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十八史略(柒):江南風波惡〔晉~隋唐〕》目錄

一八六 吳公台下多悲風

一八六 吳公台下多悲風

(驍果兵之數減少許多了……)
雖然情報不達天聽,不過皇帝卻知道大概的情形。他不但不是愚昧之徒,更是聰明絕頂的人。生為次子的煬帝楊廣,能成功地排除長子楊勇,由自己就帝位,愚昧的人做得到這一點嗎?
煬帝被帶進寢殿內。司馬德戡、裴虔通等年輕人,手執白刃站在那裡。
「你手下的驍果兵,逃亡的已有多少人了?」
「回皇上的話,絕對沒有!卑職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話。」
話甫說出,蕭皇后的眼睛已泛出淚光。
「天子有些異常——」
「我不會讓你遂心如願的!」
「陛下之罪既重且多……」
有人說,父親是被他勒死的,也有人說,他使用的是毒殺的方法。總之,他是個非常機敏且極具洞察力的人。
數百年來分裂為南北的中國是在他父親文帝的手裡復歸一統的。現在他卻要讓它恢復原狀。
「太子無禮!」
「要是被天子知道,你大概會沒命吧?」
「哈!這些都是朕的父親由周帝處獲授的東西,朕怎麼猜不出來呢?哈!哈!哈!」
裴虔通高聲喊道。一切都在異常狀態之下。裴虔通如此喊叫時,想必他的心理狀態也不正常吧?
煬帝緩步走在迷樓迴廊上。雙手撐著腰,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驍果兵、禁衛兵——隔著一定的間隔站在那裡。
五十歲的煬帝,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原因當然是荒淫過度。他再也沒有平定群盜割據、動盪不已的中原,並且返回長安的意圖了。
昨夜又抱著女人喝酒喝到很晚。內史侍郎虞世基打開宮殿設計圖,煬帝始終看都沒看一眼。
「追兵指揮官應該和他一起逃亡才對。」
煬帝想怒吼,但出口的卻是纖弱尖細的聲音。
「世基在哪裡?」
煬帝有些自暴自棄。
「我們沒有道理白白被殺!」
「他已經死了……」
虞世基垂著頭回答。
「不行!」
煬帝問道。煬帝第一個想到的是對他最為忠貞、對遷都丹陽之事也第一個表示贊成、並且為此諸多奔波的虞世基。
「竇賢即使不逃亡也會被殺的,他那樣做實在是迫於無奈。」
應聲衝到前面的部下由於過度興奮,行為也異於常軌,這名漢子迅速揮出白刃。
——這個傢伙的下巴太會動了,先把他的下巴挖掉再砍頭!
事實上,確實有人因報告各地群盜蜂起而遭砍頭。因此,廷臣都以不冒犯龍顏為原則,絕不做使皇帝聽後會不愉快的報告。
哭泣聲倏然止住。少年的鮮血濺在煬帝的御衣上。
煬帝噤聲不語。他以顫抖的手解下自己的衣帶,把它遞給令狐行達。令狐行達接下衣帶,把它掛到煬帝的脖子上,煬帝遂被勒斃。
「皇上明察。」
煬帝的父親文帝由北周靜帝處獲授同樣的頭銜,並在不久後將北周滅亡。
「說的也是。要是我,大概會這樣吧!」
「這個頭長得滿好看的……不知將要被什麼人砍下……」煬帝如此呢喃。
於前年大業十二年(公元六一六年)七月南巡至江都(揚州)以來,煬帝始終未曾離開這個地方。
蕭皇后在宮女的協助下,將煬帝和其子楊杲的屍體納入小棺中,埋葬於西院流珠堂。宇文化及等人離開江都北行後,一個叫陳稜的人將之改葬吳公台下,到了唐朝,再度改葬於雷塘。後來的唐朝詩人白居易有詩云:
黃鉞——黃金製的斧鉞,象徵用以討伐天下的不順從者,是天子權威的表徵。把這個東西借給李淵,表示李淵已成為準天子。
「人們說,這個國家恐怕不會維持到丹陽宮殿完成的時候,是不是有這回事呢?」
宇文兄弟是北周名門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的另一個弟弟宇文士及,娶的還是煬帝的女兒南陽公主。因此,照理這一族人應會對煬帝至死效忠才對。然而,如果再對煬帝恭順,可能會招致部屬批評,甚至因而喪命。
煬帝以空洞的聲音大笑。
他的母親獨孤氏是文獻皇后,因嫉妒心異常強烈而廣為人知,她曾有過將丈夫文帝寵愛的少女撲殺之舉。右僕射(宰相)高熲的妻子死後,文獻皇后勸他續絃,高熲卻以年邁為由謝絕,表示將以唸佛度餘生,未料,高熲的侍妾卻於一年後生了孩子,對此極為憤慨的文獻皇后,立刻對文帝進讒言,高熲因而被迫自殺。
——朕的國家不可能如此紊亂。你是在胡說!
人們原來只敢以囁嚅之聲說這句話,現在卻變得毫無忌憚地到處大聲宣揚了。煬帝異常,已成了眾目昭昭的事實。
這好像又是上天之聲。聲音從哪裡來,沒人分得清楚。
吳公台下多悲風。
江都隋軍核心的驍果兵,全都渴望返回長安,但遷都丹陽之事決定後,他們已陷於絕望狀態,連指揮官也無力壓制部下了。
長安發生什麼事,煬帝並沒有聽到詳細報告,但是他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與其待宰,不如把他幹掉!然後我們回西方去!」
「你不用瞞朕,朕都知道的。」
「遵命。」
「呀!」
突然湧起啜泣聲。起先,眾人以為是煬帝在啜泣,但這明明是幼兒的聲音。原來,是煬帝末子趙王楊杲,由於驚嚇過度,抓著父親的衣服哭了起來。趙王楊杲這時候十二歲,他的母親是蕭氏,不過不是蕭皇后,由於姓氏相同,因而她被稱為蕭嬪。由於是老來得子,煬帝因此非常溺愛他。
「斬!」
離開長安前,居奉信郎之職的崔民象和王愛仁曾如此進諫,而煬帝卻將他們處斬。在崔民象進諫時,煬帝更在盛怒之下命令道:
文帝準備將已廢的長子勇,再度指定為繼位者。
這句話已成為這一批人的口號。
「今天點名時,發現少了八十二個。」
虞世基不敢說話,趕緊跪伏在地上。
煬帝說了這句話就走開。
煬帝對母親的性格當然知之甚深。因此,他極力裝出品行高雅、為人謹慎的樣子。哥哥楊勇則甚為好色,妻妾成群,每每使母后為之蹙眉。煬帝(當時為晉王)終於在楊素的協助之下,成功地使母后動心,取代哥哥,被立為太子。
煬帝登上迷樓,仰望天空,眼神卻異常空洞。
(北方隨他去動亂吧!還好,江南沒有什麼了不得的盜匪……)
現在說這類話,他們再也不壓低聲音,反而是在大廳內高聲談論。誰敢冒死把這情形向煬帝密告呢?連煬帝的「學友」宇文化及都被捲入謀反漩渦。原來,他的弟弟宇文智及是首謀之一。
瘋狂的血腥肅清行動旋即展開:煬帝的弟弟蜀王楊秀和其子被殺,煬帝之子齊王楊暕和其二子也被殺。隋皇室、外戚之中被饒一命的,只有宇文智及的密友秦王楊浩(煬帝之侄)。
「天子有天子的死法,不得以刀刃相向,你們拿毒酒來吧!」
煬帝的異常,與人不同的一點是帶有嗜虐性。他動不動就要殺人,原本就非常嚴厲的隋制罰則,現在更是變得苛酷無比。眾大臣無日不在戰戰兢兢的狀態之下。「拖出去斬!」——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在這個命令之下人頭落地。
「朕的孫子賜給李淵一些什麼東西,朕說出來讓你聽一聽。」站在迷樓上的煬帝再度仰望天空道,「第一件東西是黃鉞……」
煬帝把右手伸向前道:「天子有天子的死法,不得以刀刃相向,你們拿毒酒來吧!」「不行!」這好像又是上天之聲。聲音從哪裡來,沒人分得清楚。
天下之主煬帝這才知道,江都宮殿之內已無半個站在他這邊的人。
「皇上怎麼啦?為什麼一進來就照鏡子呢?」蕭皇后問道。
廷臣分為遷都派和回歸長安派兩大陣營,並為此發生激烈的爭辯。前者以虞世基為代表,後者則以右候衛大將軍李才為帶頭人物。結果,回歸之說被斥,李才因而憤然離開朝廷。之後,反對遷都的李桐客,以誹謗朝政為由被彈劾。現在再也沒有人願意對煬帝直言了——不要說直言,連據實報告都會有被砍頭的危險。
「大家不把長安的情形向朕報告,以為朕被蒙在鼓裡,實際上,朕什麼都知道啊!」
「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不都一樣嗎?」
仙人來玩,可能也會迷路——這是迷樓如此命名的緣起。後來東渡至日本的鑒真和尚曾經居住的大明寺,就在迷樓西側。
(我累了……)
軍方首腦無不同情在追兵手下被殺的郎將竇賢,同樣的事情,明天就有可能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對!與其被殺……」
煬帝仰望天空問道。
——隋是否能維續到丹陽宮建造完成之時?
進入長安的李淵擁煬帝之孫代王楊侑登基,並且宣佈煬帝為太上皇,同時,改元為義寧。這件事情當然一點沒有和身在江都的煬帝商量,完全是李淵獨斷主導的措置。
這句話到底是誰說的,後來一直沒人知道。大家說,這大概是上天之聲。
楊廣露出奸譎的微笑。
煬帝居住的迷樓,位於現在揚州市郊外的觀音山。
「第二件東西是使持節(節為天子命令權之象徵)……」煬帝接著又道,「也就是說,李淵身兼大都督內外諸軍事、尚書令、大丞相這些頭銜。」
蕭皇后在迷樓中煬帝的寢殿內,她是後梁明帝的女兒,也就是《文選》編者昭明太子的曾孫女。
虎賁郎將元禮說到這裡,把後面的話硬是嚥了回去。同為虎賁郎將的司馬德戡卻替他把後面的話說了出來:
煬帝一進寢殿就拿起鏡子,仔細照看自己。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過,所以皇后頗感訝異。
虞世基再度叩頭。
「快!丹陽宮必須趕工完成!」
雖然沒有一個大臣報告這一點,煬帝卻知道驍果兵陸續逃亡的事實。驍果兵大部分都是關中出身的人,都把家眷留在長安或其周邊。他們歸心似箭,而煬帝卻一點沒有北歸的跡象。自從遷都丹陽之事決定後,驍果兵逃亡的現象益趨明顯。逃亡是他們和家人會面的唯一方法。煬帝剛派出追兵斬殺以集團方式逃亡的郎將竇賢,儘管如此,這項恐怖政策未能收到多大效果,逃亡現象並未因此杜絕。
現在輪到煬帝了。煬帝把右手伸向前道:
「這時候還管什麼天子不天子?一樣都是人!」
政變一派軍人面無表情地回答。
說著這句話走到煬帝面前的,是校尉令狐行達。
煬帝這時候才把視線轉到虞世基身上。
「朕有什麼罪呢?」
和江都諸臣一樣,他們也只有謀反一途。
事實上,煬帝好色猶較哥哥為甚。獨孤皇后死後,文帝寵愛宣華夫人以及華容夫人等美女。過去由於正妻吃醋而不太敢玩女人的文帝,這會兒便毫不顧忌地為所欲為,結果終因縱色過度而生病。就在文帝臥病在床、情況相當嚴重時,煬帝曾經企圖染指父親的愛人宣華夫人。宣華夫人好不容易逃出虎口,跑到病榻前,向文帝哭訴道:
——大家聯合起來幹!
人們在談論這個問題——他不需要下人報告就能想像到此一景象。
「世基被梟首了。」
「皇上為什麼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呢?」
「什麼?廣(煬帝)這個傢伙終於露出真面目了!快叫勇(煬帝之兄)過來!」
——群盜與日俱盛,皇上以留駐西京(長安)為宜。
煬帝被殺已是必然的命運,而造成這個結果的,完全是他親手種下的因。當武裝士兵前來奉迎時,他還不知道事態已嚴重到這個地步。
江都正進行著遷都丹陽的計劃。丹陽是六朝時代的首都建康(南京)的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