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北之戰》目錄

密芝那像個罐頭

密芝那像個罐頭

連續幾天,各方的報告還是錯綜而矛盾。二十一日消息,六十五團降落已經成功,攻城戰正在進行中,十四師第四十二團已接到命令,正在某某空軍基地集結,待命起飛;並且我們從私人口中得到的消息,這一次軍長還要在司令部派一個軍官隨同出發。我和第一課的陳參謀過去曾在該團服務過一年,自信很適合擔任這種工作,因此我們兩個便毛遂自薦地去見軍長。
對付在路口白洋房內的機關槍巢,決定使用平射砲。平射砲已經人力挽曳上去了。左第一線槍聲零亂。我去看了我們的重機槍隊,工事構築得很穩固,射界良好,回頭我把一切所見報告凡公師長。
師長一會指揮我擬一個電稿,一會叫項參謀把航空圖上的透明圖快畫好,一會兒說:「你們替我聽電話,派一個人到城樓上去眺望,我來休息五分鐘。」就跑到降落傘下的鉛皮板上躺著了。
這幾天我已經開始染上了很嚴重的傷風,總是咳嗽和打噴嚏,喉嚨痛或許是抽煙太多的緣故,但是戒煙一天,還沒有效驗。遇到這樣焦躁的晚上,我咳嗽得更厲害,而聲帶更感覺得痛,我的小手巾已經被鼻涕濕透了。這時候無線電話通了兩分鐘,剛一開始講話又被切斷了,我咳嗽著找著那幾個通信兵。
散兵坑裡已經有了一個人,我們彼此都嚇了一跳,但是馬上我就知道他是六十五團的翻譯官,翻譯官在發抖。
我們走上公路的時候,有一部指揮車滿載著空的擔架直駛上去。〇〇隊的中士強迫他們停車,駕駛兵很不高興,但是他仍舊把車子剎住,讓我們上去。
但是我忘記不了衝鋒刀,我把李參謀的那柄交給項參謀,再央求凡公師長:「師長,您有兩把衝鋒刀,您把衛士身上的那把送給我作為紀念,好不好?」
「頗頗頗頗頗……」
我看他這樣興奮,我知道他還儲存著無限的精力,他又說了:「我常常到前面去,他們說:從來沒有參謀人員會跑到這樣前面去的,我聽了好不高興。有一次還跑到敵人那方面去了,幸虧侯超文救了我,侯超文作起戰來真勇敢。」
午前我還隨從凡公師長到右第一線去視察,在公路右側我們看到六十五團長。這時候六十五團左翼突出部分已經擊退了敵人的逆襲,而且站住腳了,右翼各部隊超過了道路交叉處向東滲透。各路進展都很順利,沿途僅僅有少數殘敵沒有肅清。當我們站在叢草邊際的時候,偶爾還有幾個狙擊兵向我們射擊,但是大體上講,一切已無問題,師長已經很滿意。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時候:五月二十三日午後九時十分,四野漆黑,雨還是傾盆而下,聽著枝葉樹桿支撐不住了,在我們右前方一百碼的地方,突然一聲「卡蓬!」大家都震驚了,這是敵人的三八式步槍,但是怎麼這樣近呢?接著,右方又是兩聲:「卡蓬!卡蓬!」子彈的射向直對我們,我們聽到它們在我們頭上「嗖」地飛過去。

我看到宋秘書長始終躺在那邊沒有動,第二天早上我問他:
二十七日午前,紅十字飛機送我們到後方醫院。
午後又是照例的天晴,空軍又來轟炸,我們又站在高處觀戰。自從我們肅清飛機場正面的敵人之後,我們就和敵人膠著了。敵人抱著必死的決心,我們也有必死的決心。(因為我們只能前進!)因此雙方的傷亡非常大。
一發山砲彈,在掩體的左邊爆炸,黑色的爆煙騰空而上,大家都臥倒了。第二發,第三發,三發之後又沉寂了。

「噗哧!」現在南面又有槍彈飛來,我的腳部更感覺得痠軟,不知如何地,我已經掉進了一個散兵坑裡去了。
我赧然地接著,並問他們要向什麼地方去。
一點鐘之後,「楊先生」的電話通了,師長一跳起來,他好不快活。剛才敵人鑽隙進來二十個人,由一個大尉領著,現在完全給我們「楊先生」打死了。「楊先生」說:他繳了一挺輕機關槍、十七枝步槍、很多槍榴彈。敵人沒有一個回去,敵人的屍體也沒有一具被拖回去。
五月十六日消息:六十六團與美軍混成的左側支隊到達密芝那近郊。
第三次夜襲在午夜二時,附近落彈很多,並且有幾顆砲彈打了進來,我和項參謀為安全計,決定到師長的掩蔽部裡去暫避。因為他對於附近地形比較熟悉,由他在前面領路,我在後面跟著,我們的姿勢都很低,就是用手掌足膝爬著。經過一片蘆草地的時候,他忽然蹲在那邊不動了,過了兩分鐘,他還沒有動,我不由得奇怪起來。
我也不知道如何又走回去了,我覺得我爬在一堆泥濘的鬆土上,我知道這是工事的積土,果然我爬在一個黑影的前面,黑影也爬來了,黑影是〇〇連的一個士兵,黑影帶著一枝步槍,槍口指向著我。
軍長並不否認,也沒有責備我們毫無根據地就直接報告,他正在清理著一堆戰地寫真,他一面看著那一堆照片,一面微笑著說:

十分鐘以後,敵人果然上來了。這次敵人向我們右前方猛襲,「卡蓬,卡蓬!頗頗頗……」衛士彎著腰跑了。突然後面好像只有二三十碼的樣子,也有一個敵兵向我們放了一槍。我趕緊叫項參謀,但是這時候他不知道如何倒睡得那樣安穩,推了好幾下才醒,醒來還是慢吞吞的沒有動作。我拿了衝鋒槍(我已經接受了李參謀移交的衝鋒槍和衝鋒刀,並且在床頭上準備了個很容易拉火的手榴彈),一面跑進油布棚外的散兵坑,一面叫他快出來,卻還是沒有看到他出來。「噗哧!」一顆流彈掉在我們布棚子裡!這時候他才突然出來,兩隻皮靴一下飛進散兵坑內。
「好,車上還坐得了,快去拿你的行李來。」
於是我就睡在擔架上,經過那座橋的時候,很多美國士兵們跑出來和我們打招呼!「朋友們,不要著急,你們幹得頂好!」
天啊,你幾乎拆掉了我們賴以安生的棚子了,還怪我們小便!
我看到預備隊就在這裡構築臨時工事,我知道我們快要到了,但是中士說,剛才部隊長就在這裡,現在已經到前面去了,再上前去的路他也沒有走過。
師長回來以後,六十五團長相繼回來,雨慢慢下得大了,師長向附近部隊要了一間油布棚子,一時我們棚子裡面緊張起來。
「明天的補給由項參謀告訴余XX,並且和XX上校商量,攜帶糧秣,萬不可缺……。」
「密芝那好像這個罐頭,割開的刀口正像我們的到達線。」
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一切如在夢中。那底下是我們立誓要奪取的城市,我也在那裡流了幾滴血。我不甘心密芝那之行就是這樣喜劇式的結束,我一定要捲土重來。
「哎呀!真可惜,十七號那天我們飛機著陸的時候真慘,地上的高射機關槍對著我們直打,飛機還沒有著地就在上面打死了兩個。我們還沒有站住腳,敵人就衝鋒到飛機場上來了。你看,這時候拍成照片那多好玩。」
現在陸空攻擊的目標正在城緣邊際——密芝那沒有城垣,也沒有稠密的街市;但是它有很多修直寬闊的馬路,縱橫直交,它有很多白鉛皮的洋房,在圓頭樹底下疏散的排列著,它是一座現代化的村落。火車站正在心臟地帶,一切我們可以在航空照像上看得清清楚楚。而那座火車站,在我們沒有來之前,我們六十六團進去過兩次。
左第一線前進了一百多碼,他們要脫離公路了。凡公師長要我去通知四十二團,要他們特別注意公路的警戒,左右側派出斥堠,我們只管攻擊前進。如果敵人鑽隙的時候,我們要求他們的自動火器以一部指向這幾點。師長並給了我一份航空地圖,要我按著地圖走。
「卡蓬——」「哧!」左後方又來了一顆流彈。
密芝那附近的灌木林又正好給部隊們捉迷藏。據說我們的搜兵走到飛機場的時候,向後面報告:前面發現一塊很大的「林空」。排長說:「讓我上來看看吧!」後來他們對飛機場發射了五發砲彈,大家衝上去,只有三四十個敵人,馬上都給殲滅了。我們就是這樣占領了飛機場。
我和一個翻譯官在一起,我們手無寸鐵,我著急,我著急得要死,敵人衝上來我連自盡的機會都沒有!我只好和翻譯官約定,無論如何,就算敵人衝上來了,我們也不要動,我們只得待機會,如果情況變得好一點,我們得向飛機場那面爬。
「要去也只能一個人去,你們哪一個去呢?」

十一

我們一行縱隊橫跨飛機場而過,經過跑道的時候,一架聯絡機正要著陸,弄得後面的人四散逃避。這塊黃色的砂地,事實上倒是很具規模的。停機場上還有兩三架運輸機,周圍這裡一堆砲彈,那邊一堆給養。很多人在跑來跑去,還有些人在佇立著、徘徊著、凝望著。總而言之,情形和我們後方根據地的飛機場差不多,只是秩序比較亂一點。
這時我們沒有同情,也沒有忍耐了。
一切似乎如有公式。起先是正前方「卡蓬卡蓬」地愈響愈近,然後後面或者側方的「卡蓬」回應著。曳光彈從指揮所的上面飛過去,還有幾顆子彈打穿附近的樹枝。槍聲加密,曳光彈飛來愈多,然後機關槍排山倒海地怒吼起來。
同來的王翻譯官說:「這幾位緬甸小姐真不壞——」
「卡蓬!」——「哧!」一顆子彈把我油布外面的小樹打穿,我們都臥倒在地上污泥裡。
五月二十三日午前十一時,一架C47將我們帶到密芝那上空。
「她們總是在最危險的方向工作——」
我們出了村莊,或許這時候我們比較要大意一點,但是我記得清楚,一路上我還叫士兵們:「距離放大,姿勢低一點,快跑過去!」這時候我們差不多走成一個「金剛鑽」隊形:我的前面是那位中士,左邊有兩個列兵,後面跟著劉連長,我在最右翼。當我快跑完第一個林空的時候!
野戰醫院在一個掩蔽體內,也就是幾塊油布撐著的一間棚子,但是他們有相當的醫藥設備,他們有手術臺。
我照著航空地圖走到馬路上,對了,航空圖上的這個彎,就是這個彎;這地方正有一座橋。不出十分鐘就找到了四十二團。我向王團長那邊報告完畢,但是我餘興未足。這裡有歐陽,有吳和範,他們都是我們在哀牢山一塊帶兵的兄弟,我們已有三年不見了。我告訴他們現在的情況。他們對我的航空圖與衝鋒刀都很羨慕。「但是,對不起,我自己一樣都沒有,這都是借來裝神氣的。」
我們隱約判斷得那裡是我們的第一線,現在煙幕彈在白洋房的後面放氣,部隊長放下望遠鏡,點著頭,「這打得還差不多,這還差不多……」
第二天早上,我們送李參謀到野戰醫院去。
一到晚上,敵人又來夜襲。
「來了嗎?」
掩蔽部裡水氣和汗氣塞滿了,凡公師長正在一角抽著香煙。我聽著他說:「我們得先決定攻擊方法,然後按部就班地幹……我們得吃魚肝油,等下把我帶來的魚肝油送一瓶給阿王……。」
前兩天看到的緬甸小姐替我注射防疫針,也是笑眯眯地說:「You are very lucky.It might be worse.」
師長打電話叫「楊先生」來開會,但是「楊先生」指揮所到我們這裡一路有敵人的好幾組戰鬥斥堠,今夜不能夠來,因此這次會議的出席人就寥寥無幾了。

「〇〇〇〇,我是黃XX!」
飛機去後,地面上的戰鬥趨於緊張,機關槍像一座風扇在狂轉,聽聲音好像在我們面前只一千碼的樣子。
有時候凡公師長也到「城樓上」眺望,他的姿勢站得很高,他口裡說:「這裡隔敵人有兩千碼,機關槍打我不到。」後來電話報告:「那樹林裡還有綁在樹上的狙擊射手,昨天飛機炸也沒有炸得下來,砲打又沒有打下來。」他就說:「恐怕是假的嗎,敵人和你們開心的嗎。」
手術臺上有一個傷兵在開刀,幾位緬甸小姐在忙來忙去,她們有些穿著美國制服,腳上拖著長統馬靴;有些還是頭上挽髻,下面繫著綢製裙子。有兩位小姐長得特別美麗,看她們真可愛。
我簡捷地和他們說:「照電線走吧!」
「我是黃XX,不是敵人,你不要那樣怕我!快帶我到師長的掩蔽部去!」
我扛起了我的橡皮行囊。我的步槍因為與部隊用的子彈口徑不合,在某某飛機場起飛前就叫人送回去了,這是我的不幸,以後因為缺乏自衛武器,使我不知道多受了多少罪。但是當日下飛機的時候,一身的負擔較輕,自以為是很得意的。
轟炸之後,飛機群再來一次掃射,他們依舊一架一架地盤旋,按次序俯衝下去:
他問我帶照相機來沒有,我默默地搖了搖頭。
我發覺我把褲帶和衝鋒刀都掉在裹傷的地方,我問扶我的士兵:「你可不可以把我那刀拿回來?」他笑著說:「XX,你放心,我都替你拾起來了。」他指著他的乾糧袋說。
「師長,我很想和你們去——」
我在〇〇隊抽選一個中士和一個列兵去,因為他們剛從六十五團回來,知道如何避免敵人的火力封鎖,知道如何選擇路線。我們就出發了。
師長和宋秘書指揮著美國兵下去,並問他們「你們的官長呢?」
車子駛過我們剛來的跑道,轉一個彎,再轉一個彎,穿進灌木林,只有那麼短短的一點行程,又在另一處丘陵的邊緣上停下來。右邊有一架打壞了的日本轟炸機,機窗已經碰掉了,現在已經成了幾個士兵的「行營」。我看著士兵們拿著一個臉盆彎腰跑進機腹裡面去。
飛機掩體的積土像一座城樓,泥濘得很,不容易爬上去。我記著那兩天凡公師長總是在叫:「黃XX,拿我的望遠鏡到城樓上去,看到有什麼情況就回來報告,等一下項參謀宋秘書你們三個人輪流換班!」
密芝那正在右邊,白鉛色房子隱約可見,但是飛機沒有經過市區上空,只在伊洛瓦底江上打了一個轉。
「有一次我被敵人打了五槍,一槍都沒有打中,只把我身上掛的圖囊打了一個洞。還有一次我上去虜了敵人兩匹軍馬,我拿一根繩子牽著拖回來。」
附近的美國兵知道有一位中國將軍,大家都跑來玩,他們總是夾七夾八地問:「到中國還有好遠?到八莫呢?我們走八莫呢還是到臘戌?」後來「城樓上」的人越聚越多,敵人的觀測所看得眼紅。
凡公師長看著過意不去,又說:「你們一兩個人來看看還可以,不要大家跑上來成一堆一堆,又指手畫腳的,敵人的觀測所就在那邊高地上,還看不得清清楚楚。」
而這時候正是雲濃雨密,負傷將士衣襟濕透,肩上腿上的濕處映著鮮紅血跡。擔架源源不斷而來,有些擔架沒有地方擺,就放在油布棚外的爛泥上。這些爛泥上還有一根根小草,但是多數的地方已經成為一片片水潭。這裡丟一個水壺,只有壺頸還在外面;那邊水裡有一床美國軍毯和美國夾克,被泥水黏成一團。雨仍舊在油布上嘩嘩唱歌,外面有一隊美國兵逗留在那裡,他們綠色寬大的制服已經貼在皮膚上,而且變成黑色了。但是他們依舊英雄氣概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有些傷兵在呼叫,有些傷兵雖不呼叫,而他們失血的臉卻是那麼憔悴!戰爭是殘酷的,但這是一幅多麼生動的畫面!我在想:假使戰後讓我做一個電影導演,我會知道如何布置這種場面,用不著一點誇張。
劉連長上來了,他扶著我的右臂,另一位弟兄扶著我的左臂,讓我右腳不著地,很迅速地通過第二個林空。這時候敵人潛伏在附近,我們的目標很大,有被一顆敵彈全部貫穿的危險,但是這幾位同事們不顧本身的安危扶助我,這種勇義,將令我永志不忘。
我把前面的情形告訴他,我把透明圖與部隊長簽過字的筆記命令交給他。我感覺得釋然,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我沒有去見四十二團團長,但是我可以叫他們報告。
翻譯官帶著消息回來:「現在砲兵集中火力於第五第七兩號目標,他們先射擊兩發煙幕彈,請你看看彈著如何?」
師長的碗放了下來:「好,那麼無線電話試試看——」
整整一天,除了清晨我在周營長處喝過一杯牛乳之外,沒有再吃過一點東西。現在已經到午後四時,沒有一個人提起吃飯。但是我太餓了,我像一隻餓瘦了的狗,忍不住到飛機場上去徘徊,以便相機獵取食品。
我們還希望衛士能夠擋住他們,但是我們的左後方也來了這麼一下:「卡蓬!」這後面的槍聲給我們的威脅特別大,現在事態很顯然:敵人已經乘雨夜滲透過第一線摸了上來,並且以火力把我們包圍了。
這座村莊已經是密芝那的一部分。裡面有印度式的水井,有許多木柵欄,很多印度人、緬甸人和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人種,都已經集中在一間小屋子裡面,很多小孩在啼哭。我們弟兄們正在圍著村子構築工事,他們正在拆掉那道木柵,因為恐怕敵人縱火。
擔架隊把我們擡到師指揮所,凡公師長跑出來了,面上表現著憂慮的樣子,我捏著師座的手:「師長,沒有關係……。」
師長連說:「好,好……。」就叫衛士把那柄刀解下來放在我的擔架邊。
好像誰在我們後面放爆竹,我已經被推倒在地上了,三八式的步槍彈擊中我右邊大腿。我爬到一撮蘆葦下面,褲子上的血突湧出來。當時的印象是很清楚的,一點也不痛,但是感覺得傷口有一道灼熱,而且漸漸麻木。我知道我的左腿沒有受傷。右腿雖然貫穿了,但是似乎沒有傷到筋骨,因為我還能夠滾進幾步。我鬆開了褲帶,撕破了襯褲,把救急包綁上。一個士兵已經跑來幫著我繃紮止血。真想不到昨天在薛排長那邊開玩笑似地要了兩個救急包,今天真的都用上去了。假使不是那兩個救急包,血會流得比現在多,並且傷口沾了污穢,情形還不堪設想。
我望望陳,陳也望望我,我們都要去。
「卡蓬——卡蓬!」
「你們攪……攪……什麼嘛?」
前、左、後三面的槍聲愈逼愈緊,樹林裡的落彈正在增加,空中的彈道像一座萬花筒。敵人已經發現了我們的位置,並且在施行三面包圍,只有南面靠通信隊的槍聲比較稀一點,我們得趕快向那方面運動。我撿了一床毛毯,右邊李參謀還在。我這時候手無寸鐵,李參謀手上還有一挺衝鋒槍,我自信我使用衝鋒槍的把握比他還好一點,我要他把槍給我,他就給我了,我們兩個人臥倒組成了一字長蛇陣,開始離開我們那塊油布,向南面運動。
緬北密芝那一帶就是這樣的氣候:每晚下雨,一直到第二天正午;正午之後會突然雲消雨散,太陽露出臉來,曬得你肌肉發痛。
這樣,我就有密芝那之行。
電話兵搖了半天,放下耳機:「報告師長:敵人現在包圍他們的X翼,X部附近打得一塌糊塗,『楊先生』到前面去了,耳機裡聽得到機關槍的響聲,倒很清楚——」
我輕聲呼喚著項,但是沒有蹤影。爬著,爬著,附近的景物都不對了,突然瞥見右前方的楊樹,白天我曾來過這裡一次,我知道我完全走錯了,趕緊站起來跑了幾步,這時候視界稍為明朗,但是也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三五碼外左面停了三部指揮車!我豈不是走出步哨線了嗎?附近一個人都沒有,我不由汗流浹背……右前方槍聲還像煮粥一樣。
右第一線沒有問題,左第一線可不得了。筆記命令送不上去,口頭命令無法傳達,有線無線電話恐怕敵人竊聽,只能將命令譯成密碼口頭傳授出去。通信兵的動作太慢,剛譯好一句,敵人又到了「楊先生」的附近。有線電話不通了,無線電話沒有回聲。這件命令已經交給我們,一切的責任都在項和我的身上,旁的單位都照著命令的決心動作了。而這時候「楊先生」還完全不知道,或者他們還單獨陷於苦戰。命令規定明天早上X點鐘就要開始動作,現在快要到午夜十二時了,我們與「楊先生」的聯絡還一點把握都沒有!凡公師長和六十五團長睡在鉛板上睡得那麼安穩,我們怎樣辦呢!
下次來我要在密芝那街上駛指揮車。
住處稍微弄妥貼之後,我到處去找紅布。密芝那近郊的部隊,無論中國兵、美國兵,還是少數的印度兵,都在左肩上掛著一塊紅布,像開什麼慶祝會一樣,沒有這種標識就有被人當作敵兵開槍誤殺的危險。我依著兩個士兵的指示,在一處降落傘下找到我所要的那麼一塊,以後我也被認為是攻城部隊的一員了。
「喂!你們誰在小便!」
我們不能點燈,只能把手電筒遮上有色布照在航空圖上商議。前面的機關槍一連串打過去,又一連串打回來,而我們在工作著。
「我們還不是有緊急公事!」
我們後面還有幾門山砲,他們不時脹飽肚子一吼,使大家大吃一驚!
「怎樣這樣快?」消息傳來的時候,大家都還有點將信將疑的樣子。這時候六十六團與司令部不能通報,我們看軍長的態度,也沒有一點喜形於色。但是縱令如何機密,透漏出來的消息已經瞞不住了。一天天地,車站已經占領了,我們的飛機已經在密芝那著陸了,喜訊相繼而至。十七日早上,同帳篷的潘參謀在悄悄地清理行李,他已經擔負了秘密的任務。什麼任務?我們格於命令,又不便去問他,但是大家心裡明白:他是隨空運增援部隊到敵後去的。他和我們匆匆地握了手,「再見!」留下幾封轉寄國內親友的信,就無聲無息地走了。
飛機嘆了一口氣,就在這砂土地上降落了,因為當天早上下過大雨,輪胎與地面接觸的時候還弄得水花四濺。
「碰碰碰碰碰……」那幾挺超重機關槍打得特別響亮。
現在只剩著我和王翻譯官回去,我們趁著有車子,再去找找潘參謀。王翻譯官駛車很高明,但是開得太快,通過一潭積水的時候,弄得水花飛濺進我的眼睛,幸虧我們這幾天過慣了「兩棲類」的生活,倒也無所謂了。
另一位弟兄背著我過了小溪,再出來兩步就遇著了擔架隊,就是剛才說不送我下來的擔架隊。
第三天,我們真正的攻擊開始了。我們隨著凡公師長到一個飛機掩體裡去督戰。
項參謀冒雨跑出去,並且又匆忙地跑回來:「報告師長:余XX已經領到乾糧XX包,今晚X時可以將第一線部隊分配完畢,彈藥都夠了,各部隊X時之前可以完成一切準備。」
第二次敵人來襲時,宋秘書正負責向美國聯絡官去協商美軍砲兵的火力。他剛走過我們油布棚,忽然有兩顆槍彈在他極近的地方飛過去。他當然跑進我們的棚子裡。但是他那高大的身材正碰著棚頂油布的凹處,一些積水嘩嘩地瀉下來,他這時候已經臥倒在我們床頭地面上,那些積水正淋在他的頭上,他不由大怒喊道:
但是指揮所裡,李連長陣亡,團長的傳令兵亦陣亡,還傷了很多人。我們油布下面,四個床空了一個,李參謀的右手給迫擊砲破彈片擊中了,傷了骨頭,現在已被送到裹傷所去。
「轟……轟轟……」
我沒有方法答覆他的問題,而外面的王在催著走,我只好走了。
他回過頭來,我才猛省這不是項,項剛從他身邊走過去,我的視線一中斷,就看錯了人,他是一個衛士,項已經走得很遠了。
槍聲四面合圍,曳光彈道織著一方嚴密的網,我知道不能再前進了。我叫李參謀在附近找一個地形臥倒下來,但是這時候他不知道因何一定堅持著要前進,他從我手裡取了衝鋒槍,依舊向南爬行,他這一去,沒有幾分鐘就負了傷。
我們又走過了兩百碼,電線也找不到了。但是前面是一個林空,過了林空,又是蘆草,再過個林空,然後有一座村莊,裡面都是我們的戰士。我們通過那兩處的時候,都是低姿勢突然跑過去臥倒,因此我們都安然地到達村莊內。在一所茅屋下面我們看到部隊長,我把筆記命令交給他。
當日我草草地將行李塞在一個橡皮袋裡,另外預備了一個乾糧袋和一枝步槍,由六十六團的梁參謀長給我一紙手令,就出發了。我高興得心臟都要從肋骨裡跳出來,催著駕駛兵將車速開到四十碼,直駛某某飛機場。
我看到士兵們,這些故人們照著我傳達來的意思做著工事,我知道任務達成了,我很高興。「我回頭來看您們,現在我沒有功夫。我要到師長那裡去報告,哪天您們攻擊前進,我一定和您們一同去玩。」就和他們分別了。
躺在飛機上,我開始感覺得傷口刺痛。但是起飛之後,我忍痛看看機窗下的密芝那。
這位弟兄眼睛發光,他的食指按在步槍的扳機上,又向前爬了兩步,我們面對面了,他的槍就挺在我們的胸前,他懷疑:「你到底是誰?」
我們到了飛機場附近的小丘陵上,太陽漸漸升高,令人覺得發熱。我們把行李扔在地上,開始設計我們的住處。我們在地上拾起來一個綠色的降落傘,雖然是濕的,但是今夜能在這薄薄的綢布下過一夜還不壞。傘頂已經找了一根樹枝撐起來了,傘角的繩子也掛在旁邊的樹枝上了。我們揮著汗,工作三分鐘又休息五分鐘。幾個士兵在傘的周圍挖一條排水溝,其實排水溝又有什麼用!昨天睡在裡面的士兵正在樹枝上晾他們的軍毯,每件裝具好像都曾丟在河底下浸了一點鐘又撈起來的一樣!今晚如果下雨,我們會有一個可怕的晚上。

回來以後,指揮所的人正在喝粥,這幾天我們的起居飲食亂七八糟,喉嚨是乾的,嘴唇是枯的,什麼東西都難以下嚥,這碗粥摻著酸菜吃,倒也馬馬虎虎。但凡公師長剛端著碗,忽然想起一件心事,他叫電話兵:

醫院裡面決定送李參謀回後方休養,他自己也很願意去,因為他暫時已不能寫字,不能放槍,不能臥倒和匍匐前進,留在這裡徒然增加顧慮,到後方去,可以好好醫治,傷癒再回到前方來工作。我們和他握別的時候,一串水正流進我敞開的衣領,弄得我背上冷入筋骨。
「我們發命令發不出的時候你睡著了沒有?」
「翻譯官,快通知砲兵指揮官,第一線前進了,砲彈妨礙他們,要他們延伸射程!」
我向他們敘述了一次負傷經過,他們又急切地問:
我問他:「馬呢?」
無線電話耳機裡呼呼地響,也接不上。但是傳過來的槍聲如放爆竹。
指揮所替我們支開了一塊油布,並且把我們的橡皮布張開替我們做了幾個吊床。一排橫臥著凡公師長的衛士、我和李參謀,項參謀豎臥在我們的枕頭的一邊。
「沒有」,他輕輕地笑著說:「人心都是一樣的,那怎麼睡得著?是不是?」
這天是五月二十六日,我一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
我們計畫怎樣睡覺,決定兩人合作,只打開我的橡皮行囊,由我分一床毛毯給他,此外,大家都不脫衣服。這時候外面下起傾盆大雨來,油布旁邊的雨水一線一線地飄了進來,頂上也在一滴一點地滲漏著,床上已經成了一條水槽,我們很躊躇,毯子雖然拿出來了,但我們仍舊坐著沒有動。
我們找到了潘參謀,他正無聊地坐在一塊油布下面,赤著腳,地上鋪了兩床毯子;所謂毯子,已經和地上的泥漿混成一片了。
我有些遺憾,我想:假使我當初慷慨一點,把工事位置讓給李,我自己還可以另找到一個。那時候他有了掩蔽,或者不會固執著單獨前進,就不會受傷了。
「轟!」一個迫擊砲彈在後面斜面上爆炸,我們的耳朵震得嗡嗡作響,泥土一塊塊地狠命打在我們身上,幸而沒有破片飛進工事,我們檢視身體,都還沒有受傷。
「快點上吧!我們有緊急公事。」
「你們到哪裡去?」
宋、項和薛排長都送我到U字形的醫院裡去,美籍軍醫替我上藥,眼睛眯眯笑著:「你運氣好,沒有碰著骨頭。」聽了他的話,我的信心更堅固,心情更釋然了。
這時候太陽照得眼睛發暈,丘陵的圓葉樹上一顆顆未乾的雨水還向下滴。正東面,隔我們兩英里的地方就是密芝那,我們又能看到一兩座白色鉛皮屋頂,十三架美國飛機正對那邊俯衝轟炸。
瞳孔之外,無一不是黑暗,一時我恐怖之念突起,彷彿一切都沒有主宰。於是我翻了一個身,再也睡不著了。
「老項,走呀!蹲在那邊幹什麼?」
我將項參謀的右手一把抓住,在帳棚一角我們斟酌命令全文的結構,決定了細部事項,有時候他念著,我就寫了下來,我們把作戰命令寫好,交給凡公師長。
這時候「城樓上」視界非常寬闊,前面一片叢草地,再前面有一間白鉛皮洋房,洋房後面有一排樹林。總共隔我們不到兩千碼的樣子,機關槍的聲音清晰得如篩碎米。
「哧——空統!」
於是我們退回「城樓」下期待好音,只要左翼固守,右翼待機進攻,今天的收穫不難達到我們的期望。
迎頭來了凡公師長和他的三位幕僚,項參謀、李參謀和宋秘書,除了李參謀之外,都是我們上次在南高江觀戰的夥伴,現在他們每個人都掛了美國式的衝鋒刀,而且項參謀手上正挾著兩包美國乾糧。我正要找他布施,他已經猜透了我的來意,當時就塞給了我一包。
我們報以微笑。
「到六十五團去指揮,你要去吧?」
「噗哧!拍!」
陳參謀前次因為抽籤失敗,曾經生氣病了幾天,這時候他也不埋怨我,看著就說:「你這隻冒失鬼!」
我才知道我們右翼已經向左旋迴展開,剛才我們上來的道路正和火線平行。六十五團長將每一個步槍隊和重兵器隊的位置、敵人的配備,以及他們將來的計畫告訴我,我把它一一筆記在透明紙上。我把師長沒有寫在筆記命令上的意旨口授給他,他再在筆記命令上簽字將原件退還給我,我們便回去了。這一次,〇〇連的劉連長和我們一起回去。
第二架飛機第三架飛機如法炮製,連挖排水溝的士兵都停止了工作,張著口看得呆了。
槍聲加急,落彈漸低,「卡蓬,卡蓬」的聲音不絕於耳,曳光彈從各方面飛來,並且那燃燒著的鎂光到我們頭頂上就沒有了,好像落彈就「噗哧」一聲掉在我們的腿邊。我們的衛士在抵抗,我們的機關槍「拍拍拍拍拍……」敵人的機關槍「頗頗頗頗頗……」敵人一點也不示弱,並且愈來愈近。
午後一時,槍聲突起於正前方及右前方,有線電呼喚不靈,凡公師長很想知道各隊進展的情形,並且要準備督戰隊及對付敵人夜襲的準備,他寫了一張筆記命令給傅團長,要我送上去,同時將第一線情形視察後報告。
「交給指揮部的美國人去看去了,我要求他們將來密芝那打通了他們要還一匹給我。……喂,老黃,我可以回去嗎?我現在衣服都沒得換,他們要我來和空軍砲兵聯絡,老不讓我走……。」
我們爬行了二十分鐘,還只走了三十碼,偏偏我們走的路線正在聯絡官的帳棚後面,滿地盡是空罐頭,碰著那些罐頭,突然作響,不由得令人更心慌。我總埋怨李參謀踩了我的毯子,其實我的毯子因為捲在小樹枝上才拖不動的。這時候槍彈太密,我恐怕手部足部受傷,盡量使身體和地面平貼,因此手腕足膝都被刮傷擦傷,我的頭部正淋著雨水。
我們出去找李課長,請他主持公道。「這還不簡單嗎?」他取去了兩張紙條,一張寫上「去」,一張寫上「不去」,叫我們拈鬮。我的手抖著,打開拈來的紙團,裡面正是「去」!我高興得跳起來!
飛機三架四架一群,飛成一字隊形,在目標上面盤旋盤旋……,突然第一架機頭向下,機腹挺起來,排氣管發出一道黑煙,在空中產生一種「屋務——呼」的聲音,兩顆黑色的小點掉下來了;機頭再向上鑽的時候,地面開了一朵黃黑色的煙花,煙花籠罩過那白色鉛皮房子以後,我們才聽得到「過了時」的聲音:
大雨仍舊是劈頭劈腦地淋來,我們想縮進到油布棚子裡面去,但是地上都是睡在擔架上的傷兵,我們無處插足。剛剛把身體藏在屋檐下,幾分鐘內大雨已經把我半邊衣服淋得緊貼在肉上。
又下了一陣驟雨,前面機關槍還是一連串地打過去。
項參謀也頓著腳罵:「這件命令傳不出去,你們三個傢伙明天……。」
太陽向我們直射,降落傘棚子、油布棚子還在掉水,地上的淺草還含著晶瑩的水珠。「通,通,通,通!」我們的砲彈直飛而去,隔了一段時間,又「頓,頓,頓,頓!」如數地掉到敵人的陣地裡,王公略團長正和第一線通話:「喂,喂!砲彈落得怎麼樣呀?……還太近了,喂,我通知他們延伸射程!」然後放下耳機,大聲叫著:
車子直駛到道路交叉點不遠,白洋房在望,我們下車,中士在前面領路。我們經過很多蘆草地,以前部隊停頓的地方,現在都已經寂無一人,我們在蘆草裡歪歪曲曲地穿了幾轉,又過了一條小河,水深過膝,流水冷澈骨髓。我想,這對於我的傷風不是一件好事,但是也忍耐著,連皮靴帶綁腿的兩腳就徒涉過去了。
「誰還要你送,我們不會走吧。」
項參謀輕輕地說:「我們現在還沒有二十二師他們好。」
「轟!」又一個砲彈在左近爆炸。
伊洛瓦底江水色渾黃,上面的白沫在打圈……。
這時候各人的散兵坑裡面,都積水三四十公分不等,有些臥射散兵坑就像洗澡盆子一樣,這種洗澡盆子多少給你一點安全保障。這時候大家都希望活著,所以跳進洗澡盆子,都是毫無猶疑地。
我希望凡公師長現在可以吞食罐頭內的所有物了。
重要的字句譯好,由項參謀親自讀給「楊先生」,半點鐘後,「楊先生」回電給我們,回電很簡單,只有「遵令」二字。
「明天X點鐘開始攻擊,縱火,陸空聯絡的細節,你們想好寫好給我看……。」
「那很好。」
我們怎樣能和二十二師比呢,我們只有兩千多碼縱深,這兩千多碼是我們的第一線和預備隊位置,司令部和後方機關,我們的補給線還在遼遠的天上!我們大家都是這樣匆忙而來,以致我們的東西都帶得這麼少;但是運動的時候,我們又覺得帶的東西太多了。
「哦!」他突然把槍收回去了,就帶我到掩蔽部,只轉了幾轉,原來就在這裡!
五十分鐘之後,混戰才結束,我們聽到單獨的「卡蓬」,被我們驅逐得遠去了,我聽到凡公師長和王公略團長都已經回到指揮所,我們心裡多麼痛快,我們像服了一帖清涼劑。
傍晚,他們把這些槍都送來,還繳來一邊三個星大尉領章。後面跟著美國士兵,他們要求我給他們一枝三八式步槍玩。我向他們說,擄獲的武器都要繳上去登記的。其實,我挺怕他們這些冒失鬼拿著三八式射擊,在這種環境之下,很能引起誤會與不幸。他們拿了兩個日本槍榴彈走了。

午後一時,我已經躺在XX後方醫院的病床上,我的長官與同事聞訊而來,他們帶給我莫大的安慰,牛乳、水果和飲料堆滿了小桌兒,我的勤務兵也來了。
我們知道晚上睡覺是萬萬做不到的,我趁著天色還早就把電報發出去。希望在日沒之前躺一會,但是睡不著,因為不習慣,並且我喝了美國乾糧裡的咖啡。
他的眼睛發紅,臉色乾枯,他的鬍鬚像刺蝟一樣。我想到再過幾天我也要變成他那樣子,我不由得打戰。「進來嗎!」他在叫我進去。但是他的棚子這樣潮濕,這樣凌亂,我想還不如在外面淋著雨爽快些。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彎著腰進去坐在泥沒了的毯子上。
這幾次攻擊,敵人一點也沒有占到便宜,因為我們很巧妙地控制了各方火力。第二天早上我們檢獲了很多敵屍,並且捕獲了俘虜。
二十四日那夜,敵人夜襲我們四次。
我們的砲兵群在施行效力射,天候很湊巧,差不多提早了兩個鐘頭就雲消雨霽,而且大放晴光了。但是旁的地方可不一樣,某某空軍基地就不能起落飛機,沒有空軍出動助戰。
這位士兵把我的衝鋒槍接了過去,扶著我在叢草裡跑了兩步,我的腿又麻木了。於是再度躺下來。敵人在我們X側方最多不過二三十碼,並且他能夠看到我們,我們看不到他,我們還相當地危險,幸虧敵人沒有再向我們射擊。
六十五團指揮所設在丘陵的脊上,排水比較良好,我們去的時候,團長正在打電話。這位王團長從十七日擔任指揮作戰以來,已經一個星期。他的臉色黃得可怕,經常很少吃東西,只是喝咖啡,將不加糖的咖啡一口一口地吞下去。沒事的時候就躺在床上,但是沒有看見他閉過眼睛。這樣操勞怎樣能夠持久呢?任何人看到他一定為他擔憂。但是,以後當他親自督戰的時候,他的眼睛裡突然放出奇光,提著嗓子指揮三軍,我才知道他的堅韌性有這樣偉大,我想他就是一個月不休息也能夠支持得住的。
車子經過跑道,附近的砲兵陣地又在鳴砲,前面機關槍也在工作了。在這樣大雨如注的時候,前方將士還在一片廢墟上作兩三碼泥濘地的爭奪戰。這真是戰爭!
「等下我可不能再送你們下來喲!」
丘陵下面就是飛機場,東北和西北面都是一脈高山。我們的混合支隊就是從那西北的山地裡滲透過來的。因為我們有很多好的嚮導,這些嚮導們帶著部隊繞過敵人的每一個步哨。我們的騾馬,我們的山砲,都沿山沿谷而來,敵人的神經中樞卻始終麻痹著。一直到了谷地,我們的部隊還大休息了兩天,士兵們竟脫掉衣服在河裡洗澡,讓敵人的小火車鬼叫似的「臥!臥臥!」地來了又去。
四十二團日下還沒有戰鬥,我想先到六十五團去並不壞。而且,那邊發無線電報比較方便。我去報告四十二團團長,團長很同意。我跑進剛才撐開的降落傘下取了那個橡皮包衝出來時,正好,他們的車子正要開了。
我看著項參謀用蠟筆在透明紙上畫著隊標隊號,我們的各隊前進了五十碼,一百碼,都還黏在城的緣邊上。只有一隊的一翼向前突出,但是敵人還是向那面反攻,彼此的傷亡都很大。

當機身左傾那引擎轉速減低的時候,我們並不十分開心。因為平常人家說得如花似錦的伊洛瓦底江,在機窗裡看出去僅僅是一道較寬的濁流,兩岸的樹木幾乎淹進水裡。而飛機場也僅僅是小樹林裡面的一片砂土地,我們看不到密芝那的街市。
「還沒有,不過下大雨,你得注意些!」
他的瞳孔還是露著懷疑的光,我知道他食指的第一節正在扳機上,我的危險還沒有過去。
但是我把這些情緒一壓抑,「現在不是遺憾的時候!」
「替我接楊先生!」

美國兵就都四散地走了。
美國聯絡官在圖上壓了一道指痕,這是美國部隊的狀態,項參謀把那份態勢圖也拿上去了。凡公師長很興奮地說:「第一,我要求明天日沒之前我們部隊統統要超過這一線。第二,我們得改變XX,我們不XXXX了,我們要XXXX。黃XX,你寫得快一點,你把我的意思擬成作戰命令,我馬上畫行,無線電班準備用密碼發給『楊先生』。」
「密芝那怎麼樣了?部隊都進去了沒有?」
雨又開始下起來了,這時候史迪威總指揮到了,凡公師長到他的油布棚底下去會商去了。六十五團長率領了一連兵親自去督戰,只剩著宋、項和我三個人在守電話機。
六月六日寫於雷多十四醫院
我故作鎮靜:「你是〇〇連弟兄吧?〇〇〇〇一,你快帶我到師長的掩蔽部去!」
起先,我和項參謀約定:如果附近發現槍聲,先要凡公師長的衛士到師長床邊去侍衛,我們大家警醒著看以後的情況再處置。我剛剛闔眼,項參謀忽然在我枕邊推了三下,這時候外面雨聲嘩啦嘩啦地落個不停,毛毯上面完全透濕,下身一截綁腿皮靴也未乾。我眼睛一下睜得透開,就問:
六月十二、十三、十六、十七日《大公報》
好了,有線電話通了,凡公師長也醒了。他指示我們說:「趕快利用時間,不要一字一譯。把重要的話摘上幾句,明天早上再補一份筆記命令。」

晚上九點,我和項參謀剛從無線電臺回來。我們從來沒有在這樣星月無光的晚上,在生疏的高低不平的地上走過這麼遠。回來,大家都有些疲倦。李參謀和師長的衛士已經都躺在床上,我們也預備休息。
我看著勤務兵正在打開一個水果罐頭,刀口正沿著罐頭的邊,還有圓周的一小部沒有割開。