息。
他站起身來喜極而歌,卻覺歌聲嘶嘎,甚是難聽,原來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啞喉嚨之舉,居然已收功效,忍不住便哈哈大笑起來,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這些口訣法門,想要害人,那知道撞在我的手裏,反而於我有益無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氣得你大翹鬍子吧!哈哈,哈哈。」練功之後,腹中加倍感到飢餓,好容易等到那老人送了飯來,當即狼吞虎嚥,頃刻間吃了個乾乾淨淨,隨即坐在床上,再行練功。如此毫不間歇的散功,只覺多練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將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氣盡數散去之後,再照師父所傳的法子,重練本門內功。雖然一切從頭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這條性命,只怕就此撿回來了。如果向大哥終於來救我出去,江湖之上,豈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爾又想:「師父既將我逐出華山派,我又何必再練華山派的內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內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學,又或是跟盈盈學,卻又何妨?」
令狐冲本來臥在床上,當下輕輕轉過身來,面向裏壁,只聽得黑白子走到門外,說道:「任……任老前輩,真是十分對不起。這一個多月來,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戶。在下每日裏焦急萬狀,只盼來跟你老人家請安問候,總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萬不要見怪才好。」一陣酒香雞香,從方孔中傳了進來。
他適才在睡夢中練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清醒時不斷唸誦口訣,腦中所想,盡是鐵板上的練功法門,入睡之後,不知不覺的依法練了起來,但畢竟思緒紛亂,並非全然照著這些法門而行,這時他精神一振,重新將那些口訣和練法用手摸了一遍,心下想得明白,這才盤膝而坐,循序修習。只練得一個時辰,便覺長期鬱積在丹田中的異種真氣,已有一部份散入了任脈,雖然未能驅出體外,但氣血翻湧的苦況卻已然大減。
令狐冲心中怦怦亂跳,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卻摸不到半點頭緒,黑白子來跟自己說這幾句話,實不知是何用意。只聽黑白子問道:「你到底答不答應?」令狐冲知道眼前是個脫困的機會,不論對方有何歹意,總是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這裏好得多,但無法揣摸到對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錯了話,致令良機坐失,只好仍是不答。
想到心熱之處,不由得手舞足蹈起來。次日吃了那碗飯後,心中仍是十分興奮,左手稍一用力,只聽得格喇喇幾聲響,一隻粗瓦碗竟在他手中碎成了數十片。令狐冲吃了一驚,隨手又是一捏,那些瓦片竟是碎成了細粒。他手掌張開,只聽得叮叮噹噹一陣響,瓦粒落在鐵板之上,便如下冰雹相似。他呆在當地,一時莫明所以。
令狐冲道:「這個自然。」他從黑白子語氣之中,聽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說,道:「全部傳完,你融會貫通,自能明白。」說著將酒壺放在盤上,從方孔中遞將出去,黑白子伸手來接。令狐冲突然啊喲一聲,身子向前一衝,噹的一聲,將頭撞在鐵門之上。黑白子道:「怎樣了?」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反應極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盤,生怕酒壺掉在地下摔碎。
當發現鐵板上的字模時,令狐冲原有老大一陣興奮,但隨即摸到這許多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所載,乃是修習內功的法門,不由得意興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沒尋到這些字跡,倒還好些。」又想:「那個任我行如果確如他在鐵板上留書所寫,功夫如此了得,何以仍是被困於此,無法得脫?可見這地牢當真固密,縱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籠,只可慢慢在這裏等死了。」當下拋開鐵板上的字跡,不再加以理會。
這一天黑白子居然並未前來,令狐冲也不在意,照著口訣法門,繼續修習。其後數日,黑白子始終沒來。令狐冲自覺練功大有進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體內的異種真氣,已有六七成從丹田中驅了出來,散之於任督諸脈,心想只須持之有恆,自能盡數驅出。他每日誦讀口訣數十遍,刮去鐵板上的字跡數十字,自覺力氣越來越大,用鐵銬刮削鐵板,當真花不了多大力氣。如此又過了一月有餘,令狐冲雖在地底,亦覺得炎暑之成漸減,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於此,絕不會發見鐵板上的字跡。說不定熱天未到,丹青生已將我救了出去。」正想到此處,忽聽得甬道中又傳來了黑白子的足步之聲。
突然間想起一事:「莫非黃鍾公早已窺知他的秘密,暗中將任前輩囚於別室,卻將我關在此處?不錯,這黑白子十二年來,每隔兩月便來一次,焉知行蹤不給人察覺?這定是黃鍾公暗中佈下了機關。」
他繼續摸將下去,那些字跡寫道:「茲將老夫神功精義要旨,留書於此,後世小子習之,行當縱橫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便均是調氣行功的種種法門。令狐冲自習「獨孤九劍」之後,於武功之中,只喜劍法,而自身內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悵然,只盼以後字跡之中,留有一門奇妙劍法,不妨便在黑獄之中,習以自遣,雖然脫困之望越來越是渺茫,但坐困牢房,若不尋些事情做做,日子是更加難過了。
這一天之中,東猜西想,種種古怪的念頭都轉到了,想破了頭也無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後來疲極入睡。一覺醒轉之後,第一件事便想:「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見多識廣,頃刻間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所在。那位姓任的老前輩智慧之高,顯是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喲……」他脫口叫了一聲,站起身來。睡了這一覺之後,腦子已然十分清醒,心道:「十二年來,任老前輩始終沒有答應他,自然是由於情知此事答應不得。他是何等樣人,豈不知其中利害關節?」但隨即又想:「任老前輩是不能答應他,我可不是任老前輩,卻又有什麼不能?」他心底情知此事甚為不妥,中間含有極大的凶險,但脫困之心極切,只要能有機會逃出這黑牢,什麼禍害都不放在心上了,當下打定了主意:「三天之後黑白子再來問我,我便答應了他,將鐵板上這些練氣的秘訣傳授於他,看他如何,隨機應變便是。」於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默默記誦,心想:「我須當自行讀熟教他時脫口而出,他便不會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輩相差太遠,只好拚命壓低嗓子。是了,我大叫兩日,把喉嚨叫得啞了,到那時再說得加倍含糊,他當不易察覺。」
他越想越是煩惱,口中翻來覆去的只是唸看那些口訣:「丹田有氣,散之任脈,如竹中空,似谷缸虛……」唸了一會,心中有氣,搥床大罵:「他媽的,這人在這黑牢之中,給關得怒火難消,卻安排這等詭計來捉弄旁人。」罵了一會便睡著了。睡夢之中,似覺自己坐在床上,正在照著鐵板上的口訣練功,什麼丹田有氣,散之任脈,便有一股內息,緩緩向任脈中流動,四肢百骸,竟是說不出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