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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如此君子

第八十二回 如此君子

那姓韓老者道:「聽岳先生的口氣,倒似乎自以為比左掌門還強著些兒。」岳不群道:「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較量武功高低,自古賢者所難免,在下久存向左師兄討教之心。只是今日五嶽派新建,掌門人選未定,在下若和左師兄比劍,倒似是來爭做這五嶽派掌門一般,那不免惹人閒話了。」左冷禪道:「岳兄勝得在下手中長劍,五嶽派掌門一席,自當由岳兄承當。」岳不群搖手道:「武功高的,未必人品也高。在下就算勝得了左兄,也不見得能勝過五嶽派中其餘的高手。」他口中說得謙遜,但每一句話扣得極緊,始終認為自己比左冷禪高著一籌。左冷禪越聽越怒,冷冷的道:「岳兄『君子劍』三字,名震天下。『君子』二字,人所共知。這個『劍』字到底如何,卻是耳聞者多,目睹者少。今日天下英雄畢集,便請岳兄露一手高明劍法,也好讓大夥兒開開眼界!」許多人都大叫起來:「到台上去打,到台上去打。」「光說不打,算什麼英雄好漢?」
眼見天色漸黑,封禪台旁除了恆山派外,已無旁人,儀和說道:「令狐大哥,咱們也下去嗎?」令狐冲道:「咱們便在這裏過夜,好不好?」他只覺和岳不群離開得越遠越好,雅不欲再到嵩山本院和他見面。他此言一出,恆山派許多女弟子都歡呼起來,竟是人同此心,誰都不願下去。當日在福州城中,她們得悉師長有難,曾求華山派赴援,岳不群不顧「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之義,一口拒絕,恆山弟子對此一直耿耿於懷。今日令狐冲又為岳靈珊所傷,自是人人氣憤,待見岳不群奪得了五嶽派掌門之位,各人均是不服,在這封禪台旁露宿一宿,倒是耳目清淨。儀清道:「令狐師兄不宜多動,在這裏靜養最好。只是這位大哥……」說時眼望盈盈。令狐冲笑道:「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扶著令狐冲,聽他突然洩露自己身份,不由得大羞,急忙抽身站起。令狐冲不防,身子向後便仰。儀琳站在他身旁,一伸手,托住他的左肩,叫道:「小心了!」儀和、儀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冲戀情深摯,非比尋常,一個為情郎少林寺捨命,一個為她率領江湖豪士攻打少林,那是轟動江湖的大事,武林中無人不知,一聽得眼前這個虯髯大漢竟然便是朝陽神教的任大小姐,都是驚喜交集,有的更「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恆山弟子向來甚少涉足江湖,與朝陽神教亦無多大怨仇,大家心目中早就將這位任大小姐當作是未來的掌門夫人,廝見之下,甚是親熱。當下儀和等取出乾糧、清水,分別吃了,便在封禪台旁和衣而臥。
在左冷禪凝氣欲發的一刻之間,他心中無數念頭紛去沓來,料想這一劍若是不能直刺入岳不群胸口,只要給他擋開,甚或閃避了過去,自己雙眼已盲,那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兒,想到自己花了無數心血,籌劃五派合併,料不到最後霸業為空,功敗垂成,反而讓豎子成名,突然間心中一酸,熱血上湧,哇的一聲,一口鮮血直噴出來。岳不群不敢稍動,只怕腳步一移,洩了這口真氣,那便擋不住對方的劍擊。當下滿頭滿臉盡為左冷禪的鮮血所污。鮮血不住從他身上劍上下滴,群雄無不驚怖。左冷禪右手一抖,長劍自中而斷,隨即拋下斷劍,仰天哈哈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山聲為之鳴響。長笑聲中,他轉過身來,大踏步下台,去到台邊時左腳一踏空,但心中早就有備,右足踢出,飛身下台。嵩山派的幾名親信弟子搶過去,齊叫:「師父,咱們一齊動手,將華山派上下斬為肉泥。」左冷禪朗聲道:「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說是比武奪帥,各憑本身武功爭勝,岳先生武功遠勝左某,大夥兒自當奉他為掌門,豈可更有異言?」他雙目初盲之時,驚怒交集,不由得破口大罵,但略一寧定,便即恢復了武學大宗師的身份氣派。群雄見他拿得起,放得下,的是一代豪雄,心下無不佩服。否則以嵩山派人數之眾,邀約的幫手之盛,又佔了地利,若是與華山派群毆亂鬥,岳不群武功再高,只怕也是非吃大虧不可。
左冷禪笑道:「這是在下自創的掌法,將來要在五嶽派中選擇用功的弟子,量才傳授。」岳不群道:「原來如此,那可要向左兄多討教幾招。」左冷禪道:「甚好。」心想:「他華山派的『紫霞神功』倒也了得,接了我的『寒冰神掌』之後,居然說話聲音並不顫抖。」當下舞動長劍,向岳不群刺了過去。岳不群仗劍封住,數招之後,砰的一聲,又是雙掌相交。岳不群這一次卻不退開,長劍圈了轉來,向左冷禪腰間削去。左冷禪豎劍一擋,左掌加運內勁,向他背心上直擊而下,這一掌居高臨下,勢道奇勁。岳不群反轉左掌一托,拍的一聲輕響,雙掌第三次相交。岳不群矮著身子,向外飛了出去。左冷禪喝罵道:「好奸賊,不要臉!」話聲中充滿了憤怒。
令狐冲給長劍插入肩胛,自背直透至前胸,對穿而過,受傷自是極重。盈盈看得分明,心急之下,顧不得掩飾自己身份,搶過去拔起長劍,將他抱起。恆山派眾女弟子紛紛圍了上來。儀和取出「熊膽回生散」,一瓶子的藥末盡數倒在令狐冲口裏。盈盈早已伸指點了他前胸後背傷口四周的穴道,止住鮮血迸流。儀清和鄭萼分別以「天香斷續膠」搽在他傷口上。恆山派的天香斷續膠與熊膽回生散乃是武林中治金創的至寶聖藥,傷者若非當場氣絕身亡,只須施救及時,極具靈驗。這些藥物採集甚難,製煉更是不易,原是十分珍貴的物品,但掌門人受傷,群弟子那裏還會吝惜?敷藥唯恐不多,將千金難買的靈藥,當作石灰爛泥一般,厚厚的塗在他身上。令狐冲受傷雖重,神智仍是清醒,見到盈盈和恆山弟子的情急關切,心下登感歉仄:「為了哄小師妹一笑,卻累得盈盈和恆山派眾師妹如此為我擔驚受怕。」當下強露笑容,說道:「不知怎地,一個不小心,竟讓……竟讓這劍給傷了。不……不要緊的,不用……用……」盈盈道:「別作聲。」她雖是儘量放粗了喉嚨,但畢竟女音難掩。恆山弟子聽得這個虯髯漢子話聲嬌嫩,均感詫異。令狐冲道:「我……我瞧瞧……瞧瞧……」儀清應道:「是。」將擋在他身前的兩名師妹拉開,讓他觀看岳靈珊與左冷禪比劍。此後岳靈珊施展一十三招嵩山劍法,左冷禪震斷她的劍刃,以及左冷禪與岳不群同上封禪台,他都模模糊糊的看在眼裏。
爆竹噼啪聲中,嵩山派眾弟子以及左冷禪邀來助陣壯威的朋友齊聲吶喊:「請左掌門登台,請左掌門登台!」左冷禪縱起身子,輕飄飄的落在封禪台上。他身穿黃色的布袍,其時夕陽正要下山,日光斜照,映射其身,顯得金光燦爛,大增堂皇氣象。他抱拳轉身,向台下眾人作了個四方揖,說道:「既承眾位朋友推愛,在下若是再不答允,出任艱巨,倒顯得過於保身自愛,不肯為武林同道盡力了。」嵩山門下數百人歡聲雷動,大力鼓掌。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左師伯,你震斷了我的長劍,便算是五嶽派的掌門人嗎?」說話的正是岳靈珊。左冷禪道:「天下英雄在此,大家原說好比武奪帥。岳小姐若是能震斷我手中長劍,則大夥兒奉岳小姐為五嶽派掌門,亦無不可。」岳靈珊道:「要勝過左師伯,我自然無此能耐,但咱們五嶽派中,武功勝過左師伯的,未必就沒有了。」
五嶽劍派和來到嵩山看熱鬧的人群之中,自有不少趨炎附勢之徒,聽左冷禪這麼說,登時大聲歡呼起來:「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華山派的一門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勁,只是這樣一個變故太過出於意料之外,華山門人簡直難以相信自己親目所睹,親耳所聞乃是真事。岳不群提起衣袖,抹去了臉上血污,走到台邊,拱手說道:「在下與左師兄比武較藝,原盼點到為止。但左師兄武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長劍,危急之際,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左師兄雙目受損,令人心中好生不安。」台下有人說道:「刀劍不生眼睛,那能保得絕無損傷。」另一人道:「閣下沒有趕盡殺絕,足見仁義。」岳不群道:「不敢!」他拱手不語,也無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那一個想做五嶽派掌門,上台去較量啊。」另一人道:「那一個招子太亮,上台去請岳先生刺了出來,也無不可。」數百人齊聲叫喊:「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
岳不群待人聲稍靜,朗聲說道:「既是眾位抬愛,在下也不敢推辭。五嶽派今日新創,百廢待舉,在下只能總領其事。衡山的事務仍請莫大先生主持。恆山事務仍由令狐冲令狐賢弟主持。泰山事務請玉磬、玉音兩位道長共向主持。嵩山派的事務嘛,左師兄眼睛不便,卻須斟酌……」
數十招過去,左冷禪見對方封得嚴密,心下焦躁起來,劍力越運越勁。岳不群左支右絀,似是抵擋不住,突然間劍法一變,劍刃忽伸忽縮,招式詭奇絕倫。台下群雄大感詫異,有人在低聲相詢:「這是什麼劍法?」問者盡管問,答者卻是無言可對。只是搖頭。左冷禪一聲冷笑,心道:「我料到你最後定要使出看家法寶來,殊不知我這早就有備。你這『辟邪劍法』對付旁人有用,在左某面前卻是班門弄斧。」
盈盈叫道:「東方不敗,東方不敗!」令狐冲也已看了出來。此時師父所使的,正是當日黑木崖上東方不敗持繡花針和他四人相鬥的功夫。他受傷雖重,但驚奇之下,竟然忘了劇痛,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旁邊一隻小手伸了過來,托在他的腋下,他竟全然不覺。有一雙妙目怔怔的瞧著他,他也茫無所知。這時嵩山絕頂之上,數千對眼睛,只有一雙眼睛才不瞧左岳二人相鬥,自始至終,儀琳的眼光,未有片刻離開過令狐冲的身子,別說岳不群與左冷禪相鬥,就算嵩山絕頂的數千人群相混戰,她恐怕也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猛聽得左冷禪一聲長叫,岳不群倒縱出去,站在封禪台的西南角,離台邊不到一尺,身子搖晃,似乎便要摔下台去。左冷禪右手舞動長劍,越使越急,使的盡是嵩山劍法,一招接一招,護住了全身前後左右的要穴。但見他劍法精奇,勁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風聲虎虎,許多人都喝起采來。然見左冷禪只是自行舞劍,並不向岳不群進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對。
那老者見附己者人眾,神情極是得意,提高了嗓子說道:「所以哪,這五嶽派掌門一席,實是非左掌門莫屬,也由此證明,一家之學而練到爐火純青的境地,那可比貪多嚼不爛的大雜燴高明得多了。」他這幾句話,直是明指岳不群而言。嵩山派中便有數十名年青弟子跟著叫好起鬨。那老者說道:「五嶽劍派之中,若有誰自信武功勝得了左掌門的,便請出來,一顯身手。」他接連說了兩遍,無人接腔。本來桃谷六仙必定會出來胡說八道一番,但此時盈盈正急於救治令狐冲,再也無暇指點桃谷六仙去跟嵩山派搗蛋。桃根仙等六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如何才好。
台下群雄眼見二人所使劍法真是生平從所未睹,無不駭異。待得左冷禪勝勢已定,嵩山派群弟子大勢吶喊起來。左冷禪一劍快似一劍,見對方劍法散亂,十招之內便可將他手中兵刃擊飛,不禁心中暗喜,手上更是連連催勁。果然他一劍橫削,岳不群舉劍一擋,手上勁力大是微弱,左冷禪迴劍一撩,岳不群把捏不住,長劍直飛上天。嵩山派弟子歡聲雷動。那知岳不群空手猱身而上,擒拿點拍,攻勢竟是凌厲之極。他身形飄忽,有如鬼魅,轉了幾轉,移步向西,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左冷禪大駭,叫道:「這……這……這……」奮劍招架。岳不群的長劍落了下來,插在台上,誰都沒加理會。
高手比武,內勁外招固是重要,而勝敗之分,往往只差在一時氣勢之盛衰,左冷禪見他示弱,心下暗暗歡喜,刷的一聲響,抽出了長劍。這一下長劍出鞘,竟是聲震山谷。原來他潛運內力,使長劍出鞘之時,劍刃與劍鞘內壁不住相撞,震盪而發巨聲。不明其理之人,無不駭異。嵩山門人又大聲喝起采來。岳不群將長劍連劍鞘從腰間解下,放在封禪台一角,這才慢慢將劍抽了出來。單是從二人拔劍的聲勢姿式看來,這場比劍可說高下已分,大可不必比了。
那老者道:「既然無人同左掌門挑戰,左掌門眾望歸,便請出任我五嶽派的掌門人。」左冷禪假意謙遜,說道:「五嶽派中人才濟濟,在下無德無能,可不敢當此重任。」那老者道:「五嶽派掌門一席,位高任重,左掌門只好勉為其難,替五嶽派門下千餘弟子造福,也替江湖同道盡力。請左掌門登壇。」只聽得鑼鼓之聲大作,爆竹又是連串響起,都是嵩山弟子早就預備好了的。
果然封禪台上二人相鬥的情景與他猜測相符,左冷禪著著進逼,岳不群不住倒退。令狐冲最善於查察旁人武功中的破綻,眼見師父劍招中的漏洞越來越大,情勢越來越是兇險,不由得大是焦急。
左冷禪在五嶽派諸人之中,真正忌憚的只有令狐冲一人,眼見他與岳靈珊比劍而身受重傷,登時心頭便如放下一塊大石,這時聽岳靈珊如此說,便道:「以岳小姐之見,五嶽派中武功劍法勝過在下的,是令尊呢、令堂呢,還是尊夫?」嵩山群弟子又都轟笑起來。岳靈珊道:「我夫君是後輩,恐怕比之左師伯要遜一籌。我媽媽的劍法自可與左師伯旗鼓相當。至於我爹爹,當然比左師伯要高明得多了。」嵩山群弟子怪聲大作,有的猛吹口哨,有的頓足擂地。左冷禪轉過頭去,對著岳不群說道:「岳先生,令愛對閣下的武功,倒是推評得很呢。」岳不群道:「小女孩兒口沒遮攔,左兄不必當真。在下的武功劍法,比之少林方證大師,武當冲虛道長,以及丐幫幫主諸位前輩英雄,那可是望塵莫及。」左冷禪臉上登時變色。岳不群提到方證大師等三人,便是不提左冷禪的名字,人人都聽了出來,那顯是自承比他高明。嵩山派中那老者便道:「比之左掌門卻又如何?」岳不群道:「在下和左兄神交多年,相互推重。嵩山華山兩派劍法。各擅勝場。數百年來從未分過高下。韓兄這一句話,在下可難答得很了。」原來那老者姓韓,以他說話的氣派,在嵩山派中位份著實不低,只是江湖上識得他的人卻是不多。
岳不群頓了一頓,眼光向嵩山派人群中射去,緩緩說道:「依在下之見,便請韓天鵬韓師兄會同方師兄,一同主理日常事務。」那姓韓老者大出意料之外,說道:「這個……這個……」嵩山門人與別派人眾也都甚是詫異,這韓天鵬適才一直出言與岳不群為難,冷嘲熱諷,甚是無理,不料岳不群居然不計前嫌,指定他主領嵩山派的事務。嵩山門人本來對左冷禪雙目被刺一本極為忿忿,許多人仍是俟機生事。但聽岳不群派韓天鵬為嵩山派之首。不由得氣憤稍平。岳不群道:「咱們五嶽劍派合派若不和衷同濟,那麼五派合併云云,也只徒有虛名而已。大家今後都是份屬同門,再也休分彼此。在下無德無能,暫且執掌本門門戶,種種興革,還須眾兄弟從長計議,在下不敢自專。現下天色已晚,各位都辛苦了,便請到嵩山本院休息,喝酒用飯!」群雄齊聲歡呼,紛紛奔下峰去,岳不群下得台來,方證大師、冲虛道人等都過來向他道賀。方證和冲虛本來擔心左冷禪混一五嶽派後,野心不息,更欲吞併少林武當,為禍武林。各人素知岳不群乃謙謙君子,由他執掌五嶽一派門戶,自是大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賀之意均是十分誠懇。方證大師低聲道:「岳先生,據老衲淺見,嵩山門下只怕頗有人心懷叵測,欲對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施主身在嵩山,可須小心在意。」岳不群道:「是,多謝方丈大師指點。」方證又道:「少室山與此相距只是咫尺之間,呼應極易。」岳不群深深一揖,道:「大師美意,岳某銘感五中。」他又向冲虛道人、丐幫幫主等說了幾句話,隨即快步走到令狐冲跟前,說道:「冲兒,你的傷不礙事麼?」自從他將令狐冲逐出華山以來,這是第一次如此和顏悅色的叫他「冲兒」。令狐冲卻是心中一寒,顫聲道:「不……不打緊。」岳不群道:「你便隨我同去華山養傷,和你師娘聚聚如何?」如在幾個時辰之前岳不群提出此事,令狐冲自是大喜若狂,應允之不暇,但此刻心下竟是大為躊躇,頗有些怕上華山。岳不群道:「怎麼樣?」令狐冲道:「恆山派的金創藥好,弟子……弟子養好了傷,再來拜見師父師娘。」岳不群側頭凝視他臉,似要從他臉色之中,查察他真正的心意,過了好一會,才道:「那也好!你安心養傷,盼你早來華山。」令狐冲道:「是!」掙扎著想站起身來行禮。岳不群伸手扶住他右臂,溫言道:「不用啦!」令狐冲身子一縮,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懼意。岳不群哼的一聲,眉頭閃過一陣怒氣,但隨即微笑,嘆道:「你小師妹還是跟從前一樣,出手不知輕重,總算沒傷到你要害!」說著慢慢轉過身來。數丈外有數百人等著,待岳不群走近,紛紛圍攏,簇擁著下峰。他既是五嶽派掌門,在武林中是何等的聲勢名望,自有不少江湖豪士過來奉承結納。令狐冲目送著師父的背影在山峰邊消失,各派人眾也都走下峰去,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偽君子!」他不知道句話是恆山派中那一個人所說,但這三個字正打入了他心坎,在這時候,更沒另外三個字能更明白的說出他心中所感。一位他素來感激、敬重、愛戴的恩師,突然之間,將戴在臉上的假面具撕了下來,露出一張陰險毒辣、猙獰可怖的臉孔。
群雄明明見到岳不群吃了虧,他躍出後腳下微見踉蹌,似是站立不定,但左冷禪何以如此怒罵,誰都不明其中原因。原來二人第三次交掌,左冷禪左手掌心之中突覺一陣劇痛,待得岳不群躍開,舉手一看,只見掌心之中已刺了一個小孔,隱隱有黑血滲出。他又驚又怒,心想岳不群在左掌中暗藏毒針,冷不防的在自己掌心中刺了一針,滲出鮮血既現黑色,自是針上餵毒,想不到此人號稱「君子劍」,行事卻如此卑鄙。他吸一口氣,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點了三點,不讓毒血上行,心想:「左冷禪是何等樣人。這區區毒針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須當速戰,可不能讓他拖延時刻了。」當下長劍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岳不群揮劍還擊,劍招也是極為狠辣猛惡。這時候暮色蒼茫,封禪台上二人鬥劍不再是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來。方證大師說道:「善哉,善哉!怎地突然之間,戾氣大作?」
令狐冲重傷之餘,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忽聽得遠處有個女子聲音喝道:「什麼人?」令狐冲雖受重傷,內力修為極厚,一聽之下,便即醒轉,知是在外巡查守夜的恆山弟子盤問來人,聽得有人答道:「五嶽同門,華山岳先生座下弟子。」正是林平之的聲音。守夜的恆山弟子問道:「夤夜來此,為了何事?」林平之道:「在下約得有人在封禪台下相會,不知眾位師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語倒是甚為有禮。便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西首傳了過來:「姓林的小子,你在這裏伏下五嶽派同門,想倚多為勝,找老道的麻煩嗎?」令狐冲聽得分明,說話的乃是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心下微微一驚:「林師弟與余滄海有殺父殺母的大仇,約他來此,當是索還這筆血債了。」林平之道:「恆山眾師姊在此歇宿,我事先並不知情。咱們另覓處所了斷,免得騷擾了旁人清夢。」余滄海哈哈大笑,說道:「免得騷擾清夢?你擾都擾了,卻在這裏裝濫好人。有這樣的岳父,便有這樣的女婿。你有甚麼話,爽爽快快的說了,大家好安穩睡覺。」林平之冷冷的道:「要安穩睡覺,你這一生是別妄想了。你青城派來到嵩山的,連你共有廿四人。我約你一齊前來相會,為何只來三人?」
岳不群雙手負在背後,默不作聲。左冷禪在籌謀合併五嶽劍派之時,於四派中高手的武功根底,早已了然於胸,自信四派中無一能勝得過自己,這才不遺餘力的推動其事。否則若有人武功強過於他,那麼五嶽劍派合併之後,掌門人一席反為旁人奪去,那豈不是為誰辛苦為誰忙,為他人作嫁衣裳?岳不群劍法高明,修習「紫霞神功」造詣已頗不低,那是他所素知的。還是在少林寺中見到他與令狐冲相鬥,細看之下,大為放心,知他劍法雖精,畢竟非自己敵手。再見他腳踢令狐冲,反而震斷了自己右腿,更知他內功修為亦不過爾爾,凡是內功精深之人,發力擊人,縱然傷不到對方,也絕不會反傷己身。這時聽得他父女倆口出大言,心想:「你不過暗中學到了五嶽劍派的一些絕招,便狂妄自大起來。你若在和我動手之際,突然之間使將出來,倒可嚇人一跳,可是偏偏行錯了一著棋,叫你女兒先使,我既已有備,復有何用?」眼見他始終沒有上台比劍之意,心想:「此人極工心計,若不當著一眾豪傑之前打得他從此抬不起頭來,則此人留在我五嶽派中,必有後患。」當即說道:「岳兄,天下英雄都請你上台,一顯身手,怎地不給人家面子?」岳不群道:「左兄既如此說,在下恭敬不如從命。」當下一步一步,從封禪台的石級走上台去。群雄見有好戲可看,都鼓掌叫好。
余滄海仰天大笑,說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叫我這樣那樣麼?你岳父新任五嶽派掌門,我是瞧在他臉上,才來聽你有什麼話說。你有什麼屁,趕快就放,要動手打架,那便亮劍,讓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劍法,到底有什麼長進。」令狐冲慢慢坐起身來,月光之下,只見林平之和余滄海相對而立,相距約有三丈。令狐冲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負傷,這余矮子想一掌將我擊死,幸得林師弟仗義,挺身而出,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當日余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冲焉有今日?林師弟入我華山門下之後,武功自是大有進境,但與余矮子這一代宗師相比,畢竟尚有不逮。他約余矮子來此,想必師父、師娘定然在後相援。但若師父師娘不來,我自也不能袖手旁觀。」只聽余滄海冷笑道:「你若是有種,便該單人匹馬,上我青城山來尋仇,這才算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卻鬼鬼祟祟的約我到這裏來,又在這裏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齊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儀和第一個忍不住了,朗聲說道:「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們恆山派有甚麼相干?你這矮道人便會胡說八道。你們儘可拚個你死我活,咱們只是看熱鬧。你心中害怕,可不用將恆山派拉扯在一起。」她不知當年林平之曾救過令狐冲的性命,只是她對岳靈珊大大不滿,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連帶的將岳靈珊的丈夫也討厭上了。
一霎時間,他不由得思潮起伏,尋思自己所以被逐出華山派,雖說是由於自己與盈盈他們魔教中人結交,但另一主因,實由師父疑心吞沒辟邪劍譜而起。這時他眼見岳不群的劍法與左冷禪相似到了極處,二人攻守趨避,配合得天衣無縫,便如同門師兄弟數十年來同習一套劍法,這時相互在拆招一般,如果左冷禪使的是辟邪劍法,那麼岳不群使的當然也是辟邪劍法了。他心想:「多半師父最近尋得了劍譜,與師弟他們一同修習。可是左冷禪怎麼又會使這套劍法?是了,這劍譜先前被左冷禪盜了去,師父又設法奪了回來,倘若真是如此,那可大大不妙。劍法相同,左冷禪卻修習較久,造詣自然較深,兩人如此相鬥,師父處境定然不利。」
左冷禪自起心合併五派,便收羅了華山派劍宗的好手成不憂等,暗中指使,命他們去和岳不群為難,一來是削弱華山派的勢力,二來是派遣得力門人弟子,從旁察看岳不群武功的精要所在,然後詳細回報。華山劍宗數次滋擾雖未得逞,左冷禪卻已摸到了岳不群武功的根底,那原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意思,此次比劍,在他原是成竹在胸,勝券在手。
別派群雄來到嵩山之後,但見嵩山派門人又打鑼鼓,又放爆竹,左冷禪不論說什麼話,都是鼓掌喝采,大聲附和,人人心中多多少少均有些厭惡之情。但此刻聽到嵩山弟子又是喝采,卻覺這些采聲實是理所當然,將自己心意也喝了出來。蓋左冷禪這一招「天外玉龍」,將一柄死劍使得如靈蛇,如神龍,不論是使劍或是使別種兵刃的,無不讚嘆。泰山、衡山等派中的名宿高手,本來對左冷禪並不甚服的,一見此招之後,心下均是暗自慶幸:「幸虧此刻在封禪台上和他對敵的,是岳不群而不是我!」只見左岳二人各使本派劍法,鬥在一起。嵩山劍氣象森嚴,往往似千軍萬馬奔馳而來,長槍大戟。黃沙千里;華山劍輕靈機巧,便如春日雙燕飛舞柳間,高低左右,迴轉如意。岳不群一時雖未露敗象,但封禪台上劍氣縱橫,嵩山劍法佔了八成攻勢。岳不群的長劍儘量不與對方兵刃相接觸,只是閃避遊鬥,眼見他劍法雖然機靈。但單仗一個「巧」字,終究非嵩山劍法堂堂之陣,正正之師的敵手。
岳不群來到台上,拱手說道:「左兄,你我今日已份屬同門,只是眾位英雄要小弟獻醜,只好勉力奉陪。咱們切磋武藝,點到為止,如何?」左冷禪道:「兄弟自當小心,盡力不要傷到了岳兄。」嵩山派的門人叫了起來:「還沒打就先討饒,不如不用打了。」「刀劍不生眼睛,一動上手,誰保得了你不死不傷?」「若是害怕,趁早乖乖的服輸下台,也還來得及。」岳不群微微一笑,朗聲道:「刀劍不生眼睛,一動上手,難保有死有傷,這話確是不錯。」他轉頭向著華山派群弟子說道:「華山門下眾人聽著:我和左師兄是切磋武藝,絕無仇怨,倘若左師兄失手殺了我,或是打得我身受重傷,乃是激鬥之中,不易拿捏分寸,大夥兒不可對左師伯心懷仇恨,更不可與嵩山門下尋仇生事,壞了我五嶽派同門的義氣。」岳靈珊等都高聲答應。左冷禪聽他如此說。倒頗出於意料之外。說道:「岳兄深明大義,以本派義氣為重,那好得很啊。」岳不群微笑道:「我五派合併為一,那是十分艱難的大事。倘若因我二人論劍較技,傷了和氣,五嶽派中同門紛爭,那可和併派的原意背道而馳。」左冷禪道:「不錯!」心想:「此人心下已生怯意,我正可乘勢一舉而將其制服。」
岳不群拔出長劍,轉過身來,臉露微笑,與左冷禪相距約有二丈。其時群雄盡皆屏息凝氣,一時嵩山絕頂之上,寂靜無聲。令狐冲卻隱隱聽到一個極低的聲音在誦唸經文:「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走無邊方。蚖蛇及蝮蝎,氣毒煙火然,念彼觀音力,尋聲自迴去。雲雷鼓掣電,降雹澍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得消散。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這唸經的聲音極輕極輕,幾不可聞,但令狐冲只聽到了幾個字,聽到這唸經聲中所充滿著的虔誠和熱切之情,便知道是儀琳又在為自己向觀世音祈禱,求懇這位救苦救難的菩薩解除自己的苦楚。許多日子以前,在衡山城郊,儀琳曾為他誦唸這篇經文,他並未轉頭去看,但儀琳那含情脈脈的眼光,溫雅秀美的容貌,清清楚楚的出現在眼前。這時他背倚在盈盈軟綿綿的身上,耳中聽著儀琳唸經的聲音,心中湧起一片柔情。只是想:「不但是盈盈。還有這儀琳小師妹。她們都將我看得比她們自己性命還重,我縱然粉身碎骨,也是難以報答她們的深恩。」左冷禪見岳不群橫劍當胸,左手捏了個劍訣,似是執筆寫字一般,知道這一招華山劍法中的「詩劍會友」,是華山派師徒與同道友好過招動手之時所使的起手式,意思是文人交友,是聯句和詩;武人交友,便當切磋武藝。使了這招出來,那是表明和對手絕無怨仇敵意,比劍只決勝敗,不可性命相搏。左冷禪嘴角邊也現出一絲微笑,說道:「不必客氣。」心想:「岳不群號稱君子,我看還是偽君子的成份較重。他對我不露絲毫敵意,未必真是好心,一來是心中害怕,二來是叫我去了戒懼之意,漫不經心,他便可突下殺手,打我一個措手不及。」
似他二人這等武學宗師,比劍之時自無一定理路可循。左冷禪將一十七路嵩山劍法夾雜在一起使用。岳不群所用劍法較少,但華山劍法以變化繁複見長,近百招內,左冷禪雖大佔上風,卻也無法一擊取勝。再拆了二十餘招,左冷禪右手長劍一舉,左手突然一掌擊出,這一掌籠罩了對方上盤三十六處要穴,岳不群若是閃避,立時便受劍傷。只見他臉上紫氣大盛,也伸出左掌,與左冷禪擊來的一掌相對,砰的一聲響,雙掌相交。岳不群身子彈開,左冷禪卻是端立不動。岳不群叫道:「這掌法是嵩山派嫡系武功嗎?」令狐冲見他二人對掌,「啊」的一擊叫了出來,極是關切。他知道左冷禪這陰寒掌法厲害無比,以任我行內功之深厚,中了這掌力之後,發作時情勢仍是十分兇險,竟使得四個人都變成了雪人。岳不群的內功決計不及任我行,只要再對數掌,就算當場沒有凍僵,那也定然抵受不住。
令狐冲倚在盈盈身上,突然見到師父使出的劍法既快又奇,與華山派劍法大相逕庭,心下甚是詫異,一轉眼間,卻見左冷禪劍法一變,所使劍招的路子與師父竟然極為相似。數招之後,他便想到那日在少林寺中,左冷禪與任我行相鬥之時以掌作劍,招數奇特,其時向問天曾叫了出來:「辟邪劍法!」此刻師父和左冷禪所用的,正便是當日左冷禪掌上的武功,難道他二人以之相鬥的竟然都是辟邪劍法?
只聽得左冷禪又在叫喊:「岳不群,你這奸賊,有種的便過來決一死戰,躲躲閃閃的,真是無恥小人!你……你過來,過來再打!」嵩山派中那姓韓老者說道:「你們去扶師父下來。」兩名大弟子應道:「是!」飛身上台,說道:「師父,咱們下去吧!」左冷禪叫道:「岳不群,你不敢來嗎?」一名弟子伸手去扶,說道:「師……」突然間寒光一閃,左冷禪長劍一劍從他左肩直劈到右腰,跟著劍光帶過,另一名大弟子齊胸而斷。這一劍,劍勢之凌厲,端的是匪夷所思,只是閃電般一亮,兩名嵩山派的大弟子已被劈成了四截。台下群雄齊聲驚呼,盡皆駭然。左冷禪劍術之精,從這一劈中充分顯示了出來,而適才岳不群能跟他對拆劍招,固守不敗,確也大非尋常。岳不群緩步走到台中,拔起長劍,說道:「左兄,我見你已成殘廢,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到了此刻,你還想跟我爭這五嶽派掌門嗎?」左冷禪慢慢提起長劍,劍尖對準了他胸口。群雄但見劍上鮮血一滴一滴的滾在地下,人人都是手心中捏一把汗,不知左冷禪這一劍是否刺出,若是刺出,岳不群是否抵擋得住。但見左冷禪右手衣袖鼓了起來,猶似吃飽了風的帆篷一般,可是左手衣袖平平垂下,與尋常無異,足見他全身勁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內力鼓盪,連衣袖都欲脹裂,真是非同小可。這一劍若是刺出,自是雷霆萬鈞之勢。岳不群長劍當胸,劍刃微微顫動。發出一片閃閃光芒,竟似閒暇。可是他臉上紫氣愈來愈濃,一張臉全成紫色,顯然也已將「紫霞神功」發揮到了極致,以備抵擋左冷禪這乾坤一擲的猛擊。
只有令狐冲和盈盈,才對如此結局不感詫異。岳不群長劍脫手,此後所使的招術,便和東方不敗的武功大同小異。那日在黑木崖上,任我行、令狐冲、向問天、盈盈四人聯手和東方不敗相鬥,尚且不敵,直到盈盈轉而攻擊楊蓮亭,這才僥倖得手。饒是如此,任我行還是被刺瞎了一隻眼睛。岳不群身形之飄忽迅捷,比之東方不敗是略有不如,但單打獨鬥,左冷禪非輸不可,果然一瞬之間,他雙目便被針刺瞎。令狐冲見師父得勝,心下並不感到喜悅,反而突然之間,竟有一陣說不出的害怕。他從小見到岳不群時,尊敬之中含有親切,雖然師父不怒自威,他從來不敢在師父面前放肆,但內心深處,對師父之摯愛實勝於敬畏。即使師父將他逐出門牆,他也深知自己行事乖張任性,實是罪有應得,只盼師父師娘寬恕,從未生過半分怨艾之意。但這時見到師父大袖飄飄的站在封禪台邊,神態儒雅瀟灑,不知如何,心中竟是起了一種強烈的憎恨。或許由於岳不群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東方不敗的怪模怪樣,也或許他覺得師父勝得殊不正大光明,他呆了一呆,只覺傷口一陣劇痛,便即頹然坐倒。盈盈和儀琳同時伸手扶住,齊問:「怎樣?」令狐冲搖了搖頭,勉強露出微笑,道:「沒……沒什麼。」
左冷禪左手向外一分,右手長劍向右掠出,使的是嵩山派劍法「開門見山」。他使這一招,意思是說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那也含有諷刺對方是偽君子之意。岳不群如何不明他這一招的含意?當下吸一口氣,長劍中宮直進,劍尖不住顫動,劍到中途,忽然轉而向上,乃是華山劍法的一招「背山隱隱」,端的是若有若無,變幻無方。左冷禪一劍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直有石破天驚的氣勢。旁觀的群豪中不少人都「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原來嵩山劍法中並無這一招,左冷禪乃是借用了拳掌中的一個招式,以劍為掌,突然使出。這一招「獨劈華山」,甚是尋常,凡是學過拳腳的無不通曉。五嶽劍派數百年聲氣互通,嵩山劍法中別說並無此招,就算本來就有,礙在華山派的名字,也當捨棄不用,或是變換其形。此刻左冷禪卻有意化成劍招,自是存心要激怒岳不群。高手對敵,若有一方中懷鬱怒,心浮氣粗,那便先輸了一半,群豪自然都明白這個道理。嵩山劍法原以氣勢雄偉見長,這一招「獨劈華山」,招式雖是平平無奇,但呼的一聲響,從空中疾劈而下,確有開山裂石的聲勢,將嵩山劍法之所長發揮得淋漓盡致。岳不群側身讓開,斜刺一劍,還的是一招「古柏森森」。左冷禪見他法度嚴謹,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正是久戰長鬥的策略,對自己這兩招「開門見山」與「獨劈華山」中的含意,絕未顯出慍怒,心想此人確是勁敵,我若再輕視於他,亂使新招,別讓他佔了先機,當下劍自左而右急削過去,正是一招嵩山派正宗劍法「天外玉龍」。嵩山群弟子都學過這一招。可是有誰能使得這等奔騰矯夭,氣勢雄渾?但見他一柄長劍自半空中橫過,劍身似曲似直,長劍本身便如一件活物一般。采聲大作。
他的劍招只是守禦,絕非向岳不群攻擊半招,如此使劍,但似是獨自在練功一般,那裏是應付勁敵的打法?突然之間,左冷禪一劍刺出,停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側頭,似在傾聽什麼奇怪的聲音。便在此時,許多眼光敏銳之人卻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只見兩道極細的血線,從左冷禪雙眼中流下,橫過他面頰,直掛到下頦。人叢中有人說道:「他眼睛瞎了!」這一聲說得並不甚響,左冷禪卻大怒起來,叫道:「我沒有瞎,我沒有瞎!那一個狗賊說我瞎了?岳不群,岳不群你這奸賊,你有種的就過來和你爺爺再戰三百回合。」他越叫越響,聲音中充滿了憤怒、痛楚和絕望,便似是一頭猛獸受了致命重傷,臨死時全力嗥叫。岳不群站在台角,只是微笑。人人都看了出來,左冷禪確是雙眼給岳不群刺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